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夜起波澜

风尘刀客 5155字 2024-12-20 10:56:17
夜,像无意中打翻了砚台,泼出一条黑流。

外山顶上,子义和沈天白两人并肩站着,谁都没有看谁,直到一个被压得低低的,经过长时间沉默洗泡过的声音暗暗响起:“希儿后肩上的疤,跟你有关,对吧?”

沈天白?之一怔。

那夜在深林里,朦胧的月光下,他看到了她后肩上丑陋的疤痕,是一个与她所拥有的美丽绝对对立的痕迹,像一道梦魇,死死的刻在白瓷般的肌肤上。

他说过的,希儿虽从小练鞭,但还从未被鞭子伤过。

宋楚楚说过的,永远都不能被拆散。

那一刻,他亲眼目睹她深藏的伤疤,内心强烈的酸痛,而她口中留下的,却是一句那么真那么实的呼唤。

如果不是曾经被伤害过,又何必用蛮横和自私来掩饰自己的悲伤;如果不是曾经伤害过,又怎么甘愿这样奴隶一样的守在她身旁,不求回报,不要谅解。

子义道:“所以,你才会对她那么好,是不是。”

沈天白睁开漆黑的双眸,将子义的自信击溃:“不是。”

子义的眉头微皱:“噢?”

“那是爱,不是愧疚。”沈天白淡然道:“如果他不爱她,就算是愧疚,她也得不到。”

“你在挑衅我?”子义看着一向儒雅谦逊的沈天白在自己面前忽然自信满满,不由得扬起了脸,眼中闪着一贯不服输的光亮。

“没有。”

“那你是说我不懂爱?”

“不是。”

“噢?”

“每个人对爱的理解都不一样,你不是不懂爱。”沈天白的目光透过月色,带着沉淀了许久了坚定,将深藏在骨子里不可取代的意义投向了子义的眼中:“你不懂希儿。”

夜,点开黯淡的烛光。

子义摇开手中的折扇,一阵清风,扇底的脸再次复原了往日的笑容,他勾着再怎么安然却也光芒十足的嘴角,将精灵一样的气息混合了不想被人瞩目的悲伤。

每个人都有一道不愿意被人启开的伤口,或许是一个,或许是两个,许多个,哪里都是,偏体鳞伤,不会有人想要脱下自己的伪装将弱点亮给别人看,绝对不会。

不是我不懂希儿,是你们不懂我。

※※※

十一年前。

肖希儿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自己的生命中的……

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只记得当自己第一次跟随师傅进宫的时候,师傅在自己和楚楚耳边小声叮嘱,在这宫里,一定要谦卑,要分长幼,要敢死,更要在一些时候学会怕死。

所谓怕死,就是该忍时要忍。

大殿上,绝尘宫一宫之主肖天英气逼人,威风八面,带着王者的眼神,扫视着底下的一切。年幼的宋楚楚抓着沈天白的衣角,眼睛里写满了怯意,是他紧紧的握着自己的小手,带着孩子气般的倔强,用这样的方式告诉她,别怕,我在。

就像从她出生以来,就被他抱在怀里呵护着一样。

直到感觉身后的衣角被人玩闹一样的拉扯了番,明知道不可在这种场合下擅自回头,但目光却还是无法自制的往后移去。

一双波澜起伏的双眼,像初春冰雪刚刚融化的溪流,清澈明亮,明媚的柔美中带着些未褪去的寒冬气息,如若隔世的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戴着孝,像一只丛林里的小兽,从自己的身后钻进来,把白瓷般的食指放在两唇之间,眼睛微闭道:“嘘。”

从此,再也没能忘记她容颜。

因为那一刻他的心告诉自己,她在自己生命中的出现,绝不只是从这时才开始的,仿佛在最初的那个梦里,就已经将她编织成型。

“宋青,以后就常带天白和楚楚进宫来陪陪希儿吧。”

“是,宫主。”

在毫不了解事态的情况下,两个孩子被一群丫鬟带出了大殿,沈天白的目光四下搜寻,却早已没了刚才那个精灵般的身影。

绝尘宫里,人人都沉着脸,四处都笼罩在白色的布匹中。

回廊上,三两家丁走过,低头私语着。

“小姐也真可怜,才五岁就没了娘,真是的。”

“我听双儿说,小姐前些日子哭的不像话,这几天却不哭了,整天胡言乱语,好像,好像要疯了……”

“……”

“小天哥哥。”楚楚送到自己耳边的呼唤,打断了沈天白的思绪。

“怎么了?”

楚楚抿了抿嘴唇,轻声道:“希儿不会真的疯了吧,难道,爹是要我们去陪一个疯子吗……”

心里猛然一颤:“楚楚,别乱说,希儿不会有事的。”

忽然,前方花园里慌慌张张的跑出来些丫鬟,个个神色惊恐,面色惨白:“不好了,不好了,小姐不见了!”

不见了。

传说中的肖希儿,那个被视为绝尘宫之宝的女孩,刁蛮,高傲,带着与生俱来的不可一世,俯视所有,明明那么明亮夺目,而此刻,却在丧母的悲痛中沦为下人们的饭后闲谈。

悲伤变成了滑稽。

“小天哥哥!”

沈天白不知为何,忽然转身向后跑了去,周围的丫鬟们因为肖希儿的失踪弄得手忙脚乱,完全忘却了这个忽然消失的孩子,只有宋楚楚,在他的手松开自己的那一刹那,身体颤动,带着被抛弃的声色喊道。

“小天哥哥。”

然而留给自己的,却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仓促的一抹白颜色,直至消失于眼眸。

这是第一次,他松开她,不给任何一个征兆。

外面,压抑,嘈杂。里面,空旷,死寂。

连一个努力放低的脚步声,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缓缓走上大殿的石阶,掀开落地的垂帘,小心翼翼,就像命运揭开了一个美丽却危险的开始。

她蹲在石柱后,一张小脸微扬,眉间傲气逼人,一双明亮的银杏眼望向他,启了启樱桃红的小唇,冷冷道:“走开。”

声音好似一抹春雪融化开来。

沈天白喃喃道:“大家在找你。”

她只是仰着白皙的小脸直勾勾的看着他,没有说话。

“大家在找你。”他重复道,说完往前走了一步,试着靠近她,而她却胆颤的向后退了一下,望向自己的眼神,也出现了波澜。

“别怕。”心里忽然因为她对自己的不信任失落了一下,他伸出手,送到她面前,柔声道:“我会保护你的。”

“你怕死吗?”

“怕。”

“那你还说保护我。”

沈天白愣住:“我……”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失落,隐隐,有哭过的痕迹:“那如果我保证你不死,你能不能,保证我不孤单,不被人笑,不失去温暖……”

他心中久久一颤,喃喃道:“能。”

就是在那一刻,她冰雪似的容颜绽开了一朵娇红的笑靥,柔软的,扑进了自己怀中,那寒梅似的气息,将自己的心紧紧的包裹住。

从此,在劫难逃。

※※※

“小天哥哥。”

宋楚楚夜莺一样的声音,将两个男人的沉默划了开来,沈天白侧过身,相视一笑:“希儿怎么样了?”

“苏前辈说水雾的寒气已去,就等希儿慢慢康复了。”

“不愧是夜花残的知己,果真有两下子。”子义走近宋楚楚,低头缓缓道:“也有劳宋姑娘了。”

“怎么会。”楚楚有些尴尬地笑了笑:“我也没有做什么,都是苏前辈的功劳。”说完,她低了低头,声音悦如夜莺。

身后响起一阵推门声,闻声望去,只见苏瑾画淡黄色的身影走来:“夜色已深,我这住不下这么多人,你们可以先走了。”明媚的一双长眼中透出点点神奇,苏瑾画淡淡道:“三天后,再来接她吧。”

“那就有劳苏前辈了,真不知何以为报。”沈天白欣喜道。

“不用了。”苏瑾画望向子义,伸出手,道:“青玲给我。”

“叮铃铃……”

一串青玲,落到了苏瑾画略显苍老的手中,子义低头看了看她微皱的眼角,内心忽然有了一丝苦涩的触动。

是不是天下所有不甘痴情的痴情女子,都喜欢用蛮横和霸道来掩饰悲伤呢……

苏瑾画这个女人年轻时,一定是如月光一样娇媚又美好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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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咫后山。

莫浅一披着浓雾从树林中走上前来,身后的赤夜隐隐泛光,右手中的一把木剑垂地,在还未褪去湿气的山路上划过一道道印痕。

越过一地斑驳的碎瓦,他来到了楚凡身前,脸上带着些困意。

“去哪儿了?”楚凡看了看莫浅一手中从未见过的一把木剑,再看了看他疲惫的脸,问道。

“白月宫。”莫浅一抬起头,直视这位阔别多年的友人,眸中闪过悲喜交错的情感,往日的不羁中带了些沉重:“我给楚儿带来了一件东西。”

楚凡指了指莫浅一手中的木剑:“就是这把木剑?”

“如何?”

“只是一把木剑而已,何必连夜赶到白月宫。”

“你懂的,又何必问。”带着猜透的眼神,莫浅一浅笑,转身进了屋里。

屋内暗光浮动,楚一身负重伤躺在床榻上,两天了,仍在昏迷当中。

莫浅一往他的脸瞥了一眼,眼里夹杂着一点心痛,但很快又被往日一贯的神彩掩饰掉,随意在床榻旁席地而眠了。

楚儿倒下的那天夜晚,自己也被水雾所伤,楚凡草草疗伤之后,就马不停蹄的奔去了白月宫,带着赌一样的心态,找到了生死之交许泛夜。

二十年前的一切,想必他也记得,就算他不记得花色,不记得花梦,不记得子予诺,也一定能记得那个在茗华客栈被他亲手刃死的女子。

那个和他一生所爱的米菱歌千般相像的画南楼间离,花月辞。

莫浅一至今还能想起那个时候在逃亡的河边,花梦在他耳边痴痴问道:“许泛夜对月辞的感情,是爱吗。”

是爱吗?他也曾这样问过自己。

在苍白的等待中邂逅的女子,一层层揭开她神秘的身份,一点点猎取她冰冷的心,在一个类似菱歌的身体上寻找温柔,最后,又在兄弟和情人之间,毫不犹豫的选择了兄弟,并为他的生结束了她的一切。

因为不能原谅任何一个伤害自己女人的人,所以亲自动手。

反正,自己本来就已经无可原谅。

后来,花月辞临死时的笑容,成了二十年前的最后一个传奇。

那日在茗华客栈,一代佳人,带着她一生中的第一个笑容,香消玉殒。

他走了,而她的生命才刚刚开始。没有他,她就只是一个承载念石的容器,一个并不会被人关心的傀儡,是他给了她爱,给了她短暂却无可替代的温柔。所以死在他的手里,才是自己生命的开始,才是对过去的超脱。

他无可奈何,她心甘情愿。

这世间的爱,往往是

因为求不得,而永铭心中,璀璨无比。

二十年后的许泛夜,还是二十年前的许泛夜。

当年那个在秦歌被万人唾骂的米菱歌,也还是那个无人能猜透的米菱歌。

岁月只能带走一个人的美貌,记忆,心境,往往不能改变一个人最本质的东西,熟悉一个人,熟悉他说话的方式,熟悉他走路的动作,熟悉他的眼神,他说话在什么时候会停顿,什么时候笑,什么时候沉默不语,这些,都不会只因为岁月而改变。

人海茫茫,用时间来相处一个人是对的,因为时间不会出卖他在你心中的样子。

许泛夜和莫浅一就是这样,足足三十年。

熟悉到他的沉默,都能被他猜透。

所以莫浅一的赌,一定会赢的。

※※※

“希儿。”

……

迷迷蒙蒙中睁开眼,因为太久未见日光,双目被窗外刺进来的阳光灼得忽开忽合,漆黑的睫毛似蝶翼煽动。

正欲起身,腹部袭来的一阵剧痛,把自己的记忆带到了那夜的深林里。

花色夺过楚一手中的水雾,一瞬间刺向自己身体时的画面訇然袭来。

还有耳边最后听到的,子义一次次的呼喊声。

“希儿!”

……

双眼猛然挣开,肖希儿忍着剧痛起了身。

一旁的沈天白迅速将其拉住:“希儿,躺下!”

“楚一是花色的儿子。”希儿苍白的嘴唇念道:“楚一在哪?”

“你现在身受重伤,不必再管念石的事。”沈天白的脸猛然一沉:“躺下。”

“你……”肖希儿被沈天白强制按回床身,身体无可动弹,她睁大着眼睛看着往日温柔的他此刻低沉的脸,眉头紧促,进而由诧异变成愤怒。

“松开我。”

沈天白漠然不语,只是将肖希儿死死拉住,看着他像变了个人似的,肖希儿更是咬牙道:“我再说一遍,松开我!”

“不。”

“你!”

两人双目**,沈天白寂静的眼中带着痛楚,他深望着希儿,看着她如今蛮横到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内心猛然一阵酸楚。

如果不是自己这十多年来对她的宠溺,她也许不会像现在这般刁蛮吧,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资格,不去这样宠她,疼她呢,他深知,这不是愧疚,他的肖希儿,本就是如此。

只是当看到她再次受到伤害时,自己给她的保护出现了破绽,心中的那种伤痛,竟远远超过了预期的结果。

他可以忍受她伤害任何人,做任何错事,对不起任何人,唯独不能容忍她伤害自己。

因为她就是他的命。

“啪!”

肖希儿一个响亮的耳光打在沈天白脸上,她声音一如既往:“松开我。”

看着他毫无反应,她再次挥起手,却猛然被沈天白一把拉过,自己整个身体,被沈天白死死的抱在怀中。

肖希儿一怔。

“听着。”

沈天白拥紧希儿,声音冷下来,在她耳边一字一句道:“我不许你再这样伤害自己,我更不许任何人让你受到伤害,否则,我沈天白就算粉身碎骨,也绝不饶过。”

内心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变成难以承载的酸楚,像大浪淘沙的江流涌向双眸,睁着那双不可一世的眼睛,她咬着唇,将这储藏了九年的眼泪再次咽了回去。

脑子里,只剩下不停涤荡的一个声音。

我的,希儿。

门外,子义单薄的背影缓缓退开,手中的折扇像只单翼的蝶,寂寂飞舞。

昨日夜里,苏瑾画治好了希儿的伤,沈天白不顾自己和楚楚二人反对,执意带着尚未痊愈的希儿离开外山回到齐福客栈,更是不分白昼的守在她身边,自己每每走过她的房前,都会不自觉停驻,然后内心隐隐一阵痛袭来。

也许他们之间的感情,已经远远超过了自己想象。

就像自己对她的感情,超过了自己的想象一样。

“宋姑娘。”

刚下了二楼走廊,就迎上了宋楚楚急匆匆的一张小脸,子义随口将其叫住,目光落在了她手中的信函上。

“那是什么?”

“小天哥哥在哪?”毫不理会子义的问题,宋楚楚几乎本能地问道。

“非得他第一个知道不可吗?”子义眉头一挑,语气带着些挑衅,顺手便将楚楚手中的信函夺过,打开一看,眉目间由不满多了分担忧。

“欲取念石,明日戌时府中相见。”

“谁给你的?”扬起写满黑字的信,子义正声问道。

“从药店买药回来,掌柜的叫住我,说是有人放了东西给我,我一看,正是这封密信。”

“你知道写这封信的人是谁吗?”带着一丝不可置信,子义问道。

“在石?谷的时候,希儿的姨娘说过,楚咫除了冉家不能惹,还有一人最不可近。”楚楚颤颤道:“正是此人,端木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