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墨画佳人

风尘刀客 4516字 2024-12-20 10:56:17
“爹,为什么我没有娘?”

抓着楚凡的衣袖,楚一望着镇上来往的小孩,皆有泛笑的妇女牵着,他们穿着花鞋,踏在雨后的青石板上,发出阵阵嬉闹的声音,扬起的小手,拍过一个个五颜六色的花鼓。

女人抱起她们的孩子,像抱起一个稀世珍宝,孩子摇着鼓,咯咯地笑着,喊着:“娘,娘。”

咚咚咚,击得楚一七岁的心激动起来。

“爹,为什么我没有娘?”

回应给自己的,只是冗长的,没有尽头的沉默,和一个永远高高在上,不会笑,不会怒,一个无法触及的身影。

嘿,你知道狼孩的故事吗?

有时候我忽然很羡慕,很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狼孩。

我没有告诉爹,很小的时候,我在后山养了一只灰色的母狼,它长着软软的长毛,锋利的齿,和一双鲜红的眼睛,跟我想象中的自己,有一点像。

我们一起在山野里打滚,奔跑,向彼此追逐,度过了一段无比而又短暂的时光。那个时候,我一直希望我可以成为一个狼孩,因为这样,就可以得到一个温暖的怀抱和哺乳,可以得到,一个虚幻的慰藉和认同。

哪怕,它是一只狼。

后来,我在烈日的残晖下看见它断成两截的尸体,横腰斩断,完美的伤口处,还残有寒冰一样的白烟。

“爹,是你做的,对吧?”

“爹,你为什么总不爱跟我说话?”

“爹,因为娘是我害死的吗?”

“爹,为什么我没有朋友?”

“爹,什么时候,再带我去一次镇上?”

有一天,你说,不要再问这些问题了,因为,它们统统没有答案的。

于是,我再次沦陷进了那片透明的阴影,那一片永远高高在上,永远冷冰的,无法触及的沉默之中。

……

“我……不会让你就这样杀了我……”抬起愤怒的眼,毫无惧色的迎上他狂傲的笑,伸出右手,将刺向自己胸膛的利刃拔了出来。

“哗!”

是热血四溅的壮丽。

怎么可以就这么死掉……

怎么可以,无视我十七年来的空白,就这样,让我不明不白的,一无所知的。

死掉?

“砰”声落地,水雾跃起,在一刹那间,击退了浴血的赤夜,莫浅一向后退了一步。

楚一苍白的脸,在鲜红的血液中变得冷艳。

莫浅一看着他拔出赤夜的动作,一秒。

挥起水雾击退自己的动作,一秒。

捂住溅血的伤口,在倒下的瞬间用剑抵地,支撑住欲坠的身体的动作,一秒。

嘴角不可一世的笑容,松了下来。

“无知。”

第四秒,挥起手中的赤夜。

“浮躁。”

第五秒,刺向半倒在地的楚一。

“愚勇。”

第六秒,鲜红的剑,被寒白的刃挡下。

“喋血不现,噬如幻杀。”

寒白的刃上脱落下冷青的细屑,像重叠的光影,幻化成一道浓郁的白雾。

赤夜抵在水雾上,感觉到了水雾正在变软,直到剑尖插穿水雾,顺力刺向楚一的喉颈。

第七秒,戛然而止。

“水雾,碟杀。”

……

“叮铃铃,叮铃铃……”

深山间蜿蜒的路,响起一阵紧接一阵的脆玲声。

像是远方洁白的云里,滴落下来的蜜雨泉音。

“苏瑾画!你这是什么鬼东西!”

一声厉喊,划破了山间的宁静。

看着被硬捆在腰间的青色小玲,莫浅一两眼一冷,眉头调皮的皱起。

每走一步,这个小东西就皱着脸,就叽叽喳喳的响个不停,真像个不停不休的小八婆。

“讨厌!你不许摘!”苏瑾画小跑着赶上来,死死护住自己趁他夜间熟睡时扣上去的青玲,得意的扬起干净的鹅蛋脸,眼里写满了骄傲给他看。

撅撅小嘴,站直了身,悄声道:“这可是保命的。”

“你今天没吃饭饿傻了吧?”说完,继续伸手去弄那腰间的青玲,脸上写满了坚持不懈。

“不要啦!”苏瑾画急的跳起来:“你带上它就代表你是我的男人,你要是摘了,那,那就不是了!”

说完,一张白脸皱成残花形状,两只月牙儿样的眼镜亮晶晶的,在太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

莫浅一看着这双蓄满月光的眸子,紧皱的眉头,在鹅黄色的暖阳下舒展下去,双眸变成温柔的颜色。

然后,嘴角习惯性的扬起一个得逞的笑容。

“那我就更要摘了。”紧接着,宽大的手在瘦小的青玲上忙碌起来。

苏瑾画握住青玲的手松下,低着头,看不到脸上的表情。

莫浅一忙活的手在苏瑾画的沉默中停下,脸上的坏笑,消失成淡淡的愧意。

“笨死了,不喜欢的话我帮你摘吧。”苏瑾画又恢复了色彩,看看莫浅一笨拙的样子,伸手触到那个调皮的青色小铃铛。

“啪”的一声,苏瑾画的小手,被莫浅一温暖宽大的手握住,掌心淌着甜蜜的热流,只听他喃喃道:“不用了,多事鬼。”

牵起她的手,继续走向山顶的家。

漫漫小路上,扬起一阵紧接着一阵的脆玲声。

“叮铃铃,叮铃铃……”

……

莫浅一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腰间,脸色像被撕裂的黑洞,阴影不断涌出来。赤夜与水雾的厮杀,停驻在前一秒的尾声。

整个世界,变成一道纯粹的苍白。

“砰!”

微弱的红光将白幻勉强击下,莫浅一握着赤夜,退到了十米之外。

楚一低着头,喘息着,冷汗顺着下巴的弧线滴落。沉醉在厮杀中的快意消散,玩世不恭的不羁取代了嗜血的贪婪。

战火,停息,缓缓,莫浅一收起了赤夜,面若月光,转身离去。

当他走过楚凡身旁时,稍稍停顿了一下,身子有细微的颤抖,然而,只是短短不及半秒,“他赢了。”

说完,莫浅一擦过楚凡的肩,走向深夜中漆黑的尽头。

楚凡侧目看了看莫浅一冰凉的脸,心中泛起一股热流。

“砰!”

前方,水雾落地。

楚一被鲜血一次次渐染的鲜红的身体,倒在了一片血泊之中。

……

浓郁的夜,唯有残垣阻隔了些许不堪的月光。

枝头,翠叶轻颤。

“啊……”

捂住剧痛的胸口,一道黑墨一般的血,从莫浅一口中流了出来。

---

天已经很黑了,山顶夜风袭来,顿生寒意。

远处,一排精致小巧的长阁立在陡崖边,晃着淡淡的微光。四周空寂寂的,月将半个身体藏在黑檐后,探出个光洁的头,照亮了崖前别致的窗扉,和木门前那排红木栏,红木柱,红木铺成的短廊。

窗内珠帘,如清波漾起。

阁旁,是山顶的一片空地,四周长满果树,繁花,右方的一颗古树上,还晃着一个多年无人青睐的秋千,发黄的木,将不忍睹目的过往一一镌刻。

想不到深山顶上孤寂处,竟有着这样唯美的景物,简直像仙境留在人间的一宿别院,飘渺虚幻,又真实到触手可及。

“叮铃铃,叮铃铃……”

手中的青玲,被一阵夜风打晃,响起绵绵不休的声音。

子义捏紧了青玲,让它不再默然私语,心中,却漾起一丝感伤。

这个东西,是在呼唤自己的主人吗……

楚楚四下张望后,轻声问道:“我们就这样进去吗?”

沈天白抱着冰冷的希儿,眼眸寂静,他看着亮着烛光的房子,没有说话,径直向前走了去。

子义看了看沈天白的背影,轻弹了一下腰间的佩剑,跟了上去,走过楚楚身旁,低眉扫了一眼她脸上的表情,“走了。”

“哗……”

空气中的气流涌动,一股寒气逼人,众人的脚步僵在原地,随声望去,只见一个鹅黄色的光影掠过,如疾风,在空地中央停下。

枯叶,四落。

悬在子义手中的青玲鸣叫起来。

“你们是什么人?”

女子冷厉的声音像一把寒剑,刺进沉默里。

月光下的女子,是月光一样,眼眸,薄唇,长颈,手中墨绿色的弯刀,都泛着洁白的光芒。

子义握紧了鸣叫的青玲,叮铃声停止,空荡的夜里,只剩下女子冷清的余音,和一个孑然一身的淡黄色身影。

高挑,瘦弱,美丽,骄傲。

苍白。

“绝尘宫,沈天白。”

“宋楚楚。”

“珏山,子义。”

女子望了望沈天白怀中的肖希儿,再看了看子义手中的青玲,漠然转身,向房内走去,冷冷道:“进来。”

……

整洁的房内,沈天白将希儿轻轻放到床上,对侧身站在窗前的女子行了礼:“请问,前辈可是绝魂刀苏瑾画?”

女子冷眼一看:“我有那么老吗?”

“我……”沈天白被苏瑾画的反问塞住:“前辈,不……”

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女子看着沈天白窘迫的样子,洋洋一笑:“我就是绝魂刀苏瑾画,那又如何?”

一串青色的铃铛晃到眼前,子义将那信物举到苏瑾画眼前,嘴角扬起一贯的笑容:“如果你是苏瑾画,那你应该认得这串青玲吧。”

苏瑾画的目光冷下来,然而眸子里的那抹骄傲却是再怎么也消散不去,“我给我男人系上去的东西,我自然认得。”紧接着,是黑下去的脸,“但是,怎么会在你这儿?”

子义将青玲收回:“他说只能拿着这个,你才肯救人。”

苏瑾画眼中的光骤亮,然后又很快淡了下去。像是经过了一个世纪的挣扎,灵魂在黑暗重生,覆灭,又擦出希望的:“莫儿,在哪?”

平淡的声色,却泄漏了万千情丝。

子义被眼前这个骄傲的女人所镇。她眉目前的情义,岂是一个“痴”字就能描尽……

一直以为传说中性格怪异的绝魂刀是个冷面世俗的老女人,今日一见,才知她依旧风韵犹存,骨子里的那抹倔强,是比此刻沉睡的肖希儿更令人著迷的气质。

那是不休不怨,彻彻底底的爱。

浩浩荡荡,不可理喻,不求谅解。

想到这里,子义眼中的色彩淡了下去,她这一句,可是二十年来,唯一提起他的一句吗……

沉默许久,子义撒了个谎:“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珏山,至于现在在哪儿,我们也就不知道了。”

一个笨拙的谎言,只是想要回避一个苍白的神色。

一个知道自己苦等的人近在咫尺,却始终不愿来见自己时的,苍白的神色。

“拙劣。”苏瑾画瞥了子义一眼,眼中盛满不悦:“这么拙劣的谎话,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苏瑾画走到子义面前,一双月牙儿似的眼,写满了“看穿”两字:“你们带来的人若是在珏山受的伤,直接送去墨苑便可,怎么会舍近求远跑来找我?”

苏瑾画的聪慧让子义吃惊,她往床上的肖希儿扫了一眼,顿了顿,继续道:“更何况,她还是被楚咫之宝,水雾所伤。”

冰冷的气息,弥漫在窄小的房子里。

楚楚站在沈天白身后,一个心悬着,眼前这个女人,究竟会不会救希儿……

这时,沈天白走到子义身前,面对苏瑾画,诚恳道:“希儿被水雾所伤,危在旦夕,还请前辈看在莫大侠的面子上救她一命!”

随即,楚楚也上前求情道:“请你救救希儿!”

苏瑾画淡淡看了看宋楚楚,嘴角扬起一个苍凉的笑,不知为何,她竟对这个平生素未谋面的女子产生了一丝奇异的亲切,仿佛是一种情丝上的雷同。

她微扬嘴角,想到,这个瘦弱的小女人,真是楚楚动人,若是长了一颗黑心的话,就更有意思了……

“救她也不是不可以。”苏瑾画的声音再次响起,“不过,不能白救。”

“你有什么条件?”子义直言问道。

“我救了她一命,那就是她欠我一命,这一条命,我要你们其中一人还。”

三人有些不解,楚楚颤颤问道:“是要杀了我们其中一个吗?”

苏瑾画闻声冷笑:“你跟我无冤无仇,我为何要杀你?还我一命,是说在必要时候,用你的死,来换我想要的生。”

“你想要的,就是莫浅一的生吧?”子义自信道。

“没错。”

“若是希儿真的能醒来,晚辈一定照做。”沈天白坚定道。

“我也是。”子义悠悠道。

“我,也是。”楚楚低了低头。

希儿静躺在木床上,像一只飞倦的花蝶,停驻在柔软的花瓣上。

她的呼吸越来越慢了,伤口像中毒了般,渗出黑红的血。

血染红白纱布,然后冰住。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淌下来。

苏瑾画有些被几人的情重感动,特别是沈天白眼中的坚定。

是那种不顾一切,与她生死相系的情感,是必须,只能,只会这样的眼神。

“可以。”说完,转身走向木床,“那就麻烦你们先出去,我要给她疗伤。”

“多谢!”

三人闻声欣喜,这一趟总算没有白走,正欲打开房门出去时,却被苏瑾画冷声叫住:“那位姓宋的姑娘,麻烦留下,给我帮着忙。”

楚楚闻声停下,心里升起一阵不安,双眉紧蹙,但很快又恢复了方才的神态,提了提裙摆上前了去,脸上,是安静的笑容:“好。”

子义看着宋楚楚从身旁走过的面容,脸色越来越低,像从黑暗处涌出了一条暗流。

关上了房门,沈天白和子义二人走到了阁前的空地中。

四周,还是一样凄凄的夜,但这时,心中已换了喜色的情感,便觉得高挂树枝的寒风,都是暖春浓意了。

沈天白正欲走到古树处等待,却被子义一把抓住,回过头,只看见了他难得的沉默的脸,一双精致的眼睛,在月下泛着令人不安的光芒。

“稍微,跟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