第十一章 重逢
这一天大清早小宫女翠喜过来叫我,“溪儿姐姐,内务府说今年进贡的秋茶到了,烦劳姐姐去内务府领一下。”
我都快憋死了,终于有到凤仪宫外面转转的机会,于是我高高兴兴地领了差事,又拿了凤仪宫的宫牌,问明内务府的方位,就出了门。
走在院里的回廊上,我扭头看去,秋日的阳光依旧明媚,阳光透过树叶照得一地斑驳的碎金。我从回廊的尽头拐到前院,被一片开得争奇斗妍的菊花吸引住,是内务府刚刚搬来的贡品,全都是叫不出名的名贵品种,有的我连见都没见过,于是忍不住走上前去驻足观看。
刚想着要不要摘下几朵跟刘姥姥似的插一脑袋,就听见大树后一个女子幽幽的叹息,“不知他现在怎样了?”声线柔和,很好听。
接言的是方姑姑,声音很小,我听不真切,只隐隐约约听到她说,“娘娘别总挂心……病才会好,自从……娘娘忧心成疾……现如今……娘娘也该放宽心了……说不定过不了几日……就能到宫中来给娘娘请安了……”
又是女子的一声叹息,“他不会来见我的……”
我这个人好奇心一向很重,吃了多少亏也改不了,偷偷抻头去看,就见树后的阴影中站着方姑姑和一名穿着淡青色衣服的女子。那女子二十多岁的年纪,很清瘦,身上无纹无饰,一头青丝随意地绾成发髻,只有发髻间一支流光溢彩的百鸟朝凤簪,显示着她尊贵的身份。她那张荷瓣一样小巧的脸上不施粉黛,下颌尖尖的,面色有些苍白,带着些许病态,但是越发显得眉如远山、眼若秋水,带着浓浓的书卷气,如一幅上好的水墨丹青。
我对人一向讲究眼缘的,眼前的这名女子,我一眼就喜欢上了,温婉恬静,超凡脱俗。看来,这就是皇后娘娘,本以为会是一个端庄高贵或是妩媚到凌厉的绝色美女,没想到竟然是这样一位诗情画意,好似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柔弱女子。
耳听方姑姑小声地劝慰,“奴婢知道娘娘心里苦,可是娘娘还是要谨慎些,这宫里人多口杂,莫要让人看出来才好。外头风大,您还是回屋吧……”
说着两人渐渐走远,听不清说什么了。看来贵为皇后也有不为人知的烦心事儿。我忽然想起孙姑姑的告诫,宫里是非多,要少听,少看,少说。我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别一不小心听见了不该听见的事儿,小命丢了都不知道是怎么丢的。
我出了凤仪宫,沿着宫殿前面的莲池往内务府的方向走,此时莲花已凋零,只余莲蓬立于水面。按照翠喜说的,过了莲池向左拐,走过御花园,再过一条甬道就到了。翠喜拍着胸脯说很好找的,可是我不得不悲愤地说,我又迷路了。我在御花园里跟没头苍蝇一样的乱撞,满眼只看见假山、树、花和迷宫一样的小径,大清早连个人影也没有,我跟谁问路去啊!
我转了一圈,又回到莲池。正想着回凤仪宫让翠喜带我一起去。就看见莲池边站着一人,一身银色的锦袍,凭湖而立。我一阵狂喜就冲了过去,“敢问尊驾,内务府怎么走?”
他这才扭头看我,好像刚刚发现我一般,一双漆黑的雾蒙蒙的眼睛望着我,淡然道:“你是新来的宫婢?”
他很瘦高,身上有种高贵疏离的气质,带着淡淡的忧郁,像个诗人。我赶紧点头,躬身行礼,“还不知尊驾如何称呼,奴婢是凤仪宫新来的掌茶宫女,正要去内务府给皇后娘娘领取今年新进贡的秋茶。”
那人点点头,“穿过御花园,在假山后面有一条通道,向左走就到了。记得多拿些枫丹白露,皇后最喜欢的。”
我费劲儿的在脑海中记录着路线,御花园、假山后面……没细琢磨他话里的深意。正要向他道谢,就见一个小太监从斜次里跑出来,手里还抱着什么东西,见到这个人一个急刹车,慌忙行礼。
小太监还没有跪稳呢,手里的东西就窜出来了,我只觉得眼一花,就见一道白影,像是一只猫,冲着池边的那个人就去了。那人脚下一踉跄,后退了一步,已到了莲池的边缘。
我下意识地叫了声,“小心!”
就听“扑通”一声,池边已经不见了人影。掉下去了!那只惹祸的猫早不知窜到哪里去了,小太监吓傻了,张着嘴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就我反应快,先扯开喉咙叫了一声“来人啊,有人落水了!”接着推了那个小太监一把,“快叫人来!”
然后,我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到莲池边,“你坚持一下,我来救你啊!”这救死扶伤的事儿怎么总让我碰上?天将降大任啊!难不成我跑到古代当救世主来了? 这个想法很让人振奋。
我一下子顿住,因为我本以为会看见挣扎的水花,可是没想到,水面依旧平静,那男子此刻摊开手脚漂浮在水上。由于他身上的衣服质地厚密,一时没有被水浸透,所以人还没有沉入池中。他身上银色的锦袍随着微波荡漾飘散开来,像莲池中盛开的一朵雪莲,而墨黑的头发,水草一样漂浮在水中。在秋日的阳光下,他平躺在水面上,像一幅静止的画面。
更让我震惊的是,他脸色平和,不见丝毫的慌乱,甚至带着一抹超然的笑意,仿佛很享受目前的状况,又好像是得到解脱一般的满足。在我的注视下,他的衣服慢慢被水浸湿,人也缓缓沉入水中。可是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那个微笑,让我恍惚觉得这样死去就是他想要的归宿。
他的脸彻底埋入水中,一串气泡从他的嘴里冒出来,我突然回过神来,见死不救可不是本姑娘的作风。我想也没想跳入水中。说实话,我的游泳技术很差的,就会梗着脖子游蛙泳,最好的一次在游泳池里游了一个来回儿,之后在深水区,手脚一乱就沉底儿了。还是一同去的同学七手八脚地将我捞上来。打那以后,我只敢在浅水区游,打死不过深水区前的那道浮标。
而此刻,我一跃而下,却没有踩到池底,很是慌乱。水还挺凉的,一股寒意瞬间将我裹住,让我手脚僵直,差点儿抽筋儿。我略微调整一下,先将自己的身体在水面展开,然后笨拙地向他游去。还好,没游几下就到了他身前,我伸手一把抓住他的头发,将他的头拖出水面,他被水呛得咳嗽起来,本能地抓住我的手臂,我被他拽得也浸入水中,呛了口水。我挣扎着捣了他一拳,我是想打晕他来着,水中救人就怕被反拖入水中。可是很遗憾,我在岸上也没本事将一个男人打晕,更别提在水中了。
我只能费力地揪着他,保证我们两个人的脸,至少是鼻子都露在水面上,一边气喘吁吁地告诫他,“你……可别乱挣扎,不然咱俩都得死……摊开手脚……让自己浮在水面上……”
那人果真不再乱动,由着我一边划水,一边用一只手托着他的头,倒让我佩服起来。要知道,人在溺水的时候,是没有理智而言的,肯定会手里够着什么乱抓什么。难得这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都能够保持头脑的冷静,甚至微微转动着眼珠,看着我,让我很是恼火,凶巴巴地冲他吼了一句,“看什么看,你想死,我可不想……”
想到我如花似玉的年纪,却穿到古代来领死来了,一时悲从中来,刚想再骂他两句,一分神,又呛了两口水,我挣扎着抬起头,咳嗽得差点儿吐了,可是抬着他脖颈的手却始终没敢放开,咳嗽间隙还不忘警告他,“你可挺住了……一会儿就来人救咱们了……你要是这会儿淹死了,我可白跳下来了……”
正说着,岸上已经跑过来大队人马,乌泱泱的满是人,喊着,“救驾,快救驾。”噼里扑噜地跳下来好多人,那架势就跟要把池子填满似的。很快,我们就被赶来的人七手八脚地弄到岸上了,我浑身脱力地躺在池边的地上,又冷又累,身边吵杂的人声仿佛近在耳旁,又仿佛远在天边,我只模模糊糊地听见,“快传御医……”、“皇上龙体要紧……”
我在将要晕过去的最后意识里想:乖乖,我救的是皇上吧!那可是天大的功劳一件!不好,我捣了他一拳,还骂了他,不会要我小命儿吧?……
我很快就醒过来了,发现自己躺在凤仪宫的宫婢寝房里,我就是累的加吓得,身体并无大碍,说是晕过去,其实跟小睡了一觉差不多。后来听说我救的那人真的就是当今圣上沐长卿。他一早来凤仪宫看望皇后,只带着贴身的内监,走到莲池那里想起来有西域进贡的补品忘记带了,于是让内监回宫去取,自己站在莲池边等候。巧的是当时御花园的守卫换岗,因而园中的守卫都聚集在御花园西侧,不在莲池这边。而那个抱着猫的小太监叫小布子,是碧润宫的,碧润宫的主位惠贵嫔养了只大白猫,一不留神,那只猫跑出了碧润宫,跑到御花园里了。小布子来捉猫,不想碰到皇上,一紧张,没抱住猫,让猫窜下来,惊了圣驾,皇上他老人家就直接掉池子里了。
我醒后,就被带到凤仪宫的主殿,规规矩矩地跪在众人后面。
因为离着凤仪宫最近,皇上就召御医到凤仪宫诊治。此刻他已换过衣服,坐在榻上,皇后站在一边。屋子里跪了一地的人。一个留山羊胡子的人正在说:“微臣拟了药方,去寒安神,已交由太医院的司药煎熬。”
皇上挥挥手,神色依旧淡薄,“都下去吧,朕并无大碍。”
待御医躬身告退后,立于一旁的皇后柔声道:“皇上乃真龙天子,区区池水自是无伤龙体,但是池水寒凉,皇上还是要以龙体为重。”
皇上看向皇后的目光温柔如春风一般,一扫刚才的清冷,轻声道:“朕不碍事的,雪儿不必担心。倒是你越发清减了,这两天还咳吗?有没有好些?西域进贡了天山雪莲,最是润肺止咳的,今日急着来看你,竟忘记带了。朕已命人去取,每日煎服,比吃药好些,又不苦。”
皇后慌忙跪下,“臣妾失德,竟劳皇上如此挂心,臣妾愧不敢当。”
皇上伸手一把拉起她,脸上带着落寞的一丝苦笑,声音依旧温和,“在你的寝宫里,哪还需要这些虚礼。雪儿,你我夫妻何需如此客气?”
“臣妾不敢。”皇后低下头去,苍白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
正说着,一道红影走了进来,大步来到皇上跟前,跪拜道:“臣刚刚得到消息,急着赶来,幸见皇上龙体安泰,可见天佑吾皇,百病不侵。”
“爱卿快快请起,来人,看座。”
早有宫女搬了凳子来,那红衣人并未起身。我看着他的背影大吃一惊,是锦夜。我不吃惊于他在这儿,他是总管太监,皇上落水,他理应前来。我吃惊得是他自称为“臣”,而不是“奴才”,皇上也称他为“爱卿”,还赐座给他。差点儿忘了,人家现在是大将军,果真比公公体面多了。
以前听说锦夜如何叱咤风云,位高权重,我一直不以为然。今日一见,连皇上都如此对他和颜悦色,礼遇有加。我一下子想起了西门庆华的话,“说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是辱没了他。”此刻我才知道此话的分量。太监做到这份儿上,也叫光耀门楣了。
这会儿的锦夜虽然跪在地上却身姿挺拔,不像内监,更像朝中重臣,神色恭敬,却不显谦卑,“今日之事是臣失职,请皇上责罚。”
皇上淡然道:“爱卿协助朕处理国事,不辞辛劳,今日之事不过是个意外,爱卿不必自责。”
“宫中守卫向来由臣统管,皇上落水,守卫未及时赶到,自是臣的罪过,臣自请扣罚一年的俸禄,还望皇上成全。”
皇上又推脱了一阵,耐不住锦夜一再坚持,只好应允。锦夜接着道:“臣已将今日御花园的守卫以渎职之罪查办,御花园即日起加派人手,日夜巡逻,皇上大可放心,今日之事不会再有。”
皇上神色一僵,勉强道:“御花园的守卫已是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今日不过是正值换岗接班,才会不在跟前。朕的意思还是不用再加派守卫了。”
锦夜再次跪拜,“皇上龙体不容有任何闪失,请皇上成全臣的一片忠心。”
皇上颇为无奈,“那就这样吧!”见锦夜依旧跪着,皇上不禁问道:“爱卿还有何事?”
“皇上的贴身内监张公公竟然留皇上一人在莲池边上等候,擅自离开,请皇上治其之罪。”
皇上愕然道:“是朕让张公公回去取东西的,张公公何罪之有。”
锦夜依旧一脸的端肃,“张公公理应时刻守在皇上跟前听候差遣,取物之事本应让其他内监宫婢去做,他却如此不分轻重,陷皇上于危险之中。”
皇上脸上已隐有怒色,“张公公跟随朕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锦夜不紧不慢,恭敬道:“张公公入宫多年,年事已高,力竭心疲,臣已让他告老还乡了,内务府会挑选做事伶俐的内监伺候皇上。”
皇上好半天说不出话来,所有的人也都是大气都不敢出,须臾皇上疲惫道:“有劳爱卿事事为朕着想。就依爱卿所言吧!”
“皇上圣明。”锦夜这才直起身坐到凳子上,侧头扫了众人一眼,目光与我相碰,我赶紧低头避开。心中有点儿同情这个皇上,怪不得想死呢,真够窝囊的。
门外有人禀报,“小布子带到。”
两个太监押着一个人进来,就是抱猫的那个小太监。进到殿内,他被按着跪在地上,披头散发,吓得浑身发抖,跪都跪不住,差不多是趴在地上,一副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样。我看了一眼,瘦瘦小小的,还是个孩子,也就十三、四岁。
皇上有些不耐烦地挥挥手,“既是内监,锦爱卿酌情处理吧!”
锦夜冰冷的眼珠扫了地上瑟瑟发抖的小布子一眼,冷冷道:“论例当凌迟处死。”
那孩子瘫软在地上。我吓得头皮发麻,凌迟啊!千刀万剐!罪不至此吧!
一个温婉的声音劝道:“危害龙体,自是该处以极刑,但是念他年幼,又不是故意为之,还望皇上从轻发落。再者宫中祥和之地,重刑过于苛严,请皇上三思。”
皇上微微点头,“皇后所言极是,那就从轻发落,将冲撞朕者丈毙吧!”
锦夜起身跪拜,“皇上圣明,宽厚仁慈,实乃我龙耀百姓之福。”
那个小太监也带着哭腔哆嗦道:“奴才谢主龙恩。”被拖了出去。
皇上想起什么似地说,“今日朕跌落水中,是凤仪宫的一个宫女将朕救起,那个宫女可曾带到?”
有人恭敬道:“回禀皇上,带到了。”
我一听,说我呢!赶紧的起身上前,又跪下了,“奴婢凤仪宫宫婢若溪,当时情况危急,若有不敬之处,还望皇上恕罪。”
我低着头,感觉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一阵心虚,真希望皇上来个间歇性失忆什么的,光记着我救他就行了,可千万别记得我打过他骂过他。要不然,算我个功过相抵也成。
静默了一会儿,皇上发话了,“今日多亏了她,既是凤仪宫的宫婢,自是皇后调教有方,赏凤仪宫宫人绢百匹,纹银千两。”
一片磕头和“谢主隆恩”的声音。我因是新来的比别人慢了半拍,余光看到别人都趴在地上了,才猛地一俯身。
待我直起来时,听到皇上问我,“即是你救了朕,朕可以满足你一个心愿,你且说来听听,你想要什么赏赐?”
哇!整个一个灯神啊!可惜只有一个心愿。我眼睛转了几圈,我就想要离开这儿,我很想说,放我出宫吧。可是我忽然想到那个可怜的孩子,一时的无心之过却要枉送了性命,心一横,“救皇上于危难本是奴婢的本分,奴婢不过是恰巧在那里罢了。 皇上问奴婢要什么,奴婢愧不敢当,如果可能的话……”我咬咬牙,还是说了出来,“请皇上下旨饶那个小布子吧,他也是无心的。”
说完我就头都不敢抬了。时间仿佛凝住一般,我感到冷汗都下来了。过了好久,我听见皇上的声音略为不悦道:“我已下旨将他丈毙,君无戏言,你现在要我放了他,岂不是让朕出尔反尔。”
这个罪名太大了,我哆嗦了一下,语无伦次道:“皇上乃真龙下凡,洪福齐天、寿与天齐,区区莲池如何能困住真龙天子,不过就是下水游玩一番。再者皇上刚才也说了将冲撞皇上龙体的丈毙。冲撞皇上的是那只猫,那只猫竟敢将皇上撞下水,罪该万死,只是丈毙,奴婢都觉得太轻饶了它。难得皇上宅心仁厚,要奴婢说就应该千刀万剐、爆尸街头……”
我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状,抬头看见皇上黑着脸,锦夜面无表情,其他人都是小心地窥着他二人的神色。我吓得不敢再多说,心中悲鸣,又闯祸了,果真是祸从口出啊!
皇上冷哼了一声站起身,“传朕旨意,放了小布子,处死那只猫。”
说着往外走,众人跪拜,“恭送皇上。”
我窥着皇上走了,才虚脱般地擦擦冷汗,想起来都后怕。皇后扶起我,神色和善,温言道:“难得你不顾自己的性命救了那个孩子,今日皇上念你有救驾之功,不跟你计较。往后须谨言慎行,再不可冒失行事。”
我点头不已,惊魂未定地出了正殿,躲到院子里的大树底下,一屁股坐在地上,接接地气儿,给自己压惊。
兀自喘息之际,眼前忽然出现一片朱红色的锦袍下摆,我顺着仰脸往上看去,赫然看到锦夜那张绝美的脸孔,漆黑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盯着我。
是这个阎王!我第一个反应就是快点儿逃走!可是思想已经跑到几十米外了,身体还是坐在原地没动。还跑什么呀,我即便是孙猴子也逃不出他的掌心。这样一想,我就淡定了。今日受的惊吓和刺激太大,我都已经麻木了,也不在乎再多他一个。
见我脸上的表情由惊讶到惧怕到最后的呆滞可谓变化莫测、瞬息万变,他微微蹙了下眉头。我垂下眼帘,不再看他,天塌下来当被盖,由他去吧!
“一条贱命,救他做什么?”他忽然开口,吓了我一跳,只觉得他声音冷得像冰。“你以为你是救了他吗?不过是让他继续苟活,改变不了他卑贱的命运,还不如让他死了干净。”
我愣了一下,意识到他是在说小布子,他的观点我不敢苟同,忍不住分辨道:“合着身份低微就活该死啊!不过是个孩子,又不是什么天大的罪过!就算宫里有王道,世上还有天道呢!人的命又没有贵命、贱命之分。都是人,高兴了会笑,伤心了会哭,没饭吃会饿,没水喝会渴,挨打了会疼,面对死亡会害怕,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错了!”他冷冷地打断我,“生死自是天命,无可逆转。但有的人生来便高高在上,锦衣玉食,仆役如云。有的人却生来卑贱,如蝼蚁一般任人践踏。”
我意识到跟个古人,还是这么个食古不化的人讨论“众生平等”的问题,真是太脑残了。本姑娘可没那兴致教化他,只想他快点儿走,一会儿说多了又不知哪句话惹恼了他,把我也“践踏”了怎么办?于是敷衍道:“你眼里的贱命,却是他自己和家人的无价之宝。贵与溅只是个人的看法角度不同罢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说着,我站起来,拍拍身后的土,准备开溜。走过他身边时,他扭头看我,眼中燃着两簇慑人的烈焰,“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说得好,你倒是常常语出惊人,还有什么,说来听听!”
这是夸我呢!难得他会夸我,我一阵激动,受宠若惊之余,马上搜肠刮肚地想还有什么类似的豪言壮语,须臾一拍大腿,“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他冷峻的脸上浮现出惊讶之色,跟看二百五一样看着我,“就凭你这句话就够千刀万剐的!”
我一把捂住自己的嘴,气得想抽自己,怎么这么不长记性?只能哭丧着脸求他,“那就当我什么也没说好了。”
他冷哼一声,负手而立,线条优美的下颌微微仰起,像不可一世的君王,傲气十足,“怕什么?说了便说了,倒是我听过的最痛快的一句话。”
难得我也有说对他心思的时候,心中很欣慰。这回可以放我走了吧!“那个……锦……大将军,我,啊不,是奴婢,还得去内务府取茶叶呢,您先忙着,奴婢告退了。”
说完我没等他点头就跑了,跑出好远还心有余悸地回头,见他兀自站在树下,绿叶成荫中独他一身的红衣,像团燃烧的火焰,却让人觉得没有一丝热度。
救了皇上的事儿没给我带来什么弊益,就这样不了了之,没奖也没罚,我已经很知足了。那个小布子捡了一条小命儿,听说被碧润宫的惠贵嫔打了几板子,撵到辛者库去当差。可怜的孩子,我想起锦夜的话,是的,我改变不了他悲惨的命运,但是我始终相信,活着才有希望,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
秋意渐浓,天气转凉。入宫以来我一直过我的清闲日子,没事儿讲讲故事什么的卖个嘴把式,倒也混得人缘不错。就是闷得难受啊!规矩又多,我也不敢满处乱跑,谁知道一不小心碰个什么主子的,让我吃不了兜着走。
这一日清晨,下起小雨,秋雨缠绵,淅淅沥沥。我枯坐在茶室里,听着外面的潺潺雨声,忽然想起李义山的“留得残荷听雨声”,一时心驰神往。
难得我这个思维大条的人忽然有了雅兴,还能应时应景地想出句诗来,我决定鼓励一下自己的这种小清新文艺范儿,于是瞧瞧院子里没人,便偷偷溜出了凤仪宫。我连伞也没打,淋着沾衣欲湿的小雨跑到了凤仪宫外的莲池边。莲池边空无一人,眼见满池的枯荷败叶,在如雾的细雨中微微摇曳。天地间都是水汽混着泥土的芬芳,让人神清气爽。我仰起头体验着美好的四十五度角,让细雨洒在脸上。额前的碎发沾了雨水,软软地贴在面颊上,酥酥的痒。
站了一会儿,雨势渐大,我终于听到了“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声音。可是这会儿也不觉得诗意了。原来文艺女青年也不是那么好当的,还是赶紧跑吧!再不跑就成落汤鸡了。
我刚要抬腿,头顶上方出现一片无雨的天空。雨停了?没有啊!还下着呢!
我好奇地抬头,竟然看到一把竹伞,挡住了滴落的雨滴。猛地一回身,一个人举着伞站在我的身后,是个男人,一身质地轻软的白色长衣。
我条件反射地跳开。他看了我一眼,默默地将手中的伞递给我,我毫不客气地接过来,戒备地打量他。
他一身白衣被雨淋得半湿,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飘逸出尘,丰姿高彻的清雅气度。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隔着细雨温和地望着我。
在我充满戒备的注视下,他垂下眼帘,“你……不记得我了。”
我仔细看了看他的脸。记得、记得!烧成灰儿我都忘不了你。是那个在染香楼花一千两银子买我一晚上的败家子儿。看来还是个皇亲国戚,长得人模狗样,却去青楼嫖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决定来个死不认账,我拿迷药迷晕了他,又偷了他的衣服,他不会是来抓我的吧!于是梗着脖子说:“尊驾认错人了。”
他抬眼看我,亮如星辰的眸光定在我的脸上,微微挑眉的样子让我没来由的心中一颤。“我一直在找你,后来听说你遇到锦公公,进了宫。”
我一听心中凉了半截,这么执着,还四处打听我,至于吗?看来装不熟是不管用了。我不禁退后几步,心虚地说:“我可没有银子还给你,你的衣服也被我换吃的了。”
死猪不怕开水烫了,怎么着吧!
说完快跑,一看手里还拿着他的竹伞呢,又走回去塞到他手中。 他被动地接过来,默不作声。
我又色厉内荏地威胁了他一番,“不许告诉别人你在青楼见过我,不然我就将你逛青楼的事儿抖落出去,让你身败名裂,遭人耻笑。知道了吗?”
他竟然听话地点点头,识时务为俊杰啊!让我不禁想起青楼那晚我让他喝茶,他不打奔儿就乖乖喝了。这让我颇为好奇,忍不住狐疑地问他,“你这么听话?”
他看着我,目光澄澈如秋水,“你的话,我从来都是听的。”
哇!秀逗了!白长个好模样,原来脑子不好使。我放下心来,“那就好,不许再找我!”
说完我扬长而去。
没走几步,就见迎面迤逦走来一队人,明黄色的华盖,不用说,肯定是皇上又来看皇后娘娘了。
我赶紧低着脑袋跪在路边,心中嘟囔着,大下雨天的,不好好在自己屋里呆着,看老婆还整出这么大动静,害得我大雨天跪在地上,蹭了一身的泥。
那群人走过莲池,耳听皇上的声音,带着惊喜道:“长风,你在这儿!身子可大好了?”
长风?我如被雷劈了一样,耳中嗡嗡作响,脑海中一片空白。猛然抬头,对上那白衣人比秋雨还要清润的眸光。
是的,他是长风,那个跟我在慎行司的天牢里朝夕共处了一个月的长风。我真是笨啊!纵然他养好了刑伤,嗓音也不再沙哑,但是除了他,谁会花一千两银子只为见我?谁会如此听我的话,我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又有谁会用这样温和专注的目光打量我?而我竟然认不出他,一次次地与他擦肩而过。
回过神来时,听到他清如泉水的声音,恭敬地对皇上说:“臣弟并无大碍,只是休养了两个多月,今日进宫前来给太皇太后和皇兄请安。”
皇上的声音透着宽慰,“那就好,朕多次遣了御医去看你,可是锦夜都说你在静养,竟然不让御医前去你府中诊病。”
皇上亲昵地拉着长风,“朕正要去看皇后,一起去吧,她见了你肯定高兴。”
长风恭敬地道:“臣弟还要去拜见太皇太后,稍后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
后来我才知道先帝和长风的父亲是一母同胞,太皇太后是他二人的嫡亲祖母。因而皇上与长风感情较其他堂兄弟都要好。
“那朕与你同去看望太皇太后。”说着,皇上吩咐随从,“摆驾慈安宫。”
一行人从我的眼前经过,我垂下头,只看到长风白色的袍角……
人都走远了,我才手脚并用的从地上爬起来,跑回到凤仪宫的茶室,止不住连打了两个大大的喷嚏。赶紧脱下湿了的衣服,换上一身干净的。
我整个人还是有些痴呆,没有从见到长风的震惊中缓过劲儿来,对着窗外的雨丝发了半天的呆。
寻菊进来说皇后娘娘宣六安瓜片,我找出来交给她。她走后,我睡意上来了,便歪在软榻上,没一会儿竟然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我好像又回到了天牢,见到了满屋的刑具,而长风被绑在刑架上,遍体鳞伤。锦夜拿着鞭子从阴影里走过来,一脸的阴寒,冲着我们,举起手中的鞭子就挥了下来。我吓得想叫却叫不出声音,眼见着鲜血四溅,却并不觉得疼痛。而长风好像丝毫不在意呼啸而来的鞭子,在我耳边轻声说:“若溪,我一直在找你……”
锦夜手中的鞭子不知何时变成了长剑,我突然能出声音了,惊恐地大喊了一声,“长风!”
耳边传来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我在这儿。”
我一下子睁开眼睛,梦靥住了,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呆呆地看着面前那张俊秀如霁月清风的脸庞,仿佛刚才的梦境是真实的,而此刻才是梦境一般。
耳听外面有宫人扬声问:“王爷找到茶了吗?要不要奴婢帮您”
我赶紧从软榻上跳下来。
长风回了一声,“找到了。”回身跟我说,“随便拿个茶给我,我随皇兄来给皇嫂请安,借故说刚才的六安茶不合口味,才自己来挑选的。”
我随手从架子上给他拿了个罐子下来,递给他。他接过来,俯在我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太皇太后留我在宫中住上一阵,今夜二更时,我在莲池南面的树林等你。”
“啊?”我还在发愣呢,他已经走出了茶室……
整整一天我都魂不守舍的,不时地向外扒头看天,怎么还不黑呢。雨已经停了,更显得秋高气爽。我一直等到月上中天,才小心翼翼地溜出凤仪宫。夜风清凉,吹在脸上很是舒服。我一路躲避着巡夜的守卫,顺利地到达树林。好在这里地处皇宫的西南角,非常偏僻,没有什么守卫。
转过了一道假山,就见他背倚着一棵大树,微俯着头,站在夜色中。夜空像蓝黑色的丝绒,将树影假山都映成浅黑色的影影憧憧,而如水的月华照在他的白衣上,给他镶了一道淡淡的光晕,如梦如幻。
我本来是想雀跃着扑过去的,可是不知为什么,这一刻我却犹豫了。他不是我熟悉的常风,不是那个需要我照顾,需要我疗伤的可怜人。他是龙耀国的端清王,当今圣上的堂弟,高高在上的主子。他也不再是那个满身是伤,连相貌都看不出来的人,站在月色中的他,像是从云端走出的仙子,俊逸无匹,纤尘不染。
这个想法让我有些泄气。我忍不住甩甩头,心中鄙视了一下自己,看人家长得好看,自卑呀!不至于心里这么阴暗吧,非要人家躺在地上爬不起来才去展现一下廉价的同情心吗?再说好看难看的关我什么事儿啊!对着一个赏心悦目的人,总比对着一个丑八怪强吧!
批判完自己,我快步走了过去,觉察到我的到来,他抬起头看我,刹时间如水的月华都倒映到他的眼眸中,我又悲催了。
看到我并不热切的目光和一脸的痴呆表情,他垂下眼帘,看着地面,过了一会儿才低声道:“难道非要我鼻青脸肿的,你才会认得我。”
我愣了一下,没想到他如此洞察我心,挠挠头道:“我……就是一时有些不适应。本来咱俩儿是同一个牢房的监友,你面目全非,我一脸是灰;你浑身带伤,我破衣烂衫,谁也别嫌谁。现在你是王爷,我是小宫女,你长得这么好看,我扔人堆儿里就找不出来,咱俩由同一起跑线变成了一天上,一地上的差距。角色转换得太快了,我得慢慢适应?”
他诧异地挑起眉毛,“若溪怎么会如此想?你不奚落我是千年前的老古董,长风就心满意足了。至于相貌,若溪清秀可人,何必妄自菲薄。再者当初我面目全非的时候,若溪也没有心生鄙视,不过是皮囊而已,若溪生性洒脱,为何如此执着于外表。”
说得太深刻了,我痛心疾首地坦白道:“我承认你说得有道理,是我自卑了,我浮浅,我以貌取人,我只看见现象,看不到本质……”
我正想进一步挖掘我的思想根源,他忽然打断我,“锦夜容貌绝世无双,每次见他,我不自卑。”
我被他逗得“扑哧”笑了出来,虽然此刻的他俊美得不像话,但是那种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仿佛还是在天牢里跟他侃大山,侃得云山雾罩,自鸣得意时,被他一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话给打击了。
我轻快地来到他身边,上上下下地打量他,直看得他面露窘迫,才点头道:“嗯,没想到你养好了伤,还真是好看得一塌糊涂,怪不得我听说好多姑娘都哭着喊着要嫁给你。 我在染香楼的一个好姐妹三年前见过你一面,结果到现在都对你念念不忘,我还嘲笑她一番来着。今日一见,果真是超凡脱俗,不同凡响。幸亏你在牢里被打伤了脸,看不出本来的模样,要不然,我还不得为了你跟马公公他们拼了!”
我一通叽里呱啦地讲个不停,他安静地听着,等我好容易停住,他才抬起头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若溪,又见到你,听到你讲话,真好!”
他的语气真挚而诚恳,让我为刚才的一通调侃不好意思起来。我走到他身边,顺手折下一根带着几片树叶的枝条,在手里把玩,“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呢!你今日怎么到宫里来了?”
“我从天牢里被放出来后,一直被锦夜拘禁在府中,他见我全好了,才解了幽禁,由得我进宫来给皇上请安。”
“那可不是,他做贼心虚,当然怕别人知道他对你做过什么。”我愤愤地揪掉手里树枝上的叶子,脑海中假想着在揪锦夜那小子的头发。忽然想起染香楼的事儿,心中疑惑,问长风,“对了,你是怎么在染香楼找到我的?”
他徐徐说道:“我被放出来后就一直暗中找你,又不敢大张旗鼓地打探你的下落,怕锦夜知道了加害于你。于是只能让手下出去到市井间悄然打探。可是当初买你的蔡妈妈去了乡下,没了音讯,所以一直没有找到你。 后来我听一个侍卫回禀,染香楼有一个叫桑妮的姑娘待价而沽,年纪样貌很像我要找的人,我这才知道就是你。我早该想到的,你没用‘若溪’这个名字,而用了那个‘阳光明媚’的英名。”
我耐心地纠正他“不是英名,是‘英文名’。”接着又好奇道:“那你直接告诉我是你不就完了吗?何必花那冤枉钱,一千两银子呢,全打水漂了!害得我还以为你是个嫖客,下药把你迷晕了。”
他晶亮的眼睛看着我,很有几分羞涩,“那晚,我也是骗过锦夜的人,从王府中偷跑出去的。见到你时太激动了,不知从何说起,结果还没来及跟你说明白就直接晕过去了。”
我想起那晚的事儿也撑不住笑了,“不过还真是多亏你了,不然我现在就被西门庆华拐到洛城做他的第二十九房小妾去了。”
他黯然地低下头,静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吃了很多苦!是我害了你。”
“不苦,不苦!”我挥挥手毫不在意地说,见他又是一副自责得恨不得以死谢罪的模样,弄得我很不自在,于是将我离开天牢的境遇说给他听。
从我如何被当做有志准花魁被蔡妈妈带到染香楼讲起,在染香楼遇到遭他叔叔算计的西门庆华,如何被那只腹黑狐狸当做幌子,为了逃走又假冒清倌人待价而沽,蒙晕了他偷衣服逃走,讲到这里,我抱怨道:“你说你身上怎么不带银子呢?我这上下一通乱搜……”我扔掉手里的树枝,两只手比划着,“结果一个铜钱也没摸到,害得我流落到街头骗吃骗喝。”
他很是羞赧地瞥了我一眼,我这才发现,我已经快比划到他身上了,有吃豆腐之嫌。赶忙把手规规矩矩地放回自己身上。不由脸孔发烧,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忽然意识到我们不可能跟在牢里一样了。我记得最后一晚,我是睡在他怀里的,那种安全依赖的感觉几个月来一直温暖着我的心。而此刻,我连碰他都不敢碰他。
他敏感地感觉到我的尴尬,轻声问我,“若溪也会骗吃骗喝?”
我一下子来了精神,不害臊地将包子换汤面,吃了面却不付包子钱的糗事讲给他听,一直讲到以毒攻毒地傍着锦夜摆脱了金蛤蟆,却被锦夜带回宫。最后我总结道:“要说我也是福大命大,在牢里捡条活命,从青楼全身而退,白吃白喝没挨打,进了宫又落得个清闲差事。”
“若溪心地善良,自然是吉人自有天相。”他含笑看着我,带着欣慰和怜惜,像落花掉入我原本平静无波的心湖,荡起层层涟漪。我沉溺在他如水的眼波和暖如拂面春风的笑容中,半天回不过神来。
我赶紧甩甩头,让自己头脑清醒些,这是我今晚第二次甩头了,感觉有点儿头晕目眩,不禁暗叹,怪不得人说,色是刮骨钢刀呢!果真看了要长针眼儿的。我现在明白为什么那么多的姑娘稀罕他了,容貌俊美固然是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他身上有一种让人心醉痴迷的魅力,瘦削见骨却不觉纤弱,明明不算高大却让人不敢轻视,谦谦有礼又坚毅不折,温润如玉又带着铮铮傲骨……那些本应对立矛盾的东西在他身上竟然得到完美而和谐的统一。
见我久久不语,他也不说话,凝神屏气地站在那里。我回过神来,见夜空中已是明月高悬,匆匆对他说:“我要回去了,不然同屋的人要起疑心的。”
他轻轻点点头。
“你也及早回去歇息吧!看你瘦得还没我肉多呢,得好好养养!”
他又点点头。
我看着他,又控制不住地开始唠叨了,“有那银子到青楼打水漂还不如去买些补品给自己补补!在宫里住上几日就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尤其是一定要躲着点儿那个锦夜,他现在是锦大将军了,你可千万别‘锦公公、锦公公’地称呼他,我听说前两天就因为一个小宫女叫他‘锦公公’结果被割了舌头。你也别再叫他‘阿业’了,免得勾起以前的事儿,让他更加恼羞成怒。他人虽然不怎么样,‘锦夜’这个名字还算顺耳,你懒得叫他‘锦大将军’,干脆就叫他‘锦夜’吧。还有,没事儿别在他面前逛游,省得他见了你气不忿,哪天一高兴找个由头又将你关牢里去……”
我叙叙不止地告诫他,我也不知道对着他我怎么话这么多,其实经过这两个月的宫中生活,我觉得我说起来嘴不停的毛病已经改善很多了,刚想四处传些八卦,“祸从口出”这四个大字就从天而降砸到我脑门上,我立刻就将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长篇大论咽回去。可是对着长风,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好在他是个好听众,我说一句,他就点一下头,到最后,我都怕他点出脑震荡来,只好呐呐住口,“那……你自己当心,我走了啊。”
转身要走,他忽然拉住我的衣袖。我诧异地回头,他已经红着脸放开了,轻声道:“明天,我还在这里等你。”
怎么跟夜半私会似的。不过我还是点点头,豪气干云地一挥手“不见不散。”
我跑到树林边缘时,禁不住回头看向树林深处那道淡白色的朦胧身影,心中忽然充满柔柔的感动。
能够再见到他,跟他说话,真好!
那夜之后,每隔一两天,我都会在夜黑人静的时候溜出去见长风。为了遮人耳目,我借口失眠,自己搬到茶室去睡。那张软榻足够宽,够我一个人躺了。
每次出去我都很是小心警觉,毕竟在深宫中私会男人可是天大的罪过。好在那片树林非常僻静,都是几人方能合抱的参天大树,况且以长风的耳聪目明,任何一个细微的响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有一次我正在手舞足蹈地侃大山,他忽然伸手一把抱住我,将我按得蹲在地上,随即一矮身蹲在我的身后,手臂依旧从后面环抱着我。一股兰香扑鼻而来,清幽芬芳,让我如同堕入兰花的海洋,我正要开口询问,他用另一只手捂住我的嘴。耳根感到一阵酥痒,是他凑到我耳边小声说:“别出声,是巡夜的羽林卫。”
我不敢乱动,后背贴着他的胸膛,感受着他身上温热的体温和缓缓起伏的呼吸,饶是我皮厚如墙,仍止不住面飞红霞。只觉得心跳得砰砰直响,在寂静的夜里仿佛异常清晰,能被别人听见似的。
沙沙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好在我们蹲在大树后,几人合抱的大树将我们完全掩在阴影里。一群人迈着整齐的步伐,从树的另一面走过,脚步声渐渐远了,树林里一片寂静,只闻几声夜莺啼叫,更衬得秋夜静谧。
我略略挣扎了一下,他这才发现还一直捂着我的嘴呢,赶忙尴尬地放开手,将我扶起来,自己垂首立于一边。月光下他抱赧的脸庞简直让我目眩神迷,不知身在何处。
其实我每次跟长风也就是闲侃一通,跟在牢里差不多。通常是我天马行空地想说什么说什么,他静静地听着,偶尔发表一下见解,在我都觉得自己鼓噪的时候,适时地鼓励鼓励我,表达一下他非常感兴趣,愿意耳朵继续受煎熬的意愿。
半个多月后,在我一通海阔天空的神侃之后,暂时停了嘴。长风望着我,忽然说了一句,“若溪,跟我走吧。”
他说得自然而然,我愣了一下,第一反应是,这小子不会对我日久生情了吧!我转转眼珠,心中开始打我的小算盘。长成这样,又是个王爷,还是个龙耀国闻名的钻石王老五,跟他不算吃亏。可是,我跟他最多也就是做个侍妾,将来他的正妃、侧妃的还不压死我,跟一群女人争男人的事儿我可做不来,他再好,我也只能忍痛割爱。
看着我一会儿乐不可支,一会儿又哭丧着脸,忽悲忽喜、瞬息万变的面部表情,他轻轻地解释,“到我府中,不会有人欺负你,我可以认你做义妹,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啊?早说呀,白害我斗争半天。我松下心来,拍拍他的肩膀,“吓我一跳,我还以为……”我看着他清俊的面容,不禁咽了口口水,同时将那半句话给咽了回去。
“以为什么?”他不明就里地问,须臾认真地看着我,“我不会让你到我府中干活的。”
呆子!
我可压根就没想着给他当小丫鬟。不知为什么,突然有点儿心神不宁,烦躁不安。像是本来平静的湖面,忽然落入一粒石子。有些忐忑,有些落寞,又带着莫名的失望和卑微。我大惊失色,我不会是……不会是对着一个好几百年前的老古董产生情愫了吧,太可怕了,我自己先恶寒了一下。
先别说人家是否看得上我,即便为了报恩,委身与我,呃……不是,是让我委身于他,想想他一个王爷,将来妻妾如云的,我就是那个垫底的,整天还得到大老婆那里请安献媚。那我还不如去做西门庆华的第二十九房小妾呢,好歹不喜欢那个人就不会在意名分,不会在意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而心中有了羁绊,就无法做到云淡风轻,毫不在意了。
我打消头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只能归结为自己二十大几,想男人了,思春了,偏偏他还长得这么让人浮想联翩,这是种正常的生理现象。
我开始认真考虑他的提议,一时眉开眼笑,心中乐开了花,做他的义妹,可以小妾要强多了,不用看人脸色,也算半个主子,虽然咱没想过腐败了让别人伺候咱,但是更不想伺候别人啊!
我凑近他,两眼放光,满怀期待,“到了你府上,我要光吃饭,不干活。”
“好!”他答得很痛快。
“我不想整天跪来跪去,还不想遵守什么繁文缛节的破规矩。”
“好。”
“我还要游山玩水,看遍龙耀的大好河山。”
“好。”他带着笑意,宠溺地看着我,“你要什么都可以。”
圣诞老公公!我都快流泪了,时来运转啊!傍上大款了!我一下子想到我的终极梦想,如贪心的孩子一般索求无度,“我还要开一家京城最大的花楼,你出银子,做董事长,我做CEO。”
“好。”他惯性地点头。须臾,失神地问我,“什么?”
我沉浸在对未来的憧憬里,开始向他鼓吹我的伟大梦想,“等我游山玩水的玩够了,我就回京城来建一所花楼,雕梁画栋,堆金砌玉,纸醉金迷,日日笙歌。楼里有最醇的酒,最精美的菜肴,最华丽的歌舞,最有趣的新奇玩意。严格意义说,它不是个花楼,因为我不想做皮肉生意,我要把它打造成一个真正意义的夜总会,一个集娱乐、休闲、歌舞、美食于一体的场所,男人、女人、甚至老人和孩子都可以来消费,找到自己感兴趣的东西。长风,你说好不好?”
我眼睛贼亮地看着他,他被我吓住了,面色微白,神情呆滞,半天才咬牙道:“若溪说好,就好!”
得到他的首肯,我更加得意非凡,资金有着落了,我兴奋地说:“好,一言为定,娱乐城的名字我都想好了。”
“叫什么?”难得他还没有晕过去,扶着树干,勉强问道。
“就叫‘天上人间’。”我意气风发,猛拍了一下树干,一只栖息在树上的乌鸦,“哇”地一声冲入夜空。
“为什么叫这个名字?”长风有气无力地问。
“这个……”,我抓了抓头,没好意思告诉他是剽窃现代轰动一时的蚀骨温柔窝,故作镇定地说:“有一句词,是我最喜欢的,‘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果真好句。”他由衷赞道。
我遇到知音,更是兴奋,“对啊!如此清雅又哀婉的词句,用做花楼的名字简直是相得益彰,再合适不过了。”
“啊……”他低吟了一身,彻底无语了……
那日后,我很高兴,天天乐呵呵的。终于可以离开这个大笼子了,这里虽然清闲安逸,但是枯燥无聊、暗流涌动,我可不想将我的大好青春都浪费在这里。
对于我来说,生活一下子有了意义,充满了阳光,而长风就是那缕暖阳。相约的夜晚,我喜欢远远地看着他站在月色中的挺拔的身影,看他冲着凤仪宫的方向默默凝望,即便相隔得远,又有夜色的掩映,我仍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眷恋和痴缠。我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能看见凤仪宫飞檐卷翘的殿顶,在墨蓝的夜空中凝成黑色的剪影。
以前还没什么感觉,可是自从那日他一句,“若溪,跟我走吧。”,虽然明明知道那一刻曲解了他的意思,但是每每回想起他的这句话,还是让我感到怦然心动。我自己都无法解释这种心境。只是知道,当我看见他凝视凤仪宫的时候,会一下子想起“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这样的诗句来。心中竟生出朦胧的喜欢,他的守候是为了我吗?
我在夜幕的掩映下出其不意地来到他身边,他扭头给了我一个会心的微笑,那笑意如此善意而温暖,像吹面不寒的春风,到达他的眼底,再漫上他的唇角。看得我发呆,宁愿此生都溺毙在他如一江春水般的笑靥里。
“若溪。”他见到我很高兴,“我跟太皇太后请辞,几日后就可以离宫了。”他看了我一眼,轻声道:“明日我会与皇兄一同到皇后的凤仪宫,宣你奉茶,假装欣赏你的茶艺,再向皇后讨要你。”
“那皇后要是舍不得放我怎么办?”我不无担心道。
他顿了一下,神色有些不自在,低声道:“不会的。我开口,她会答应。”
“那就好。”我放下心来,没有在意他略为尴尬的神态。
“若溪可有什么好主意,你一向足智多谋。”
我听他夸奖我,不禁有些飘飘然,“我本想让你假装落水,命悬一线时,我来个美女救英雄,将你从水里捞上来。你感激涕零,为了报答我的救命之恩,向皇上提出来将我带回你府中,当姑奶奶一样供着。”
他凝神细想,一副很认真的表情,看得我赶紧扭头,心中砰砰乱跳,暗中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我让你花痴!
他思量着说道:“倒是好计谋,只是若没有前些天你救皇兄一事,倒可一试。可是你刚救过落水的皇兄,我又落水了,你又救了我,恐怕别人会起疑心的。”
我有些不好意思,“我瞎说的。根本不可行,你肯跳水里,我还不见得再敢下去呢,我一时惜命,真把你给淹死了,你多亏得慌,再说我还指着你出宫养着我呢。还是你的计划好。就说你一喝我泡的茶,神清气爽,腰也不疼了,腿也不酸了,气也不短了,浑身都是劲儿。我看那皇上,是真的关心你,他和皇后一发话,把我直接赏给你了,就万事大吉了。就这么说定了啊!”
“一言为定!”他含笑看着我。
我赶紧又掐了一下大腿,用劲儿大了,疼得直咧嘴,眼圈都泛红了。
见我那神色,他关切问道:“若溪怎么了?”
我慌忙掩饰道:“没……没什么,那个……我就是舍不得皇后,她人很好,很和气,也没有架子,好几次我拿错了茶,她也凑合喝了,没责怪我。”
我想到那个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女子,不禁真心为她叹了口气,“就是生了个多愁多病的身子,天天病歪歪的,我就没见她活蹦乱跳过。好在那个皇上对她宝贝得不得了,今天南疆补药,明天西域雪莲的,见天往凤仪宫里送,害得皇后娘娘吃药都能吃饱……”
我正说得起劲儿,见长风神色落寞,似是很疲惫,忙打住八卦,关切道,“你累了吧,早点儿回去歇息。时辰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我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凑近他,“不过说好了,不管我泡什么茶,你都得咽下去,还得做出一副甘之如饴的表情,不许苦着一张脸,太没说服力了。”
他掀掀眉毛,听话的点点头,大义凛然道:“若溪就是给我杯黄连苦水,我也会当作玉液琼浆,一饮而尽。”
我笑了起来,跟他告别后,向回走。想着还要嘱咐他点儿什么,一回头,看见他望着凤仪宫的殿顶,兀自出神,他身上笼罩着淡淡的哀愁,像一团薄薄的淡紫色的烟雾。我心中一颤,调回目光,加快了回去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