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映雪
翌日,我早早起来,本想对镜梳妆一下。一想,还是算了吧,万一打扮得太漂亮了,皇上看上我了,舍不得把我送给长风怎么办?于是只洗了把脸,捡了一件干净的淡绿色宫装穿,叫过翠喜帮我绾起头发。翠喜看着我,大眼睛叽里咕噜的,“溪儿姐姐今天真好看,以前也觉得姐姐清丽,今日更是让人看不够!”
人都是爱听好话的,我看了看铜镜里的人,果然是嘴角噙笑,光彩照人。要不人说“人逢喜事精神爽”呢!心里高兴,自然是精神焕发。
上午时分,耳听外面通传,“皇上驾到!”
我偷偷挑起窗纱,见到蓝色的身影携着一抹白色的身影进到凤仪宫。皇后娘娘出殿迎驾,我也装模作样地跪到门口,感觉到一道温和的目光扫到我身上,我抬眼找时,他们一行人已经进了大殿。
不一会儿,皇后娘娘身边的倚竹到茶室告诉我,皇后宣了绿雪寒烟。接着倚竹又吩咐我,“端清王来给皇后娘娘请安,说起上回王爷来茶室挑选茶叶,你给他讲了许多饮茶之道,今日让你沏泡了茶,奉过去,王爷想接着与你评茶论道。”
我嘴上恭敬应着,心中哀叹,评茶论道?长风,你想害死我呀!我懂什么茶道,以前都是喝袋泡茶的。我倒是每次去饭店吃饭都要壶茶,服务员问我,“小姐,要龙井,还是观音王。”我都镇定地说:“上壶迎客茶。”因为是不花钱的,所以对着一壶茶叶沫子也能喝得有滋有味。
倚竹临走不忘嘱咐我,“第一次进正殿,一定要小心当差,莫要逾礼出了差错。”
我一一应了,等她走了,飞快地拿出那个绿雪寒烟,又拿过一柄羊脂白玉壶,将嫩如春芽的茶叶倒进去,在倒多少的问题上,我犹豫了一下,以往不用我沏茶,只将茶叶交给来取茶的宫女就行了,今日让我亲自沏泡,还真让我犯了难。得了,好吃多给,多来点儿吧!于是抓起一撮扔到壶里,用滚水沏了,将茶壶和几只白玉茶盏放在一个玛瑙缠丝托盘上。
我一路小心翼翼地将托盘端进去,在众人跟前身子僵直地跪下,眼都没敢抬,倒不是因为紧张,我就是一直盯着托盘,怕我毛手毛脚地将壶摔了。口中恭敬道:“奴婢溪儿,请皇上、皇后娘娘和端清王进茶。”
皇上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这不是那日救朕于莲池的宫女吗?”
皇后微笑道:“皇上好记忆,正是此女。”
皇上“哦”了一声,“不想她对茶道还颇有造诣,竟让舌头挑剔的端清王都刮目相看。”
我心中嘀咕着,大话吹出去了,可千万别露馅啊!小心翼翼地将拖盘放到桌子上,然后躬身退到一边。有老太监上来用银针试过,并倒了三盏,奉给他们三人。
我这才眼打量众人。皇上一身冰蓝色绣着海水纹和盘龙戏水的锦袍,还是那副高贵而忧郁的样子。皇后大病初愈,看上去气色不错,穿了件紫银色绣着缠绕花枝的罗衫,端庄飘逸,恍如仙子。而长风依旧一身简单的白衣,俊雅出尘,飘逸若仙。三个人俱是人中龙凤,看着都是赏心悦目。
我见帝后正在闲聊着绿雪寒烟为何名贵稀少,而长风已经端起一杯茶。于是趁人不备,冲着长风呲了呲牙。长风垂下头看着手里的茶盏,嘴角上弯,抿出好看的弧度。
皇后扭头温婉地向长风道:“端清王素来对清茗颇有嗜好,尝尝此茶可还入得了王爷的口?”
在我们一干人的注视下,长风将茶盏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差点呛住,尴尬地咳了一声。
皇上问道:“可是不合口味?”
“不是!”长风面露郑重的神色,“臣弟只是从来没有喝过如此清香爽冽的茶,一时忘形,望皇兄和皇嫂恕罪。”
“是吗?”皇上笑道,“这茶通共宫里也就得了不到一斤的光景,雪儿一直留着,自己都没舍得喝几回。”
说着,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皱眉道:“这茶……”
皇后娘娘见皇上面露难色,也以纤纤玉手举起一杯,饮啜一口,诧异地抬起头。我见长风飞快地扫了皇后一眼,仅仅就是一瞥,皇后怔了一下,掩饰地用手中的锦帕按按嘴角,娴静地说道:“果真好茶,茶香清幽,入口回甘。”
“是吗?”皇上问道,见那两个人同时点头,只能打起精神,“朕再尝尝。”又喝下一口后,回味道:“朕倒觉得还不如日常喝的。许是味道独特,朕品不出其精妙所在,你们二人是茶中之仙,既然交口称赞,这茶自是好的。”
“皇兄高见。”长风微微欠身,娓娓道来:“这绿雪寒烟生长在高山崖壁的背阴之地,极难采摘,只有清明前后的那几天可取其顶尖的嫩芽,且炒作工艺繁复,往往上百斤茶叶只能提炼出一两精品,因而名贵。本品应以沸水晾置片刻后冲泡,茶汤淡绿,如笼轻烟,因而得名。”
我暗暗心惊,我直接拿滚水泡的,没晾,我在一边细心地听,用心地记,这是长风给我讲课呢,怕我一会儿露了马脚。
皇上看着手中的茶,点头道:“如此说来,此茶倒是极品。”
“是。”长风恭敬道:“今日此茶,更胜往昔,臣弟只觉得茶香飘渺,好似瑶池甘露,一杯入喉可让人心神为之一震,头脑为之一清,仿若置身青山翠岭之中,云山雾罩之所……”
太过火了吧,什么时候这人变得这么嘴碎,彻底把皇上忽悠得云山雾罩了,抬手给自己又倒了一杯,皱着眉头喝下去,仔细琢磨长风所鼓吹的意境。而皇后不动声色,只好奇地瞥了长风一眼。
看来长风这家伙还是很有忽悠人的潜质的,改天不做王爷了还可以到集市中摆地摊卖假药。
我赶紧给长风使了个眼色,让他差不多行了,别把一杯茶说得跟仙丹妙药,包治百病似的。长风接到我的眼风,话锋一转,“臣弟不禁很是疑惑,如何得来此等清新不俗,让人入口难忘的茶汤,可否请泡茶的宫女解释一二。”
该我上场了。我肃了肃脸上的神色,将刚刚听长风满口瞎话时那一脸牙疼的表情很好地掩饰掉,才端正地跪在几人面前。“回皇上、皇后和王爷,此茶清幽,茶叶千金难寻自是其一,然而更重要的是奴婢用来沏茶的水。”
“哦?”皇上也有些感兴趣地问道:“水有何不同,竟让皇后和端清王交口称赞。说来听听。”
“是。”我依礼半垂着头,天马行空道:“这水不是普通的井水,也非江河湖泊之水,而是奴婢于夜半清晨,无人之时,到花园中采得百花上的秋露,收集到瓮中,再烧开煮沸用以泡茶。因而茶中自然凝聚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魂魄,秋风秋雨之风骨,兼有菊花之清傲、兰花之幽芳、牡丹之国色天香……”
我说得得意,眉飞色舞起来,一抬眼看见长风略带警告的眼神,赶紧住嘴,毕恭毕敬地跪在地上。
“如此说来,倒难得你一番曲折心意。”皇上折服道,又续了一杯,徐徐饮下,终于点头,“细品之下,果真有股独特的味道。”
那是,茶叶放多了,水烧过头了,当然独特。
这就叫众口铄金,小时候看的《皇帝的新装》绝对不是空穴来风。那哪是童话啊,简直就是活生生的生活实例。看看,贵为天子又怎么样,在我们一干人的忽悠下,还不是晕头转向,指鹿为马,拿着泡走了味儿的茶当作天下极品,喝得不亦乐呼!
长风惋惜地接口,“只可惜臣弟府中并无此等蕙质兰心之人。臣弟无其他风雅嗜好,就好品饮清茗,以后想喝个茶还得巴巴地进宫讨饶皇兄皇嫂,皇兄皇嫂不要嫌弃臣弟烦扰就好。”
皇后抬眼又看了长风一眼,并未接腔。倒是皇上漫不经心地挥手道:“你进宫来,朕与雪儿都欢喜,说什么讨饶。不过你若中意这宫人的茶艺,朕就将她赏赐给你,你带她回府,便可日日喝到称心称意的清茶,闲时朕与你皇嫂也到你的端清王府品茶论道,岂不快哉。”
长风起身恭敬拜下,“谢皇上,臣弟却之不恭,只是不知皇嫂是否舍得割爱。”
皇后注视他片刻,须臾点头,“王爷如此中意溪儿,本宫有什么舍不得的。就依皇上所言。”
我一听,大功告成,心中美得好像长了翅膀,已经飞出这深宫高墙,不禁欣喜地与长风对视了一眼。一扭头却发现皇后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似要将我看穿一般,我赶紧低头,却感觉在她清幽的目光中无法遁形。
再抬头偷窥时,见皇后已调转眼眸看着长风,长风感受到皇后娘娘的目光,回望了她一眼,二人目光一碰,又迅速掉开,长风略显尴尬,口中却恭敬道:“谢皇后娘娘。”
皇后娴雅道:“王爷多礼了。”
我正沉浸在对未来无尽的憧憬中,就听皇上笑言道:“不过一个宫婢,你们兄妹何须如此客气。宫墙之内规矩虽多,却也不要失了亲情,长风你也常进宫来看看雪儿,不要得了那个精通茶艺的宫婢就整日呆在府中,不进宫了。”
兄妹?雪儿?
江映雪!我一下子僵住。好像阴暗的天空突然一道强光闪电,将天地都照得雪亮。所有的疑惑顿然云开雾散,片片无法拾起的碎片此刻也凑成完整的拼图。皇后就是嫁给了长风堂兄的江映雪,长风的表妹,青梅竹马的恋人,那个让长风在天牢的梦靥中声声呼唤的人。多么的显而易见,我却一直没有看破。
此刻我看着白衣的长风,和紫衫的皇后,都是仙子一样超凡脱俗的人物,是如此的般配啊!只有皇后这样天仙化人的女子才配得上长风吧。
他们身上有那么多的共同点,同样的不染凡尘、同样的诗情画意,甚至有同样的爱好。而他们二人间又是如此的默契,一个眼神就足以准确地感悟对方的意思。那种心心相印,心有灵犀是旁人根本体会不到的。
我忽然想起长风在夜色中凝望凤仪宫的样子和他身上笼罩的那层淡淡的哀伤,“似此星辰非昨夜,为谁风露立中宵”,他是心心念着那个深宫中的梦中人,可笑我竟然一相情愿地以为他在为我守候。
脸上火烧火燎地发胀,我心中翻江倒海,思绪起伏,所有的讯息一下子都涌到脑海中,而我却失去了分析的能力,我无法解释自己是怎么了,只觉得内心有股深刻的失落和自怨自艾,原来他在意的始终只有江映雪。
我呆立在一边,长风关切地看了我一眼,不明白我怎么忽然脸色发白。他起身请辞,我强压住心潮翻涌,依礼跟着告退,无论如何,先出了这皇宫再说。
耳听宫人通传,“锦大将军前来给皇后请安。”
锦夜!他怎么来了?我猛地抬头看向长风,恐惧涌上心头,让我喉咙发紧。长风神色紧张,冲我道:“这里没你事儿了,先退下吧。”
在皇后宫中,他却喧宾夺主地对我发号施令,皇后脸上浮现出一抹诧异的神色,但是很快恢复了平静的面容,跟着简短地吩咐,“先下去吧,收拾一下,跟王爷回府。”
我刚想起身开溜,就见锦夜已进到殿中,此刻起身更容易引起他的注意,我无奈地一低头,扎着脑袋,只希望他别注意我。虽然垂着头,我却已然感到大殿内的气压都因他的到来而降低了,他冰冷的目光扫到我的身上,让我不禁打了个寒颤。
锦夜拜过帝后,看向长风,“不想端清王也在这里,多日不见,王爷可好?”
虽然锦夜的声音如常,但是我还是觉得他声调低沉,带着显而易见的压抑和挑衅,不禁心猛地一沉,为长风担心起来。
长风面无表情,“托锦大将军的福,还好。”
锦夜勾了勾嘴角,“当日为了堵住高老贼之口,皇上将王爷交由慎行司看押,锦夜分身乏术,多有照顾不周,得罪之处,还望王爷见谅。”
那叫照顾不周啊!差点儿将长风活活折磨死。我不禁愤愤地瞪了锦夜一眼,见他凤目斜扫正在看我,赶紧低下头。
换了是我早就跳起来问候锦夜他家先祖了,而长风只淡然说道:“长风从慎行司捡条性命,一直将养府中,还未及向锦大将军当面道谢。”
“那就不必了。”锦夜冷然道,丝毫不以为耻,“臣也是奉了皇上旨意,照顾王爷免入高老贼之手。都是皇上的洪福保佑王爷,臣不敢居功。皇上您说呢?”说着拜向皇上。
皇上静默了一会儿,开口道:“多亏锦爱卿力挽狂澜,救龙耀于水火,又保住长风的性命,爱卿就不必推脱了。”
我见他们几个人“相谈甚欢”,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悄悄地向后挪了挪,嘴里呜噜了一句,“奴婢告退。”
在脑海中我已经开始飞奔了,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了大殿,而现实是我只能一遍遍地告诫自己“慢慢走,慢慢走”,压抑着走宫婢的小碎步。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偏偏大殿宽阔,离门口还有好长一段距离,只能看见大殿门口是一团光亮。
耳听身后皇后向锦夜问道:“锦大将军公务繁忙,今日为何来到本宫的凤仪宫。”
锦夜恭敬道:“是臣疏忽,连日来未能向皇后请安。今日听闻皇上和端清王都在凤仪宫品茶,特来凑个热闹。”
皇上声音清冷:“锦爱卿好快的消息,我们一壶茶还未喝尽,爱卿就来了。来人,给锦爱卿看茶。”
我听到水注入茶盏的声音,应该是太监上来给锦夜倒了一杯我那个秋露沏泡的绿雪寒烟。我已经看到大殿外的阳光了,不禁加快脚步。
身后的声音因为离得远了,有了回声,就听皇上问道:“锦爱卿觉得如何?皇后和端清王可是赞不绝口。”
锦夜似乎冷笑了一声,方悠悠说道:“好茶,不知何人沏泡而得?”
我前脚都跨出大殿高高的门槛了,结果就因为他这一句话又给带了回来,愁眉苦脸地重新跪到了几个人的面前。
皇上指着我道:“此宫人是皇后宫中的司茶,端清王赞赏其茶艺。朕已将她赏赐给端清王。”
“哦?”锦夜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凤目依次在长风、皇后和我的脸上转了一圈,须臾面露玩味的笑意,“我说王爷今日怎么一大早就到了凤仪宫,原来是看上这个宫婢了。”
他将手中的茶盏放到桌上,接着道:“幸亏臣及时赶到,此女行为不检,屡犯宫规,似有不可告人之事,臣正想将她带到内监处审问,不想皇上竟将她赐给了端清王,如此德行,如何能跟随端清王呢?”
我听得头皮发炸,一口气差点儿没背过去,这个死锦夜,简直就是我的克星,一跟长风沾边,他就不放过我。
皇上惊问,“此话怎讲?”
“臣听宫中内监禀报,凤仪宫中的司茶宫婢时常夜半出凤仪宫的大门,再踏月而归,行为诡秘。”
天啊,原来宫中处处是锦夜的眼线,保不定这凤仪宫中就有卧底呢。长风也脸色发白,担忧地看了我一眼,嘴唇微抿。我一看他那神色就知道他又要跳出来将事情揽到自己身上。我不用想都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对我一见倾心,忍不住夜半私会之类的,太没有创意了。可是即便他贵为王爷,私会宫女也是有悖纲常的。
我看了锦夜一眼,他正专注地看着长风,目光阴狠,饱含恨意。小样儿的,此刻,我看锦夜看得一准一准的。我算准了他不想弄死我,他若想要我的小命,早就要了,不必等到今天。他不过就是借题发挥,说我行为不检点,不让长风如意带走我罢了。
可是如果这会儿长风承认我们倆夜半私会,那就正中了锦夜的下怀,到时候,再整个秽乱宫闱的大帽子,我小命保不住,长风也得不到好。
想到这儿,我一个眼神飞过去,拦下长风将要出口的话,接着一个头磕到地上,“奴婢该死,奴婢只是去采百花上的秋露,用来沏泡清茶,奴婢未得皇后娘娘的旨意就私自出凤仪宫,请皇后娘娘治罪。”
皇后悠悠接口道:“私自乱跑总是不对,不过难为你的一番奇巧心思,依臣妾的意思,就从轻发落吧。”
皇后说着看向皇上,皇上见心尖尖上的人开口,如何不允,点头道:“皇后说的极是,锦爱卿尝尝这茶,是这宫人采百花上的秋露沏泡而成,味道清幽,芬芳天成。”说着,转头斥责我道:“这凤仪宫中繁花似锦,尽是仙树奇葩,还不够你采花露的吗?即便要出去,也应请了皇后的旨意,以后不可擅自妄为?”
“奴婢遵命。”我赶紧顺杆就上,跟长风学的。
“哦?”锦夜微挑秀眉,“果真是以秋露为水?没想到一个宫婢还有这番奇思妙想。”
为了证明却有此事,我胡编乱造道:“回锦大将军,不仅是百花上的秋露,凡是无根之水,用来沏茶都是上好的。譬如春日里竹叶上的雾珠,夏日里莲叶上的雨滴,冬日里红梅上的落雪,收集起来,装入瓮中,埋在地下,想用了就取出来,都比井水清冽甘甜。”
锦夜闻言面露一抹一切了然于胸的冷笑,“倒是风雅有趣,只是未经皇后允许私自夜半在宫中游荡终是不成体统。”说着转向皇上,“皇上明鉴,有道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采露泡茶,当赏,私自游逛,当罚。功过相抵易让人心生倦怠,有损皇家威名,奖罚分明方是为君之道,治国之本。”
长风飞快接言,“皇上既已将此宫人赏赐给臣弟,就让臣弟将她带回府中管教吧!”
锦夜狭长潋滟的凤目瞟了长风一眼,“王爷此言差异,如此不寻规守礼的宫婢如何能够侍奉王爷呢?若在王爷府中也这样没规没矩,胡作非为,岂不是让世人耻笑我龙耀皇宫纵容宫婢,治下不严,臣是宫中的内侍首领,到时候臣自是难辞其咎,只怕还会危急皇上的英名。”
我晕死,这大帽子扣的!值当的吗?把我说的跟颗老鼠屎似的,搅和了皇宫这一锅汤,就差说我祸国殃民了,我有这么大的道行吗?
皇上面上已带了隐忍之色,“那依锦爱卿的意思该如何奖又如何罚呢?”
锦夜恭敬道:“臣以为,当赐金瓮一只令其收集无根之水,以奖其夜采秋露,为主泡茶之功。再杖责四十,以罚其逾越宫规,私自游逛之过。待她守得规矩,谨言慎行,再送到王爷府中侍候王爷。”
啊!杖责四十?到时候他再找两个五大三粗的太监撒了狠儿地打,我不死也得残,就剩下半口气儿了,我还去长风府上干什么去?等着他给我出殡啊?
我看了长风一眼,只盼着他千万别再张嘴为我求情了,他再说点儿什么,四十大板就变成八十,我就真死透了。好在长风在我的影响和熏陶下,这点儿明察秋毫的本领还是有的,虽然脸色发白却没有再争辩。只递了一个眼神给他表妹,皇后娘娘,目光中已经带了求助的信息。
要说他们两个从小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心意相通还真不是盖的。皇后娘娘虽然一头雾水地看着长风对我志得意满、处处维护,锦夜对我步步紧逼,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但是接到老情人的求助信号后,立刻正襟危坐,端出了母仪天下的皇后的风范来,“锦公公所言极是,有奖有罚,方能服众,这宫中的规矩自是不能破的。”
锦夜在听到“锦公公”几个字后,神色一滞,面上挂着的微笑也变得僵硬,唇角虽然还弯着,但是目光已经阴冷下来,自从他被封为“镇天威武大将军”还没有人再当面称呼他为“锦公公”。
只见皇后起身,向皇上盈盈拜倒,“臣妾统领六宫,却连自己自己宫中的宫人都没有管好,是臣妾失职,有负皇上的信任嘱托,臣妾自领扣罚宫奉半年,以儆效尤。”
皇上伸手扶她,“一个宫人偶尔犯错,你何必自罚。”
奈何皇后一再坚持,皇上只好无奈道:“你刚刚病愈,地上凉,先起来再说。”
皇后口中诵着,“谢皇上。”起身后踱步到我的跟前,“至于这个宫人,本宫倒喜欢她心思灵巧,聪慧不俗,起了爱才之心。正好年前咏梅放出宫了,本宫身边还缺一个贴身侍女,不如就让她留在本宫身边,由本宫亲自调教。什么时候锦公公觉得她知礼守则了,再送到端清王府。锦公公你看可好?”
锦夜就是不想长风称心如意,看不得长风有半点儿好,此刻见事已至此,皇后领了自罚,又将我留在宫中,便也不好再说处罚我之事,只能皮笑肉不笑道:“皇后娘娘亲自调教宫人,自是她的福份,臣不敢有异议。”
众人一时无话,大殿中异常安静,皇上低头饮茶的功夫,锦夜微挑眉毛,看了长风一眼,又挑衅地看向依旧跪在地上的我,那目光仿佛在说:“你再异想天开,我就杀了这个丫头。”
长风顺着他的目光看向我,眼中带着安抚,“暂且忍一忍,我再想办法。”我回了他一个眼神,“我很好,没关系。”锦夜看到我们互望,眼中寒光一凛,杀气腾腾。
长风不再理他,扭头跟皇后对视了一眼,一个在问:“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回复,“稍后我再解释,先替我保住这个女子。”……
天啊,全是玩眼神儿啊!虽然刚才我差点儿踏入鬼门关,现在还冒虚汗呢,但是这个场面真的是太好笑了。长风、江映雪、锦夜、我,四个人挤眉弄眼地满脸跑眉毛,虽然没说一句话,但是空气中就像是架了电线一样,各种讯息闪出劈里啪啦的火花。最令人称奇的是大家居然都能够准确无误地弄懂对方的意思,此时无声胜有声啊!
当皇上从茶盏上抬起头来时,大家同时收回目光,看向别处,跟没事人一样,空中的电流瞬间消失……
我都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时候离开大殿的,也不知是皇上还是皇后说了一句,“下去吧!”我就连滚带爬地跑了出去。
凤仪宫的宫人都纷纷向我道贺,说我刚一入宫就飞上枝头,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翠喜更是忽闪着大眼睛艳羡道:“终究是溪儿姐姐的福分大,今天一早就见姐姐印堂发亮,果真是喜事临门。”
我强打精神将他们都应酬走,一头栽倒在茶室的软榻上。环视我的小窝,悲从中来,从今以后,我就得睡在皇后娘娘暖阁外的过道里了,还得随时惊醒着听候差遣。
我在茶室里窝了一整天,宫人都道我欢喜疯了,连饭也吃不下,就没来打扰我,由得我一个人胡思乱想。傍晚十分,慕兰来告诉我,皇后发话了,准许我夜半去采花露,我不用怕再担上私自游逛的罪名,我听了微微放心。
月上柳梢时,我惯性地跳起来往外跑。到了约会的点儿了。可是没到门口又折了回来,颓然地倒在软榻上,呆呆地看着窗外夜幕低垂,月朗星稀。想象着长风一身白衣,长身玉立于月色中的样子,心中恻恻的痛。
我哀叹,流年不利啊!我这是冲撞了哪路的神仙?皇宫没出去,梦想中自由自在、作威作福的日子泡了汤,丢了司茶这个清闲的差事,成了随时随地要给人下跪的风口浪尖上的人,还成功地再次引起锦夜的关注和仇视……
然而这些都不及知道皇后就是长风的恋人江映雪给我的震撼大。仿佛晴天霹雳一般将我劈得从里焦到外,心中的失落和悲戚无法言语,让我心烦意乱。
趁着无人,我将自己的内心拿出来翻检,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如此在意?
终于,我不得不承认,原因只有一个。我喜欢长风,我喜欢和他月下闲谈,感受他温默的目光轻风一样抚在我身上。我受不了他凝望凤仪宫时眼中的遗憾和落寞,受不了他和江映雪深情对望又痛苦隐忍的样子,受不了他心目中对江映雪眷恋不舍这个不争的事实。
这种喜欢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驻扎在我心底,悄悄的生了根,发了芽。也许是在染香楼的莹贞阁第一次看到他秀美的容颜;也许是在莲池边他为我撑起竹伞挡住淅沥的秋雨;也许是夜幕中,他沐浴着月光等我到来;也许是他无意的那一句“若溪,跟我走吧。”拨动了我的心弦;或者更早,在天牢里的时候,他温暖的怀抱就让我流连忘返,不知归途。
我不禁扪心自问,究竟是什么让我如此痴迷,是他清俊的面容,如水的目光,还是他的坚毅不折?我想了半天,泄气不已,我是无药可救了,因为我迷恋他的全部,甚至当我还不知道他的面貌,只看见他遍体鳞伤的时候,就已经为他的善良和坚韧所折服。
我曾经以为自己经历过现代几次恋爱已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现在才知道,爱情是没有免疫的,不代表你爱过一次,痛过一次就不会再为情所扰。还真应了那句话,“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一时烦闷,不知如何直抒胸臆,我起身找来纸笔,再一次施展了我的书法技艺,将这两句话写在纸上。本想摆在哪儿,每日瞻仰一下, 但看着自己龙飞凤舞的“墨宝”,很有几分知耻近乎勇的脸红,枉我才高八斗,这字怎么就这么上不了台面呢?
一夜无眠,一直辗转到天明,略一朦胧就看见长风月下的白色身影。
?
翌日清早起来,脸上已经顶上了两个黑眼圈,满面愁容,丝毫没有升了职,攀了高枝儿的喜色,反倒一脸丢了钱包,走了霉运的倒霉相。不管怎么说,今日我要走马上任,奔赴新的工作岗位。于是胡乱洗把脸,脱下下等宫婢的淡绿宫装,换上慕兰给我的一件月白上裳,水红色的百褶长裙,倒有几分喜庆模样。慕兰又亲自给我绾了头发,在我的发髻上插了一根蝴蝶银簪,走动时,蝴蝶的翅膀还会一颤一颤的。
打扮停当,慕兰带我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刚刚起床,倚竹和寻菊正在侍候她洗漱梳妆,为她换下寝衣,穿上一件杨妃色绣鸾鸟朝凤纹饰的广袖长裙。寻菊又将她过腰的长发,绾成高贵繁复的发髻,发髻上插上紫金翟凤珠钗,凤口衔着一粒红宝石垂到眉心,更显得她沉静雍容,端庄秀美。
皇后见我跪在地上,温言道:“起来吧,我正要去慈安宫给太皇太后请安,你随我一同去。”接着又吩咐倚竹她们,“有溪儿一人服侍我即可,你们都留着宫中吧。”
倚竹微感诧异,还是恭敬道:“是,娘娘。”
我起身,接过皇后娘娘的云水碧的锦缎披风,以备风大时给她披上。她扶着我的手,出了凤仪宫。
走在风景如画的御花园,地上的落叶虽然有宫人随时在扫,但是依旧赶不上树叶飘落的脚步,踩在上面发出枝茎断裂的清微的响声。皇后一直默不作声,但是我知道她是有话要问我的,所以单独跟我出来。果然,走出宫人来来往往的御花园,到了一条林荫小路,见左右无人,皇后和悦地问我,“你如何认识端清王。”
我其实一直等着她问呢,可是乍一听到,还是有些心惊,“回禀娘娘,几个月前,奴婢误入慎行司的天牢,偶遇端清王。”
“天牢?”皇后神色紧张,神经质似地一把抓住我的手,颤声问:“他……有没有吃苦。”
我刚想实话实说,那罪可受大发了!可是一看到她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赶忙把将出口的话又咽了下去,她要是受了刺激又病了,我可罪过大了。再说,长风那么在意她,必定不愿她知道,跟着心痛。于是只能小心翼翼地回复,“还……好,天牢中当然不如王府安逸,但也不愁吃喝。”我也不算骗她,要说慎行司的伙食还是不错的。
饶是如此仍让她眼眶泛红,“他那个性子,看着温和,实则执拗,那些日子我夜夜梦见他身受苦楚,常常哭醒。今日听你这么说我也就放心了。”
她心有所扰,竟然在我面前自称“我”,而不是“本宫”,我暗自庆幸,幸亏没告诉她实话。她也意识到失态了,赶紧掩饰道:“本宫的娘亲和王爷的娘亲是表姊妹,算起来端清王是本宫的表哥,故关心他的境遇。”
我低头,轻声道:“奴婢明白。”
她扭头看我,有些酸涩地温言道:“不想你与王爷这样有缘,竟在宫中重逢。而他又如此在意你,不惜妄称那绿雪寒烟是茶中极品。在本宫的印象中,他一直言吐平实,从未像昨天这般夸大其词,本宫只好跟着将戏演到底。”
说得我有些脸红,是我把长风带坏了。不想她误会什么,解释道:“王爷宅心仁厚,当日滴水之恩今当涌泉相报,还连累娘娘跟着做戏,奴婢愧不敢当。”
皇后叹息道:“昨日若不是锦夜作梗,今日你都已身在王府了。”
想起昨日之事,禁不住又哆嗦了一下,“奴婢还没有谢娘娘昨日的救命之恩,若不是娘娘出言自罚,奴婢恐怕已经丢了性命被扔到乱石岗子上了。”
皇后微微一笑,“那锦夜很是嚣张,一心置你于死地,本宫也是看不过去。”又扭头温言嘱咐我,“你自己也要当心,不要再惹到他。”
一路闲谈,已到了慈安宫。我与皇后在宫人的通传声中到了侧殿太皇太后的日常寝室。太皇太后一直身体不好,有眩晕之症,而且眼睛花了,看不清楚事物,因而很少出宫。
跟着皇后行礼后,我站起来退到一边,这才抬眼打量当今龙耀国地位最尊贵的女人。太皇太后六十多岁的年纪,穿着石金色的家常衣服,面貌慈善,虽然年华已逝,但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出众的美人。
太皇太后拉着皇后的手,“你这个孩子,身子骨不好,就在宫里歇着,不用急着来给哀家请安,秋日里风凉,仔细别再着了风。”
皇后恭顺回道:“儿臣一直想来看望皇祖母,不知皇祖母的眩晕症好些没有。”
二人叙叙地聊着家常。言谈间,太皇太后感叹,自己已是垂垂老矣,时日无多,向皇后娘娘道:“哀家通共就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只给哀家添了两个孙子,现如今先帝和长风的爹都去了,哀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早就恨不得随着去了……”
说到这儿不禁用锦帕擦擦眼角,江映雪自是一番劝慰,太皇太后方好一些,叹气道:“最让哀家人不省心还是长风那孩子,二十多了,身边却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更别提子嗣了。这个孩子,还真随了他爹,想当初他爹就是因为宠爱他娘不肯纳侧妃和侍妾,他娘去得早,他爹伤心欲绝跟着去了。没想到长风跟他爹一个脾气,说什么只求心心相印的女子为妻。哀家人老了,活不了几年,就盼着能够看到他娶妃生子。”
江映雪面色微红,垂头不语。太皇太后接着道,“前几年,为先帝守丧,长风的婚事就一直耽搁下来,如今,丧期已过,该是为他物色王妃的时候了。你这个做皇嫂的,也替他上上心,回头跟皇上也商量一下,看亲贵中有没有合适的女子,门楣低些都不要紧,只要人品端庄,知书达理,模样秉性配得上他就好。”
皇后恭顺道:“儿臣记住了,回头就跟皇上商量此事,定为王爷选一位般配的王妃。”
太皇太后点头微笑,“那自是再好不过了。现如今皇上有三位帝姬,却一直没有皇子。皇后你也要及早为皇上开枝散叶,延绵龙脉,哀家日日吃斋念佛等着抱重孙子呢。”
皇后面飞红霞,声如蚊呐,“儿臣谨记。”
我看着江映雪,不禁为她和长风难过起来,反而将自己那点儿心思收起来了。他们二人才是有情无份的苦命人。明明相爱却饱受命运的捉弄。一个已嫁为人妇,一个却要另娶他人,他们心中该是怎样的悲伤无奈?
我正叹息着想着心事,皇后身边的方姑姑过来说皇后娘娘该回宫喝药了,皇后起身拜别了太皇太后。我们出了慈安宫的大门,回到凤仪宫。
刚进宫门就有宫人禀报,“端清王求见。一直在凤仪宫等候娘娘回来。”
?
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轻声说:“他定是为你而来。你随本宫一同见他吧。”
?进了正殿,长风果然早已等候在那里。躬身向江映雪行礼,“拜见皇后娘娘娘千岁,千千岁。”
他虽然依礼而行,但是我仍能听出他声音中的那抹难掩的苦涩。
江映雪摒开众人,只留下我在一边,这才柔声对长风说:“没有外人,王爷就不必如此拘礼了,王爷今日可是为了溪儿而来?溪儿已经告诉本宫,你们在天牢中相遇。”
长风点点头,解释道:“若溪对臣弟有救命之恩,臣弟本想带她回府,不想昨日横生变故。”
我在一边扭过头,对他而言,我不过是有恩于他。
江映雪苦笑道:“王爷若是直接向本宫讨要她,本宫自会如你所愿,神不知鬼不觉地送她到王府,何必费神演戏,引来锦夜,还差点陨了溪儿的性命。”
长风面露羞愧,难堪地看了江映雪一眼,“是臣弟弄巧成拙,幸亏皇嫂昨日出言搭救,臣弟感激不尽。”
江映雪身形一震,低不可闻地喃喃自语:“表哥,你我竟然生分至此。”
长风闻言一时的失神,定定地看着她。
江映雪很快扬起了头,又是那个端庄高贵的皇后娘娘,“昨日事发突变,锦夜步步紧逼,本宫只能留下溪儿在凤仪宫。王爷自可放心,溪儿在凤仪宫不会受委屈的。过段时间,等锦夜淡忘此事,本宫再让王爷带溪儿出宫。”
长风恭敬道:“谢皇嫂成全。”
江映雪略一沉吟,“只是,本宫昨日刚应允亲自调教溪儿,若等本宫出言放她出宫可能还需假以时日。今日本宫去给太皇太后请安,还说起你娶妃之事,太皇太后颇为着急。不如你向太皇太后求要溪儿,她老人家必会答允。太皇太后威望高,与宫中和朝中老人都关系亲厚,有她老人家发话,锦夜即便不快,也不好阻拦。”
长风怔了一下,听闻太皇太后催促他娶妃,面上多了几分黯然,“多谢皇嫂提醒,臣弟待会儿给太皇太后请安时向她老人家提及此事。”
如此二人再无他话,长风躬身道:“臣弟告退”。
嘴上说着告退,人却没有走,在江映雪诧异的目光注视下,长风略为尴尬道:“臣弟可否请皇嫂身边的宫人借一步说话?”
江映雪点点头,也有些不自在,“王爷请便。”
长风随我一前一后回到茶室,我心潮翻涌,觉得有很多话要对他说,却不知从何说起。气氛一阵难堪,还是他率先打破僵局,腼腆道:“昨夜我一直等你……你却没有来。”
我看了他一眼,看着也挺聪明一人,怎么这么死心眼儿呢?忍不住教育他,“我以为我就够傻大胆儿了,没想到你比我还不知死活。刚差点儿被锦夜逮个现行,还敢夜半约会呐?被他知道,我死就死了,反正孤魂野鬼一个,说不定又穿回去了,也算因祸得福。你可跑不了,他还不整死你。”
他低头轻声道:“不用担心锦夜。他每晚回京城的府邸居住,不在宫中过夜。况且皇后娘娘已准许你采集秋露,不会因此再遭责罚。”
“怕他倒在其次,反正他发起飙来,也是冲着你,我就是个垫背跟着吃瓜落儿的,我主要是……”我一下子住了嘴,是什么呢?是因为我心生涟漪反而不敢再见他。这话我还真说不出口。
见我停住不语,他更加不知所措,一向云淡风轻的脸上现出迷茫的神色,急急地解释道:“昨天吓到你了,是我不好,没料到锦夜会来得这样快,是我考虑不够周详,差点儿又害了你。”
我怎么会怪他?他那副自责的神情让我看了心疼,一阵心潮翻涌,只觉得胸口憋闷,仿佛压着巨石一般,深吸了一口气,我假装不在意道:“哪的话,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再找机会吧,不过看来我的游山玩水计划要再晚点儿实施了。”
他不明就里地问:“什么是‘同志’?”
“就是志同道合的一个战壕的战友。”我伸手想像以往那样拍他肩膀的,悬在半空,又缩了回来。
“若溪,”他看着我,目光真挚,“我希望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心中有什么东西像被敲碎了一样,留下一地的碎片,无法拾起。他只当我是朋友。虽然一早明白这个事实,但是亲耳听见从他嘴里说出来还是让我无地自容。
胡乱地应了一句,“好,好,人生难得遇一知己。”
掩饰着到茶桌那里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他正扭头看着软榻出神,并未接过我手中的茶盏。我好奇地凑过去看什么引他如此专注,一看之下大惊失色,就然是我昨日一挥而就的“墨宝”,上面是龙飞凤舞的两行狗爬字,“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他那么聪慧,必能了然其中的含义。心中的秘密被他洞悉,让我一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地伸手将那张纸抓过来,团成一团扔在一边。
“若溪……”他欲言又止,抬眼看我时,被我凶悍的目光震慑住,哆嗦了一下,没敢再说什么。
他面上有可疑的红云,低头不敢再看我。一阵难堪的沉默后,他下定决心似地说:“我会跟太皇太后求你,只要她老人家发话,锦夜也无计可施。”
我苦笑了一下,“再演一出秋露泡绿雪寒烟吗?我今日一早见到太皇太后了,她老人家可精明着呢,恐怕不会像昨天那么容易。”
“若溪……”他抬头扫了我一眼,又低头看向地面,“我会直接向太皇太后讨要你做我的侍妾。”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飞舞在风中的落叶,可还是一字不漏地映入我的耳朵。
“不要!”我差不多是惊跳起来。这算什么,刚还说做朋友呢,这会儿窥见我的心事,索性来个顺水推舟吗?
如若是昨天以前,我也许会欣然答允,先顶着这个名号出宫再说。但是现在正因为对他心生羁绊,“侍妾”这个称呼却由如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我的脸上。
对我的激烈反应,他略感惊讶,垂头片刻,歉然道:“若溪,我只能以侍妾的名义去向太皇太后求你,皇族的婚配向来由皇上指婚,无法自己选择。跟着我,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他显然是误会了我的回绝,以为我在意的是名分。不是的,不是这样,我在意的不是什么名分称号,我在意的是他心中根本没有我,却出于感恩,出于报答,甚至是出于友谊而要纳我为妾。然而对我而言,这是一种施舍,一种侮辱。
我无法跟他解释我的感受,他不会明白。我不怪他,这就是千年的代沟。我想他是尽心尽力了,甚至不惜牺牲自己来成全我,这大概可以称为男子版的以身相许吧!作为一个古人,他认为这已是对我最好的安排。
可是我不要。我是真的喜欢他,渴望跟他在一起,渴望成为他的妻子。正是因为这样,这份施舍来的感情我更加不能接受。
我看着他俊美的面庞,心中似被刀尖划过。我在他最失意,最凄惨的时候遇见他,互相鼓励,互相扶持,就像他曾经说过的,我是黑夜中的一道星光。然而当他做回万人瞩目的端清王,重新回到阳光下时,那抹微弱的星光便会隐退,在响晴薄日的万丈光芒中,消失殆尽。
我深吸了一口气,挺直了脊背,看着他清润的眼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长风,我不要做你的侍妾,我宁愿跟你做朋友。”
他有片刻的失神,须臾轻轻地点点头,低声道:“我知道娶你为妾,是……辱没了你……可是我没有……轻贱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带你离开这里,保护你……”他的声音渐次低了下去,“若溪,是我不好。”
“你没有什么不好。”我打断他的自我反省。“不好的是我……”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再说什么,在我固执的沉默不语中,默默地转身出了茶室。
我看着他痩削但挺拔的背影,禁不住眼泪润湿了眼眶,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不好的是我,是我不该明明知道你心有所属,还是爱上你……”
我也消沉了几日,毕竟又遭受了一次打击。不过我也怨不得别人,什么叫咎由自取?什么叫自作自受?什么叫剃头挑子一头热?看看本姑娘我就知道了。我也很纳闷,别的女子总是有一个候补梯队争着献殷勤,怎么我的情路就这么坎坷呢?我到这个时空也有半年了,数来数去,唯一对我表现出兴趣的就是那个花心大萝卜西门庆华,还是做他的第二十九房小妾,郁闷啊!看来我在古代是别想嫁出去了。
我在凤仪宫浑浑噩噩地过着标准宫女的生活。虽然荣升为皇后娘娘的贴身侍女,但是也就是个挂名候补的,皇后娘娘还是由倚竹她们几个伺候。白天虽然有时要在大殿里当差,晚上,皇后娘娘还是让我回到茶室去,也算给我的特殊优待。
皇后在那天晚上曾经叫我过去,对我说:“端清王如此看重你,本宫可以去向太皇太后说辞,让太皇太后出面将你赐与端清王。”
“不必了。”我低头道:“王爷的心里没有奴婢,不过是在牢中相识一场。娘娘不必费心。”
“你果真不愿意吗?”皇后娘娘诧异地看着我,柔声劝慰我,“他那么好的人,是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你可知道,他连一位侍妾也没有,却独独对你青眼有佳。”
心中有针刺一样的痛,我看着一身宫装,天仙化人的江映雪,尽量保持着声音的平稳,“他是一个侍妾都没有,却不是为我而守候。”
江映雪身子一颤,仿佛耐不住夜风的寒凉,抬手环抱住自己的肩膀,半响方轻叹道:“他终究是待你不同的。”
她信步走到雕花的窗扇前,看着外面秋夜静谧,明月高悬,单薄的身影在大殿的灯烛下越发显得丰姿绰绰,楚楚动人,幽幽的叹息似一道化不开的烟尘,“四年了,他从未单独踏入凤仪宫,今日却为你而来。”
长风没有再来凤仪宫给皇后请安,想来他和江映雪是相见争如不见,故意回避的。皇后受太皇太后所嘱,开始给长风物色王妃人选,时不时地邀请亲贵家的适龄女子来凤仪宫,名为做客,实则暗中审视各女的情性品貌。其中不乏灵秀惠敏的女子。
晚上皇上来凤仪宫,二人一同用晚膳,倚竹跟慕兰沐浴去了,我在一边端着茶盏伺候着。皇后跟皇上娓娓道来,“太皇太后嘱咐臣妾给端清王物色王妃,今个儿,臣妾招了几位亲贵的闺秀来宫中做客,依臣妾看来,礼部尚书家的嫡女李雨彤,二八年华,知书达理,秀外惠中,再有刘侍郎家的次女,刘珍玉,年方十七,貌美如花,端庄沉稳,都是极好的,不知皇上意下如何。”
我真是佩服江映雪,给老情人挑老婆还这么精心精意,大公无私。换了是我,肯定将里面最丑的那个扔给长风,让他天天晚上做噩梦。这只能说明人家江映雪确实贤惠大度,而我就是个小肚鸡肠的人。
皇上就着皇后的手吃了一勺玫瑰羹,皱眉道:“朕还是先探探长风的口风吧,他那个脾气,跟我皇叔逸轩王很像。当年皇叔娶了你表姨母后,便再也不肯纳娶别的女子,我皇祖父和皇祖母为这个没少生气,可是皇叔说,今生得一知心女子足以。硬让他纳其他的女子,他只会认为义妹,养在府中。后来皇祖父和皇祖母只好由他去。只可惜,王妃早逝,皇叔悲痛欲绝,竟也追随而去。”
皇上无奈地叹口气,“朕以前也曾问过长风,可是他说他爹娘一生恩爱,他愿效仿他爹,‘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虽然太皇太后一心想他娶妃,但是还是不要太逼迫他为好。”
皇后缓缓点头,失神道:“只是他也年过二十了,总是一个人,也不像样,太皇太后催得又紧。”
“那朕改天劝劝他。”皇上安抚地拍拍皇后肩膀。皇后回过神来“嗯”了一声。整个晚上,尽管她竭力掩饰,甚至对皇上比以往更加恭顺,但是我还是看出她有些魂不守舍,心不在焉。她的心里必定也是不好受的吧!连我这个单恋长风的都心中猫抓狗咬的,更不用说曾经和长风青梅竹马,花前月下的她了。
为长风选妃的事儿吵吵了一个月,名门闺秀跟走马灯似地来凤仪宫报到,让我天天看美人看得审美疲劳。后来就不了了之了,我听皇上跟皇后说,长风态度坚决,一定要一个心意相通的女子为妻。江映雪听后久久不语。
我心中暗喜,没办法,小人心理又在作祟。反正,知道他不娶媳妇,我一高兴当天多吃了两碗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