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星冢重现

赵眠眠 11331字 2024-07-24 18:27:56
   苏晏几回去后不一会儿,果真让几个小厮送来了六个沉甸甸的大木箱。我让人放在堂屋里。

   

   已是近傍晚时分,估摸着这会儿太子应该在慕贤堂那边招待男宾,太子妃应该还在水榭那边陪女眷听戏,于是我溜出了长熙阁,避开水榭那边,顺着花园的一条小径向外院走去。

   

   经过一片假山,我隐隐看见太子妃的贴身婢女夏初和秋染一头一个站在假山两边,我想了想决定绕过去。既然是要给太子妃一个惊喜,自然是不能让她的婢女发现,况且我不愿意让骆寒衣知道我去找叶澜修,毕竟身份摆在那里,咱也得注意一下别在人家生辰这样的日子里太给人家添堵。

   

   今日府里来了那么多的宾客,仆役们都在慕贤堂和水榭那边忙得脚不沾地,夏初和秋染想来是没有料到此时有人从花园过来,根本就没向我这边转头,让我顺利地利用假山的掩护,钻进了两座假山间的缝隙。

   

   刚要钻出去,就听讲山石那边有说话声传来。一个女声清冷冷的声音说道:“表哥不要再问了,寒衣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另一个是男人,不耐烦中隐含着恼怒,“你身为太子妃,对太子的事情却一问三不知,你是怎么掌管的太子府?”

   

   我一听这个声音就条件反射地打哆嗦,记忆太深刻了,二皇子叶澜昊。

   

   我悄悄地向外伸伸头,看见假山后面一片青金色的衣角和一个身穿百蝶穿花大红锦衣的苗条身影。

   

   我赶紧又缩回头来。我本来不想偷听,此刻却是避无可避,走都走不了,原路回去很容易被守在外面的夏初和秋染发现,闹将出来,没人会相信我不过是偶然路过,那可真是有嘴也说不清了。更别提还有叶澜昊在,他可是个宁错杀一千,不放过一个的主儿,撞到他手上,可没我好果子吃。于是我只能维持着一个僵硬而悲催的偷听姿势。

   

   叶澜昊继续道:“表哥也不是逼你,只是如今朝堂上多有变数。太子自上次遇刺后,说是得了癔症,可是心智才干却更胜从前,近日协助父皇处理朝政也是有模有样,前几天在朝堂上提出摊丁入亩,屯兵垦荒,父皇竟然支持他。朝中那些老不死的又开始鼓吹什么太子身份尊贵,惊才伟世,有太子辅佐,我朝必能重现圣祖时的盛世景象。”说到气愤处,他一拳锤在了山石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新政这事儿我是知道的,前些日子我见叶澜修从宫中回来后总是愁眉不展,问他才知道在朝堂上两派大臣为了国家赋税的事儿争论不休。目前的天煜国仍使用人头税的赋税制度,称为“更赋”。一边大臣说国库空虚,但军耗巨大,每年花费在屯军戍防上的银子已是当年岁入的六七成以上,所以应增加赋税;另一边说苛捐杂税猛于虎,百姓已然活得辛苦,再加重税收必定会使民不聊生,引发动荡。

   

   我一下子想起大学里历史课上讲的摊丁入亩,以耕养军的办法。当年林岳学的是理科,并未选修历史,对历朝历代的政事自是不如我了解得多。因此,我把我知道的告诉了叶澜修,虽是一知半解,好在叶澜修也只是起到一个抛砖引玉的作用。

   

   翌日他在朝堂上将摊丁入亩、屯兵垦荒的概念提出来,立即引起朝中的轩然大波,虽然保守派认为新政太过冒险,甚至摊丁入亩还会影响士大夫的切身利益,但是大多数的朝臣仍认为太子思维标新,开创了先河,因此大加赞赏。

   

   圣上也点头应允,并下旨拨出江南两省试运行摊丁入亩的政策,同时让驻守岭南的大军开始利用练兵的间歇开垦荒地,以耕养兵,自行解决军队部分的口粮问题。一时太子的名声大振,拥立太子的朝中老臣均欢欣鼓舞。

   

   此刻叶澜昊提起来仍是愤愤不平,他向骆寒衣道: “表妹你是知道的,这些年我兢兢业业,从不敢有半刻松懈,父皇交代的事儿,哪一件我不是豁出命去做?论才干,我比叶澜修那个废物强百倍,论人脉,朝中拥护我的人一呼百应。凭什么父皇看重他,朝中那帮老臣也拥立他。”

   

   “不许你这么说他!”骆寒衣冲口而出,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太子殿下风光霁月,人品贵重。”

   

   “哼,怎么?到了如今,你还为他说话?自你嫁入太子府,他可曾在意过你,可曾跟你举案齐眉,可曾拿你当过妻子?他不过拿你做个幌子,做个摆设,整日与夏青芜那个婢女鬼混在一起,他视你为无物,你为何还为他掩饰。”

   

   “不管怎样,他都是寒衣的夫君。”骆寒衣坚持道。

   

   “夫君?”叶澜昊声音嘲讽而冰冷,“他连洞房都没跟你入过吧!算得上是哪门子的夫君。”叶澜昊换了一种口气,一副知心大哥哥的口吻,“寒衣别傻了,你是骆家最出众的女儿,当初把你嫁给太子还以为是给你寻了一个好姻缘,将来母仪天下更是骆家无上的荣耀。可是如今说起你来,母妃和舅舅都是叹气不止的。天煜国贵妃的亲侄女,太子的正妃,未来的国母竟然比不上一个贱婢!这口气即便你咽得下,母妃、舅舅和表哥我也咽不下。好妹妹,等表哥掌握天下大权,定救你出这火坑。到时候再为妹妹寻一个良配,肯定让妹妹扬眉吐气。”

   

   “表哥,你不用再说了。”骆寒衣声音平静无波,“当初寒衣不愿嫁入太子府,是姑母和表哥劝寒衣要以骆家为重,如今表哥又说要救寒衣出这火坑。可是表哥,即便是火坑,寒衣也已经认命了。寒衣只是个弱女子,自由熟读女戒,懂得‘在家从父,出嫁从夫’的道理。如今嫁给了太子便以太子为夫君。表哥就放过寒衣吧,留寒衣在这太子府自生自灭就好。”

   

   “你!”叶澜昊恨铁不成钢,“骆家怎么有你这么无用的女儿!”

   

   “寒衣无能,不能为表哥和姑母分忧。”骆寒衣平静地打断叶澜昊。

   

   叶澜昊勉强压下怒火,“好,表哥不逼你,你应该明白,表哥也是关心你才会对你的事儿如此上心。既然你死心塌地地待在太子府,就要尽力将日子过好。你要当心太子身边的夏青芜,她是罪臣夏庭远的女儿,与皇后娘娘颇有瓜葛,早年与太子殿下就相识,自太子建府后就来到了太子府,一直是毫不起眼,只是这次太子遇刺后突然被叶澜修看重。太子是否已经收她在房中?你可知道他们之间是否有什么秘密?”

   

   我听到提到了我,越发摒住了呼吸。就听骆寒衣淡淡道:“青芜细心周到,是我让她伺候太子殿下的。”

   

   秋染忽然过来轻声说:“太子妃,快开席了,宾客都等着您呢,您该过去了。”

   

   “知道了。”骆寒衣道,然后对叶澜昊道:“表哥,马上开席了。”

   

   “嗯,你先去,我随后到。”叶澜昊低声道:“你还是要密切关注叶澜修和夏青芜,他们有什么异动,马上派人通告我。知道了吗?这可是为了你好。”

   

   骆寒衣不置可否,“寒衣先行告退,表哥也请快去慕贤堂吧,出来时间太长了容易引人察觉。”

   

   “哼!”叶澜昊一甩袖子,显然对骆寒衣极为不满。

   

   骆寒衣扶着秋染的手离开,从我这边的角度可以看见她一身红衣越走越远,渐渐走出了我的视线。我终于呼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腿都站麻了。

   

   我悄悄往外伸头看了看,没发现叶澜昊的身影,想是从另一边走了吧。刚这么想,一只手从斜刺里伸进了夹缝,掐着我的脖子一把将我拖了出来。

   

   眼前是叶澜昊放大的脸,阴恻恻道:“夏姑娘,站了很久了吧!”

   

   我一惊,原来他早就发现了我,却没有立刻揭穿我。虽然此刻他的大手铁箍一样卡在我脖子上,让我有些头晕,但并不妨碍我大脑飞速运作,这意味着两个可能性,一种是他压根不在乎我听到,或者说,他压根不在乎叶澜修知道他在利用骆寒衣监视太子府,他根本就没把太子放在眼里。另一种可能性就比较悲催了,他要杀人灭口!

   

   “二……二殿下,奴婢……奴婢只是路……路过……奴婢……什么……什么也没听见……”我挣扎着说道。

   他冷笑出声,“上次本王放过了你,没想到这次你又撞到了本王手里。”

   

   我一下子想到被他掀掉的指甲和掰断的手指,心都凉了半截,不会真要杀我灭口吧。

   

   他猛地收紧了掐着我脖子的手,“说,你接近太子到底有何目的?”

   

   我感到眼前发黑,喉咙里一股腥甜的味道,忙伸手抓住他掐着我的手,断断续续道:“二……二殿下饶命……奴婢若在太……太子府被杀……太子……必会追……追查……”

   

   “死到临头还敢威胁本王?不过是杀死一个贱婢,你以为本王会怕太子追究吗?”他目光阴狠,然而话虽如此手上却还是卸了几分力道,“本王早就觉得你透着古怪,不想死的话就实话实说,叶澜修为何让你近身侍候?”

   

   我趁着他手上力气放松了点儿,赶紧喘了口气,“那是因为奴婢上次救了太子殿下,殿下伤后得了癔症,把别的人都忘了,因此才格外信任奴婢。”

   

   叶澜昊将信将疑,掐着我脖子的手却再次收紧了,“那你接近叶澜修又是有何企图,他许了你什么好处?收你为房里人吗?”

   

   “不……不是的……”我赶紧澄清,关键时刻,脑海中灵光一闪,让我抓到一个理由,“太子殿下说……说可以重审奴婢父亲的案子,为……奴婢父亲昭……昭雪……”

   

   “哦?”叶澜昊神色略有所动,显然信了两分,随即冷笑道:“凭他?他可到有那本事!”他目光一转,在我脸上转了一圈,“不过,他没有这个本事,本王有。你若能为本王所用,本王倒是可以应允你,让你达成所愿。”

   

   这是要策反我呀!我一下子看到了活命的希望,决定上演一出无间道。

   为了做足戏份,我仍表现出适当的迟疑,“真……真的吗?二殿下不会骗……骗奴婢吧……”

   

   为了追求效果逼真,我还挤出了几滴眼泪。

   

   我都想好了,只要叶澜昊再抛出诱饵,我就羞羞答答地接受,再表表忠心,给他以成功接棒骆寒衣,做他在太子府新耳目的假象。

   

   可惜没等我演技爆发,叶澜昊后背上就挨了一记黑拳,他手一松放开了我。

   

   我一边搜肠刮肚地咳嗽着,一边心惊胆战地看着来人将叶澜昊一顿海扁胖揍。

   

   阿城跑过来扶住我,焦急地问:“姐姐,你没事儿吧!”我心中温暖,信赖地半倚在他年少单薄的肩膀上。

   

   我这会儿才看清打叶澜昊的不是别人,正是云谨言。此刻云谨言全然不见往日的慵懒散漫,他身形矫健,龙腾虎跃,无数拳脚带着风声都招呼到叶澜昊身上,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见叶澜昊倒地还跳起来踏上一脚。叶澜昊失了先机,此刻被打蒙了,加之地方狭小,一时竟无还手之力。

   

   身边的阿城跃跃欲试想去帮忙揍人,我佯装虚脱,将大半的力量都倚在他身上。他自是舍不得推我到地上,只能一边扶着我,一边焦急地看着云谨言,生怕云谨言吃亏。这点上,我是偏心的,云谨言打叶澜昊,叶澜昊心里再恨也只能吃这哑巴亏。可是如果阿城动手,那就不一样了,叶澜昊不敢把云谨言怎么样,但是绝对能要了阿城的命。

   

   片刻功夫,叶澜昊的随身侍卫和太子府的巡查侍卫已经围了过来,但是待看到是国舅爷时,一时大眼瞪小眼,没敢动手。太子府的侍卫比较精觉,一看形势不对,互相使了个眼色就列队走了,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叶澜昊的侍卫不能走,只能干看着。

   

   云谨言终于打累了,拳脚渐缓,叶澜昊也有了还手之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回身一拳挥向云谨言,嘴里大骂他的侍卫,“都是死人啊你们!还不将此人给本王拿下!”

   

   云谨言一伸手架住叶澜昊的拳头,淡淡道:“你敢!”

   

   叶澜昊鼻青脸肿的,一只眼都被云谨言一记老拳打成了乌眼青,不过剩下的一只眼也足够他看清面前的人是云谨言他一时愣住,难以置信地脱口而出:“云谨言?”

   

   “啪!”一记耳光带着脆响呼在他脸上,云谨言不紧不慢道:“爷的名讳也是你随口叫的?我倒要进宫问问姐姐和姐夫,皇子就可以直呼长辈其名吗?又或者是骆贵妃不满我姐姐当了皇后,所以对我们云家心怀不满,你耳濡目染才会对我不敬。”

   

   叶澜昊闻言惊怒不已,憋得额头青筋都爆起来了,却也只能低头认错,“舅舅息怒,昊儿一时口误,还望舅舅大人不计小人过。”

   

   “好,能明白尊敬长辈的道理,你今天这顿打就没有白挨。”云谨言收回手,掸了掸身上的衣服,又拆下头上歪了的玉冠,一头墨色长发瀑布般垂下。微风拂过,淡紫的衣角与黑发随风轻扬,配上他的绝色姿容,真如谪仙一般。此刻他神色安详,一脸的云淡风轻,仿佛刚才动手打人的根本不是他。

   

   叶澜昊自是咽不下这口气,语气生硬地问:“不知昊儿哪点儿惹舅舅生气,让舅舅亲自出手教训。”

   

   云谨言斜眼看了看他,用优雅华丽的声线,一字一句道:“打你是因为你对你舅母不敬。”

   

   又来了!烦不烦啊!这没几天的工夫我都认了三个外甥了。我这个“舅母”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躲到阿城身后随时准备趁人不备就开溜,生怕引火上身。

   

   叶澜昊显然没料到是这个原因,抬眼四处找舅母,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在场的唯一女性——我的身上。

   

   我越过阿城地肩膀,给了他一个抱歉的眼神,又赶紧往后缩了缩,看来是溜不掉了。

   

   叶澜昊吃惊地看着我,又看向云谨言,“舅舅,这……这是怎么回事儿?”

   

   “什么怎么回事儿?”云谨言皱眉道,“你那睿王府里有一堆莺莺燕燕的侍妾,难道舅舅我就只能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过日子?就不能给你们找个舅母?你这是想我们云家绝后啊!这话要是传到姐姐和姐夫耳朵里……”

   

   “啊,昊儿不是这个意思。”叶澜昊赶紧表态。

   

   虽然我对叶澜昊是又恨又怕,此刻都不禁有些同情他了,叶澜昊面对云谨言纯粹是一种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的感觉。

   

   “昊儿就是没想到是夏青芜……”

   

   “嗯?”云谨言一个眼刀飞过去。

   

   叶澜昊赶紧改口,“是夏姑娘。”

   

   云谨言仍不满意,“什么夏姑娘? 叫‘舅母’!”

   

   叶澜昊咬了咬牙,“可是,这个……毕竟还未嫁入国舅府。而且这个……身份,恐难向世人交代。”

   

   云谨言怒了,“爷娶媳妇,需要向世人交代什么?”

   

   “昊儿的意思是,这个……”他闭了闭眼,终于下定决心似地咬牙道:“舅母的身份恐有不妥。”

   

   云谨言想了想,“你说的也不无道理,不能过了明路,即便是偷偷娶了也是太委屈你们舅母了。”他向叶澜昊招招手。叶澜昊恨得牙痒,也只能向前一步。云云谨言一副拉家常的神色,“你小子不是掌管刑部吗?”

   

   叶澜昊大骇,“舅舅,话可不能这么说,掌管刑部的是刑部尚书马励精。”

   

   “那刑部尚书不是你的人吗,听说还认了骆贵妃为干娘。”云谨言闻言拍了叶澜昊脑袋一下,“你小子在舅舅面前也装,舅舅也不是外人。再说了舅舅又不管朝里的事儿。”

   

   叶澜昊敢怒不敢言。云谨言继续循循善诱道:“你可知道,你舅母的父亲是谁?”

   

   “罪臣夏庭远。”叶澜昊答得痛快。

   

   眼见云谨言变了颜色,叶澜昊乖觉地退后一步,“还请舅舅示下。”

   

   云谨言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我就说你聪慧不及修儿,淳厚不及澈儿。舅舅告诉你,你要记住了,你舅母的父亲就是你的外祖父。”

   

   这辈儿论的让叶澜昊差点儿吐血。

   

   “舅舅托你一件事儿,你可得上心办。回头让刑部那个马屁精把你外祖父的案宗调出来。”

   

   叶澜昊忍无可忍地更正,“舅舅,是马励精,取励精图治之意。”

   

   “啊?什么?妈……里个……”

   

   “算了,舅舅,你就叫他马屁精吧!”叶澜昊无奈道。

   

   “嗯,回头让你那个马屁精将你外祖的案宗重审一下,看看有什么可疑之处,是否还有漏掉的信息。你外祖父是个文官,当年我跟他有过几面之缘,感觉你外祖为人耿直刚正,此案恐有隐情。”

   

   “舅舅!夏庭远的案子是当年父皇御笔朱批定的罪。罪名是结党营私,惑乱朝纲。本是要诛九族的,然父皇念他为官多年,尚属清廉,才改判的流放,亲眷莫入奴籍。舅舅此时要刑部重审此案,根本不可能,刑部也不敢如此行事。请赎昊儿无能为力。况且此事若被朝臣知道,恐会波及舅舅清誉,还望舅舅三思。”

   

   “舅舅我还有清誉?我怎么不知道呢?”云谨言无所谓地笑着,随即看向叶澜昊,似笑非笑道:“既然如此,你刚才为何向你舅母大包大揽,说要为她父亲翻案,不是信口雌黄,哄她玩呢么?”

   

   没想到刚才的对话被云谨言听个满耳,叶澜昊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恼羞成怒之余却无可辩驳。

   

   我心一动,虽然夏庭远不是我真正的老爹,我没有给他昭雪的强烈欲望,再者我也根本不会相信叶澜昊,但是此时见云谨言揭穿叶澜昊,还是让我心生感激,不管云谨言对我打了什么主意,但是他是在提醒我不要上叶澜昊的当。

   

   叶澜昊咬着牙不说话,云谨言却依旧不打算如此放过他,一副痛打落水狗,不打白不打的势头,“以后放警醒点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也就是今日被舅舅我听到了,若是被外人听见你要重审你外祖父的案子,知道的说你一片孝心,不知道的到御前参你一本,告你个不敬圣上,仗着身为皇子胡作非为的罪名,你可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叶澜昊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昊儿受教了,谢—谢—舅—舅—!”

   

   云谨言一脸的慈爱,“咱们舅甥,提什么谢字。舅舅今日替姐姐和姐夫管教了你,都是为了你好。你为人向来心眼小,脑子又不灵活,很容易得罪人,落人话柄。舅舅不能时刻在你身边提点你,你也得自己多加小心。”

   

   叶澜昊随时都有背过气的可能,终是忍无可忍,梗着脖子道:“舅舅的话,昊儿记住了。不过舅舅自己也要谨慎些,不要与一个罪臣之女过于亲密。舅舅即便不在乎自己的清誉,难道能置云氏一族的声望于不顾吗?舅舅就不怕世人说云氏不敬圣上,惑乱朝纲?”

   

   说到最后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云氏一族?”云谨言一笑倾城,声音越发的低沉醉人“云氏是你嫡母的母族。我爹是你嫡亲的外祖父,你这么说是要给云氏扣上乱臣贼子的帽子了?你放心,舅舅即刻就进宫面圣,自请消出云氏族谱,反正世人都知道我爹满京城地追着我打,早就放话出来不认我这个儿子了。我就跟姐姐姐夫说去,我好不容易寻到一个钟意的女子,虽是罪臣之女,却与我心意相通。我本想就此修身养性,将她悄悄藏于府中,不想有人偏要跟我过不去,揪着此事不放,还要借机陷害云氏一族,其意昭然,其心可诛啊!”

   

   云谨言说完作势转身就走,叶澜昊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舅舅息怒,昊儿绝没有那个意思。”

   

   云谨言回身看向叶澜昊,精致的唇角毫不掩饰地露出一丝嘲讽的笑容,“哦?是吗!”

   

   叶澜昊坚定地点头,一脸伪装的诚恳。

   

   傻子都知道,云谨言一个无党无派,只有爵位没有实权的国舅爷不过是中意个丫鬟,又不可能明媒正娶,即便是罪臣之女,也不算是天大的罪过。以皇上皇后对云谨言一贯的纵容态度来说,最多斥责他一个行事荒唐。但是叶澜昊借此事诬陷云氏结党,此中意味就值得玩味多了。

   

   目前朝堂不稳,形势严峻,叶澜昊的主要政敌是太子叶澜修和江皇后的母族,自是不敢在这个时候趟这个浑水,得罪小云皇后和整个云氏一族。

   

   “好吧,念你小孩子家的,舅舅就不跟你计较了。”云谨言一脸的大度,伸手拍了拍叶澜昊的肩膀,埋怨道:“看你这一身灰头土脸的,哪还有半分皇子该有的威仪。”

   

   就是你打黑拳打得好不好!叶澜昊敢怒不敢言。

   

   “你也不用留下来给太子妃贺芳辰了,被别人看到你这个样子不好。快回府去吧,一会儿舅舅我跟太子妃说一声,就说你不舒服,先回府了。”

   

   “谢舅舅!”叶澜昊一分钟都不想再多待,一挥手招呼他的侍卫转身就要走。

   

   “等等。”云谨言从后面叫住他,“明日朝堂上若有人问起你的眼睛怎么肿了?”

   

   “是昊儿自己不小心磕的,跟别人无关。”叶澜昊深吸了一口气,咬着后槽牙答道。

   

   “嗯。”云谨言较为满意,仍不忘便宜嘴,“你说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小心呢。回头舅舅让人给你府里送药去。”

   

   这回叶澜昊连谢字都懒得说了,在侍卫的护送下,一瘸一拐地离开了太子府。

   

   看到叶澜昊走了,我终于放下心来,不管怎么说都是云谨言救了我,还打了叶澜昊,让我出了一口恶气。刚要对云谨言致谢,就见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阿城也不禁好奇地问:“国舅爷可是刚才崴了脚?”

   

   “没有。”云谨言答道,接着无限惋惜地说:“早知道出门时换硬底的马靴了。刚才我在叶澜昊那个臭小子手上踩了一脚,只是踩破了皮儿,若是硬底的马靴必能踩断他的手指。”

   

   唉,现在我都觉得那个叶澜昊实在是有些可怜了。

   

   我诚心诚意地向云谨言拜谢道:“多谢国舅爷搭救。”

   

   他无奈地向我摆摆手,“不用谢我,你保护好自己,我就谢天谢地了!”

   

   我不料他说得如此重情重义,一时不知如何接话,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国舅爷可是正巧经过此地?”

   

   “不是。”他答得坦白,“爷忽然感受到你有危险就来救你了。”

   

   “这……奴婢可担当不起。”我越发地不好意思。

   

   云谨言语气郑重,“你绝对担得起!”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入怀,嘴里念叨着,“哎呀,光顾着揍那个臭小子了,可别把东西打掉了。”

   

   怀里没有东西,他又低头四下寻找,我和阿城赶紧帮着他找。我一瞥眼在假山边的草丛里看到一个锦盒,忙拿起来问云谨言,“国舅爷,可是这个东西?”

   

   “太好了,没有丢。”他欣喜地从我手里接过锦盒,“这是送给太子妃的贺礼,叶澜昊虽然不是个东西,但是骆寒衣可是个好孩子。”

   

   他打开锦盒,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根项链。银色的链子,白水晶的坠子,我一下子吃惊地瞪大了眼睛,这不就是我穿过来时戴的那个项链吗?唯一不同的是,我那个链子有些乌突突的,而眼前的银链却银闪闪的发着光,白水晶在银链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剔透晶莹。我颤抖着手拿出那个项链,翻过项坠,果然在背面看到了星宿的图案。

   

   云谨言不无得意地说道:“这根项链是东海的锡兰国进献的。名曰‘星冢’,不要看它白日里平淡无奇,夜晚却可以反射星光,若遇流星,更是可以将流星的光亮吸引进水晶里,发出璀璨的七彩光芒。”

   

   我感到嘴唇发干,激动得心如擂鼓。是的,就是这根项链把我和林岳带到这个时空。如今它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我仿佛看到了它再次发出摄人的亮光把我和林岳送回我们来的那个世界。爸爸、妈妈、杜诚,我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我很快就会回家了!

   

   我收紧手指,将水晶链握在我的掌心,感觉到滚烫的手心里一阵沁凉,因激动而混沌的心中只剩下一个无比强烈的念头,那就是要把这根叫做星冢的项链据为己有。

   

   云谨言微笑着看着我,柔声问道:“你喜欢?”

   

   我热切地点头,头脑开始恢复思考的能力。其实我可以等他将星冢送给骆寒衣后,再让叶澜修从骆寒衣手里要过来。想来以骆寒衣对叶澜修的情感,必是双手奉上不在话下。

   

   但是我不愿意那样。我不愿意叶澜修去利用骆寒衣,利用骆寒衣对他的感情,我宁可自己开口向云谨言要,于是我不好意思地红着脸道:“国舅爷,奴婢知道这个链子很珍贵,更是您要送给太子妃的生辰贺礼,但是……但是奴婢真的非常非常喜欢,对这根链子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奴婢在想……在想可不可以把这根链子卖给奴婢,随便您要多少钱,只要太子府能够凑得上,奴婢一定给您。”

   

    云谨言愁眉苦脸,让我心惊不已,以为他要拒绝,谁料他纠结的竟然是,“你对一根链子一见如故,为何一见如故的不是对我呢?”

   

   我无法跟上他如此跳跃而又无厘头的思维,只能再次重申自己势在必得的决心,“国舅爷,只要是这太子府里有的东西,您随便拿。珠宝库、古玩库、兵器库您搬空了都可以,只是能不能请您把这条链子转让给我。”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精明的买卖人,也知道如此迫切地想得到货品只会让卖家狮子大张口,但是我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我无法斤斤计较地去讨价还价。我要得到这根链子,不惜一切的代价。

   

   云谨言又笑了起来,天边的晚霞都被他的笑容映衬得骤然失色。他的声音丝绸一般的华丽,带着致命的诱惑,“呵呵,青芜喜欢,就拿去好,说什么买呀卖呀的。我的还不就是你的。”

   

   别,我宁可明码标价,“国舅爷,奴婢是无功不受禄,还请国舅爷明示,咱们该多少钱就多少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爷又不缺银子。”他手抚下额,眼神戏谑,“要不,以你来换可好?”

   

   我楞了一下,我是想着不惜一切代价的,但是这里面可不包括我自己。我把星冢放到他手里,转身就走。

   

   “唉,等等!”云谨言两步追上我,用身体挡在我面前。“不过开个玩笑,怎么这么大的脾气。”

   

   “奴婢身份低微,不配国舅爷的玩笑。”我面无表情道。

   

   他把星冢重新放进我的手里,“既是你跟这链子有缘,它就是你的了。”

   

   我想硬气些不要的,但是想回家的欲望超过了我的自尊,我还是紧紧地握着星冢,舍不得再撒手,“那……你要什么来换?当然……除了我……奴婢早就说过,心里只有太子殿下一个人的。”

   

   他无奈地摇头,“不拘什么,随便拿个能送给太子妃当贺礼的就好。”

   

   这么简单?我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他,见他虽然表情无奈,却并不勉强。“请国舅爷稍后,奴婢去去就来。”

   

   我快步走回长熙阁,略微思索了一下,拿出了叶澜修前些日子亲手做的那面水晶镜,揣在怀里匆匆回到了假山处。云谨言果然百无聊赖地等在那里,见我到来,眼睛一亮,又展开一抹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意。此刻我对他心怀感激,觉得他格外地顺眼。

   

   云谨言接过我递过去的水晶镜,犹自笑道:“什么宝贝?”

   

   待拿过来一看,饶是他见多识广也是啧啧称奇,翻过来掉过去地看着水晶镜,又招过阿城给他看,阿城见了更是吃惊得合不拢嘴,止不住地问:“姐姐,这是什么稀罕物件?竟然可以照得人纤毫毕现,啊!姐姐啊,我第一次知道我左脸颊上有一颗小痣。”

   

   “这是水晶镜。”我解释道,又给它编造了一个来历,“是一个坐着船漂洋过海来到天煜国的和尚献给太子殿下的。”

   

   云谨言歪头看着我,“我给你那个坠子,不过是一小块水晶,你倒是还了我一块大的,还是如此神奇的水晶镜。如此看来,我倒是占了便宜的那个。”

   

   我舒了口气,他能这样想最好了,我是不愿意欠人家情的,于是微微一笑道:“国舅爷说笑了,反正国舅爷是要送给太子妃的,这水晶镜还是留在了太子府。奴婢可没看出来国舅爷占了什么便宜。”

   

   云谨言释然一笑,“聪明的女人说话就是动听。”

   

   他复又拿起水晶镜仔细看着镜中的自己,跟镜子里的人眉目传情,又撩起披散的长发,露出如玉的额角,那副自恋劲儿看得我一阵地恶寒。

   

   他终于欣赏完了自己,满脸不解地将目光从镜子上移到我的脸上,“以前总有人夸爷姿容绝代,旷世无双,爷也没放在心上。刚才我仔细看了看自己,爷这相貌配你,你不吃亏啊!”

   

   枉我刚才还觉得他顺眼,此刻又觉得面貌可憎起来。

   

   “国舅爷快去吧,晚宴应该已经开始了。”说完我绕过他向慕贤堂走去,留他继续不甘心地对着镜子挤眉弄眼。

   

   我将项链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又把水晶坠小心翼翼地藏到衣服下。星冢在我的胸口的位置炙烫着我,心中扬起希望的风帆。今天上午我还在看《八荒异闻录》里的穿越故事,想着如何才能再穿回去,没想到人生处处有惊喜,这么快我就得到了开启时空大门的钥匙。

   

   我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叶澜修,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我们可以回家了。他不必再如履薄冰地做这个太子,他可以做回林岳,杜蘅的林岳。

   

   这一耽搁,赶到慕贤堂时已是华灯初上。府中的宴席已经摆上,衣香鬓影,宾客如云。前来为太子妃贺寿的都是天煜国的达官显贵。天煜国的男女大防不像我那个时空的古代那么严谨,必须前院内院分室而坐。这里虽然男女不同席,但是可以在一个殿内同宴男女宾客,只是在中间隔了一道紫檀松柏梅兰纹的屏风,男宾一边,女眷一边,各开了十桌。

   

   此刻女眷都聚集在一起啧啧称奇地看着云谨言送给骆寒衣的水晶镜,稀罕得不得了。看来云谨言已经抄近路先我一步回到了慕贤堂。

   

   我让小厮进去悄悄找叶澜修出来。在大堂外等了一会儿,他才利用敬酒的间隙,推说更衣出来见我。我拉他到院子角落里的无人处,掏出星冢给他看。我们捧着星冢,如同手捧所有的希望。

   

   夜空中升起第一颗启明星,星冢倒映着星光莹莹生辉。远远的天际划过一颗小流星,“倏”地一下就不见了,我们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星冢,果真看到七彩炫光凝聚在水晶中央,不过一瞬间,星冢又恢复了平静。这个发现让我们欣喜若狂。看来只要有足够多的流星,足够大的能量,就能够启动星冢,重启时空之门。

   

   叶澜修激动得语无伦次,“太好了,杜蘅,太好了。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

   

   这是他半年以来第一次叫我杜蘅,乍一听到自己的名字,我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兴奋过后,我们也平静下来,毕竟流星雨可遇不可求,在等待的期间,我们还是需要以现在的身份暂时活在这个时空。不过因为了有希望,有了期盼,一下子让近来心情日渐沉重的我们又有了轻松享乐的情绪。仿佛回程的船票已经定好,我们只需要愉快地享受剩下的假期。

   

   我将苏晏几的请求告诉叶澜修,叶澜修倒是无可无不可地说:“能在古代看看烟花也好!”

   

   于是又派人回长熙阁将几箱烟花抬到了水榭花坞前的空地上,待到宴会结束,引领宾客到慕贤堂的殿外观看。

   

   五彩烟花依次在空中绽放,火树银花一般照亮了整个夜空,将墨蓝色的天幕点缀成一幅璀璨斑斓,姹紫嫣红的画卷。

   

   我躲在来看热闹的仆役之中,远远地看着叶澜修携着骆寒衣的手站在众宾客的前面。烟花在他们的头顶上空飞旋、上升、绽放又坠落。他们一起仰头看着,身上的锦衣彩绣与天空中焰火交相辉映。

   

   虽然隔得那么远,隔着那么多人,我依然能看到焰火的亮光下骆寒衣眉眼如画,带着欣喜和感动,似有晶莹的泪珠滑落她的眼角,她伸手状似不经意地悄悄抹去,另一只手却始终握在叶澜修的手里,没有抽出来。

   

   这一幕于我是有些刺目的。我本来没觉得以叶澜修的名义送骆寒衣烟花有什么大不了的,然而真的看到,却发觉我还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无论如何,看到自己的老公拉着别的女人的手,都让我无法接受。我悄然退后,将漫天的烟花想象成如雨的流星,对回到现代的渴望比任何时候都强烈。

   

   六大箱的烟花放了近半个时辰才放完,宾客们意犹未尽,纷纷称赞太子殿下好巧妙的心思,太子妃真有福气。二人微笑着谢过众人。

   

   贺寿的宾客陆陆续续离开太子府,我先回到了长熙阁,送完宾客后,叶澜修也回来了。我迎上叶澜修,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大方自然。

   

   空气中依旧弥漫着硝烟刺鼻的味道,叶澜修思量着笑道:“没想到这个时空已经有火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