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情敌

赵眠眠 17795字 2024-07-24 18:18:29
   因为天气寒凉,加之皇后娘娘身体本就虚弱,又头次怀胎,怀孕的反应很大,因而自除夕内廷家宴后,皇后就没有出过凤仪宫。皇上心疼她寂寞,于是下旨将皇后的妹妹江映容接进宫中陪伴她。

我听说江映容是皇后娘娘同父异母的庶出妹妹,刚满十六岁。

知道妹妹可以进宫,江映雪很是高兴,孕中的不适也因这个喜讯而冲淡不少。连日指挥宫人收拾大殿东边的暖阁,给她妹妹住。看得出,江映雪对这个妹妹很疼爱。

这一日是江映容进宫的日子,听闻皇上让长风亲自去江府接江映容,有着江映雪这层表亲的关系,长风跟那个江映容自然熟络。

一大早,外面刮起北风来,虽然晴空万里,但是空气异常干冷。慕兰和寻菊去内务府领冬日的例奉,倚竹就让我跟她侯在大殿中。皇后娘娘伸长脖子等着,连早膳都没心思用。她面带欣喜地对方姑姑说:“家中姐妹五个,只有容儿跟我最亲厚。容儿小的时候不缠着她娘亲,也不缠着她奶娘,只喜欢整日跟着我,叫我‘大姐姐’。”

“可不是么。”方姑姑凑趣道:“奴婢还记得皇后娘娘大婚那年,五小姐只有十一岁,哭了好大一鼻子,抱着娘娘的脖子不肯撒手,差点儿耽误了吉时。”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上午时分,未及宫人通传,一道靓丽的人影就从大殿外跑了进来,扑到江映雪的怀里,呜咽着说:“大姐姐,想死容儿了。”

旁边的倚竹赶紧上前为那女子解下大红羽纱的斗篷,“五小姐刚从外面进来身子凉,暖过来再贴着皇后娘娘。”

看来她就是江映容了。我不由仔细打量了她一下。身量比江映雪要略高些,虽然穿着胭脂色的棉衣,但是仍能看出曲线玲珑,健康而充满活力。从面上看,跟江映雪非常相像,一样的雪肤花貌,眉目如画。只是相同的眉眼在江映雪的脸上是端庄秀雅,观之忘俗,而在江映容脸上则是顾盼生辉,神采飞扬。到底年轻,十五、六岁的年纪,仿佛刚刚抽条的柳枝,活力四射,娇俏可爱。

听了倚竹的话,江映容一下子弹开,瞪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对呀,容儿要做姨母了,可别冻到小外甥。”说着搓搓手,又胡噜着冻得红苹果一样的脸蛋儿。

皇后宠溺地看着小妹妹,笑道:“几个月不见,又长高了,就是还是那副小孩子脾气,毛毛躁躁的。”

江映容撒娇道:“只有大姐姐还老拿容儿当作小孩子,容儿不小了,就满十六了。”

皇后问向她妹妹,“端清王呢?不是他去家里接的你吗?怎么不见进来。”

江映容大咧咧地坐在椅子上,拿起桌上的一个苹果就啃,“长风哥哥在宫门口遇到皇上,我嫌他们一大堆人走得慢,着急见大姐姐就先跑进来了。”

皇后无奈地用手戳戳江映容光洁的脑门,“宫中不比家里,要守着规矩才行,以后要处处小心谨慎,不能这样随便。”

江映容放下苹果懊恼道:“宫中的规矩太多了,要不是为了大姐姐要生小外甥了,我都不愿来呢。”

江映雪嗔怪道:“不许胡说,皇上天大的恩典,才许你进宫陪伴。”

虽然绷着脸,但是江映雪面上却见不到一丝怒意,依旧目光宠爱地看着江映容。

江映容站起来搂着她姐姐的肩膀,撒娇道:“我也是天天想着大姐姐,想着将要出世的小外甥。虽然宫中不如家里自在,我还是老老实实地来了。”

皇后绷不住笑了,“你不必跟抹了蜜似的专捡好听的说。我听说了,你日日在家中散漫着,爹心疼你年幼总是宠着你,这会正好进宫来跟我这儿收收心,都十六了,也该给你找个婆家。”

江映容闻言,吐了吐舌头,“爹说了,我还小,再留我一、两年。大姐姐必是嫌我烦,恨不得把我嫁出去,省得在大姐姐眼前招嫌呢。屋里热死了,我去换件衣服再过来。”说着就跑了,她带来的奶娘、小丫鬟和倚竹在后面追她一起去了。剩下江映雪和方姑姑相视而笑,“有了她,就再也不寂寞了。”

正说着,内监通报,“皇上驾到,端清王到。”

江映雪整整衣衫,正要行礼,却被大步进来的皇上,一把扶住,“雪儿有了身孕,不必行礼了。”

皇上身后,长风跟着进来了,我们目光一碰,赶紧调开,看向别处。自从那个雪夜后,我们还没有见过面,此刻都觉得有些尴尬。

   皇上扶皇后娘娘坐下,才抬头问:“容儿那丫头呢?我在门口遇到她和长风,不过和长风说句话的功夫,她就跑没影了。”

江映容又一阵风似的跑进来,俏生生地跪地给皇上行礼,嘴里叽里呱啦地说着:“容儿急着见姐姐就先跑过来了。其实刚才容儿已经给皇上行过礼了,就是皇上正跟长风哥哥说话,根本没看见容儿。”

江映容已经换上了一件浅樱色的薄夹袄,裹着年轻饱满的身体,裙幅上绣着落英缤纷的花朵,更显得她面若桃花,明眸皓齿。

皇后在一边轻声斥道:“跟皇上说话哪能这么随便。”说着屈身向皇上,“臣妾妹妹御前失仪,还望皇上恕罪。”

江映容不以为然地撇撇小嘴儿。皇上还没来及接言呢,她那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已经转到长风身上,“长风哥哥,你刚才光顾得和皇上说话,都不管容儿了,皇上让你接容儿来的,容儿若跑丢了,都是你的过错。”

皇后娘娘口气严厉了些,“容儿,怎么这么不懂规矩,在宫里不能哥哥弟弟的乱叫,应该称呼‘端清王’。”

皇上笑道:“容儿还小,别拿宫里的规矩拘着她了,她愿意怎样叫就怎样叫吧,叫长风哥哥都十几年了,你让她忽然改口她也改不过来。不是什么大事儿,雪儿不必如此谨慎。”

江映容见有人撑腰,越发得意,“本来就是一家人,非要称什么名号。就像皇上,要是在普通人家,容儿应该叫您一声‘姐夫’的,可是在宫里还得见了您就跪,不能叫姐夫,只能叫皇上,听着多生分。”

皇后无奈地看着口无遮拦的妹妹,向皇上告罪道:“臣妾这个妹妹从小被家人惯坏了,不知礼数。”

皇上笑道:“朕倒觉得容儿天真烂漫,透着一家人的亲切,朕准了,她愿意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江映容没等皇后说话就抢着道:“容儿还是称您为‘皇上’,省得姐姐说我没规矩,失礼数。不过容儿还叫长风哥哥作‘长风哥哥’总可以吧!”

江映容伶牙俐齿,惹得皇上含笑点头,“可以,可以。你姐姐自从有孕,不能出门,朕一直怕她烦闷郁结,现如今有了你这个开心果,雪儿也可以开开心心的了。”

江映容娇笑道:“皇上放心,容儿一定让姐姐天天笑口常开,来年生个白白胖胖的小皇子,容儿就做姨妈了。”

江映雪面飞红霞,不好意思起来。皇上揽着她的肩膀对江映容说:“容儿说得对。 那朕就把皇后托付给你了,一定要让你大姐姐心神舒畅。等皇后诞下麟儿,朕再封赏你这个小姨妈。”

江映容眼珠一转,撅起小嘴儿,“得皇上的封赏还得大半年呢,容儿有个条件,不知皇上能不能先答应。”

皇后摇头道:“容儿,越说越不像话了,哪有跟皇上要条件的?”

“不妨,说来听听。”皇上不以为忤,笑吟吟地说道。

江映容轻快地走到长风身边,拉起他的袖子轻摇着,“我要长风哥哥常常入宫来看我,将家里爹娘的情况告诉我。不然容儿会想家,想爹娘的。”说着眼圈就泛红了。

这样的女孩子和这样的要求是无法让人拒绝的。未等长风说话,皇上就替他应了。“好,就让长风时常到到江府探望国丈,再来凤仪宫将江府的事儿讲给你们姐妹听。”

江映容眉开眼笑起来,皇后微微一怔,随即恭敬地向皇上道:“谢皇上体恤臣妾与妹妹思家之情。”

长风躬身向皇上道:“臣弟谨遵皇兄旨意。”

他们一家子叙着家常,皇后向她妹子问着家中爹娘的情况。我无所事事,呆着也自觉难堪,于是偷偷告诉倚竹我头疼,便溜出正殿,回到茶室,歪在软榻上。

正神游呢,门帘一掀,长风走了进来,带进来一股清新干冷的气息。我不得不起来,“你又是来亲自选茶叶的吗?要竹叶青,还是休宁松萝。”

他微俯着头站在茶室中央,半天才徐徐开口,“那晚之事是长风造次了,冒犯了若溪,若溪不要介意。”

我听他又提起那天的事儿,很是尴尬,当时厚着脸皮说也就说了,现在想起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挥挥手道:“别提了,我还后悔呢,又在你面前丢人现眼一回。”

“无地自容的是长风。”他一脸愧色,“在你面前,长风自惭形秽。”

他自惭个什么呀!我这老脸还不知道往哪儿搁呢?本想把他轰出去,可是看到他那一脸的羞愧相,我又不忍心,谁让我喜欢人家呢。要说这事儿也怪我,不管不顾地说出来,没有充分考虑到他的接受能力,倒弄得他因为不能同样喜欢我,而跟欠了我似的。

事到如今,解铃还须系铃人,我只能舍下脸来开导他,“你要是老想着那晚上的事儿,咱俩儿连面都不能见了。全当那页翻过去了。你想着你的心上人,我想着我的,咱们还能算个同病相连,惺惺相惜。最理想的状态是,我牺牲一下自我,咱们还当朋友交往,还可以互相开导一下,都别钻死牛犄角。当然,你要是觉得别扭,不好意思再见我,就先别来找我,什么时候我把你放下了,我再找你去,你看行吗?”

听了我的一通歪理,他由衷道:“长风妄为男子,却远不如若溪豁达。”他抬眼看看我,鼓起勇气道:“长风不敢再提冒犯若溪的言语,但我可以先助若溪离开宫中,只是委屈若溪仍要顶着那个名分。长风不会真的……”

咦?这个我倒没想过,假作他的侍妾,出了宫再海阔天空去。这个可行。我一时心驰神往,不过很快又垂头丧气起来,“不行,顶着你端清王侍妾这个名头,谁还敢娶我?我要是将来碰到一个看对眼的,他喜欢我,我也中意他,两情相悦了,你这不是耽误我吗?”

他彻底被我雷倒,差不多是哀怨地看了我一眼,尴尬得不再言语。

窗外忽然传来一个娇俏的声音,“长风哥哥,你找什么茶找了那么半天?”

长风反应可不如我快,我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带着黄笺的绿玉茶罐,塞到他手里,他低头照念,“我在找……恩施玉露。”

厚重的棉帘一挑,一抹樱粉色已经进到屋来。江映容冻得小脸儿通红,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转向长风娇嗔道:“找个茶要这么长时间,容儿都等着急了。”

长风掩饰地轻咳一声,举着手里的茶罐说:“此茶冲泡前一定要在冰上镇一下,经沸水泡后才会激发出茶叶本身的清香。”

“哦。”江映容挑挑眉毛,过去拉住长风的胳膊,“长风哥哥快点儿回大殿吧,皇上和姐姐还有话跟你说呢。”

说着连拉带拽地将长风拖出茶室。临出门时,江映容扭头看了我一眼,乌黑如墨的瞳仁满含不屑和警告。我不禁哆嗦了一下,因为那实在不像一个十五、六岁天真浪漫的少女的目光……

   江映雪身子娇柔,又刚刚病愈没有多久,因此怀孕非常辛苦,吃不下东西,常常头晕目眩,还曾经晕过去一次,把整个皇宫吓得人仰马翻。太医都快将凤仪宫的门槛踢破了,开了那一大堆的安胎补药,又嘱咐皇后卧床休息。皇上更是每天下朝都到凤仪宫来守着江映雪。

其实孕妇昏厥也挺常见,想当年我表姐怀孕,人高马大一个人,逛超市时突然一头栽向地上,幸亏我在旁边一把将她扶住。好在她只晕了一会儿就过去了。她自己吓得不行,健步如飞地向医院赶,害我一溜小跑跟着。到了医院,挂了急诊,没两分钟就让医生轰出来了,“孕妇都有暂时性的脑缺血,注意尽量减少一个人外出就行了。”

皇后整日卧床,倒便宜了我,不用候在大殿里听差,因为倚竹她们都信不过我,不用我贴身伺候皇后娘娘。我只每天在皇后娘娘床前转几圈,用我现代的照料孕妇的知识,指点一下倚竹她们。其实我懂得也不多,但是胜在理论基础雄厚,常常是一套一套的,再整两个新名词,唬得她们一愣一愣的,都拿我当专家。其他时候,没我什么事儿,我乐得在茶室里赏雪喝茶。

这一日下午,整个凤仪宫静悄悄的,我提着装着一盏燕窝的食篮,正要去皇后娘娘的寝殿,在院子里碰到刚踏进宫门的康公公。他笑容满面跟我打招呼,“溪儿姑娘,这几日锦大将军繁忙,很少在宫中逗留。咱家刚才遇到他老人家了,他还说起要姑娘留心凤仪宫内的事务,等他进宫向他禀报。”

我这才想起来,咱也是有组织的人啊!还肩负着重任呢!最近锦夜一直在宫外忙,鬼知道他忙些什么。我正高兴他忘了我呢,谁料,又把我想起来了。

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溪儿会留心的。”便跟在康公公身后踏上回廊。他突然一下子停住,让紧随其后的我差点儿撞到他身上。我诧异地抬头,却见是江映容面罩寒霜地站在回廊的拐角处,身后是她的奶娘,一个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的妇人。

康公公已经拜了下去,“见过五小姐。”

我也胡乱地行了个礼,刚想离开,就听见她冷冰冰的声音,“站住。”

我与康公公一起停住,康公公赔笑道:“不知五小姐有何吩咐?”

她的目光从康公公的身上移到我的身上,抬起青葱一样的玉手一指我,“你叫什么名字?”

“林若溪。”我规规矩矩地答道。

江映容向旁边使了个眼色,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呢,她的奶娘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跟主子回话要自称‘奴婢’。”言语间,蒲扇大的手冲着我的脸就挥过来了。

咱也不是吃素的,虽然事发突然,我还是有如神助地一侧身,她的巴掌带着呼啸的风声擦过我的脸颊,我额前的头发都呼扇得飞起来。这要是扇脸上,还不得成猪头?

眼见没打着,她二人恼羞成怒。康公公也懵了,毕竟是老人,反应快,忙躬身道:“这丫头进宫时间不长,不懂规矩。五小姐息怒,皇后娘娘早前发话了要亲自调教她的,这打狗也要看主人不是……”

江映容面露鄙夷,柳眉一立,打断康公公,“可不就是两只狗,还是我大姐姐喂不熟的狗。我刚才可是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不是寻思着给锦夜告密去吗?不过是那个内监的走狗,打便打了。我这就告诉大姐姐去,让她把你们两个撵出凤仪宫,关到爆室去。”

第一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太羞辱人了。我脸上火辣辣的,比挨了一巴掌还难受。不过这个五小姐也真是大胆泼辣,一口一个内监叫着,那可是锦夜的死门儿啊!我不禁为她担心起来,锦夜可不是好惹的,这丫头不要为了一时口舌之快,给她们江家惹麻烦。

康公公面上依旧带着恭敬,丝毫不见慌乱,“五小姐这是哪的话,锦大将军为宫内首领,见皇后娘娘有孕,甚为关心,可惜他老人家报效朝廷,公事繁忙,分身乏术,就让奴才及皇后娘娘身边的宫婢不时将皇后娘娘的状况报告给他,以便他随时知道皇后娘娘所需。不知奴才们何错之有。”康公公提到锦夜,神色倨傲起来。有了锦夜撑腰,明显不把五小姐放眼里。

江映容恨声道:“他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欺负我大姐姐有孕,顾不到管教宫里的人。别人怕他,我江映容可不怕,你们那点儿苟且行当还逃不过本小姐的眼睛。”

康公公不愧是老油条,不急不恼道:“五小姐真真是冤枉奴才了,奴才不过是听主子的话,替主子办事儿。五小姐若嫌弃奴才说话不周详,也可亲自将皇后娘娘的需求告诉锦大将军。”

“呸。”江映容冲地上啐了一口,“本小姐才懒得见那个奸佞小人。就是他将长风哥哥关到天牢里好几个月的,现如今还整天跟我爹作对,我见了他就恶心。”她略一斟酌,回头向她的奶娘吩咐道:“大姐姐有孕,别惊扰到她,你去请端清王来,就说这宫里有内奸,吃里扒外。”

这丫头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比我还二百五,我还知道个审时度势呢,虽然挨了骂,但是看到有比我还笨的人,我倒有几分欣慰。

康公公心里有底,并不惧怕,上前对江映容说道:“五小姐别生气,今日之事就是个误会,请端清王前来解释清楚也好。”接着指着我,带着炫耀道:“端清王对溪儿这丫头也颇有眼缘,还曾盛赞她精通茶艺。几个月前曾向皇上和皇后娘娘求要这丫头,要带回王府,后来皇后娘娘说爱惜她的才华,才留在身边的。”

他的本意不过是告诉江映容,长风来了也没用,不会把我们怎么样,可是我却看到江映容面色一沉,失神地问道:“真的?”

得到康公公的首肯后,她低头思忖了一下,挥手道:“今日之事,我暂且饶过你们,以后你们老老实实在宫里当差,若被我知道你们做下对我大姐姐不利的事儿来,仔细你们的皮。”

“奴才谨记。”康公公一脸恭敬地告退。

我也脚底抹油,想跟着走,却被江映容叫住,“你留下。”

我只得站住。她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我,“不想你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普通宫婢还有这等本领,让长风哥哥都出口讨要,倒是我小窥了你。”她一双清水妙目盯着我,“我倒要看看你有几斤几两。”

说完,就扶着她奶娘的手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莫名其妙,我招她惹她了?

我提着食篮进到皇后娘娘的寝殿,江映雪正歪在床榻上,与她妹子聊天。江映容撒娇地笑着,大姐姐长,大姐姐短的,又是一副少女的娇憨模样,让我不禁怀疑她跟刚才那个刁蛮跋扈的小恶婆儿是一个人吗?

我依礼向她二人请安,倚竹上前接过食篮放在桌上。江映容忽然指着我,一派天真地向她姐姐道:“大姐姐,我听说这位姐姐茶艺了得,不但得到长风哥哥的称赞,还差点儿将她要了去。”

江映雪不好说出实情,只能敷衍道:“溪儿心思灵巧,秀外惠中,确得端清王的赏识。”

“哦?果真如此!”江映容低声自语,很快又换上了明快的语调,“能让长风哥哥称赞的人必定不同凡响。容儿也好饮茶,只是无人引导,不如让溪儿姐姐跟在容儿身边教教容儿吧。”

听得我心肝儿直跳,直觉地感到她没安什么好心。

皇后是知道我有几笔刷子的,只是苦于无法说破,为难道:“这个……溪儿的茶艺标新立异,与普遍鉴赏的确有所不同。容儿若醉心茶艺,找大姐姐或是端清王请教是一样的。”

江映容拉着江映雪的手撒娇道:“大姐姐怀着龙裔,连皇上都恨不得把大姐姐捧在手心里,容儿哪能那么没眼色,还来劳烦大姐姐。长风哥哥又是隔几日才会来,根本没有时间向他问茶道之事。容儿此次进宫只带了奶娘、玲珑和璎儿来,又不敢老来打扰大姐姐,连个正经说话的人都没有呢!我看溪儿姐姐心灵手巧,为人和善,就让溪儿姐姐跟我做个伴儿吧!”

她说得可怜巴巴的,我眼见江映雪心疼妹妹,就要答应了,赶紧上前跪好,“奴婢笨手笨脚,恐怕侍候不好五小姐,还是跟在皇后娘娘身边吧,长点儿脑子再到五小姐那里当差。”

江映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手里绞着锦帕,“溪儿姐姐不是嫌弃容儿吧?容儿也知道,大姐姐心疼我,宫里的人也都对我好,可是容儿终究不过是寄住宫中,算不得正经主子。”说着眼里蓄满了泪珠儿,将流未流,越发惹人怜爱。若不是刚才回廊里的一幕太过惊悚,我都快自责了,怎么欺负人家小孩子呢?

皇后娘娘心疼地拍着她的手,“胡说什么,你是我亲妹子,谁会小窥了去。”

就凭着这演戏的功夫,我也知道这丫头不是个善茬儿。别看年纪比我小很多,道行绝对比我深,惹不起,我躲得起还不行吗?我一个头磕在地上,“奴婢不是不愿伺候五小姐,实在是舍不得皇后娘娘,奴婢自从进宫以来,一直受皇后娘娘关照,心中感激不尽。如今娘娘怀有身孕,奴婢好歹曾经伺候过家中姐姐怀孕生子,还想着留在皇后娘娘身边尽心尽力呢。不如等皇后娘娘生下小皇子后,奴婢再去伺候五小姐。”

我说得声音哽咽,跟真事儿似的,想想眼中无泪,赶紧举袖假装拭泪。跟我斗演技?考大学时,要不是被X大新闻系刷下来,说不定我现在也是颗露头露脸的小星星了。

江映容以手帕遮住半边脸,挡住江映雪的视线,眼中没有半分的泪意,不露痕迹地冲我冷笑了一下,又换上一副委委屈屈的小女孩儿像儿,“容儿又没让溪儿姐姐离开宫中,溪儿姐姐还是可以经常到大姐姐跟前来照应的。不过是陪陪容儿,省得容儿在这深宫大院里太寂寞,又不能时常回家看望爹娘。”

我心拔凉拔凉的,她一提爹娘,江映雪就扛不住了。果真,江映雪低头沉吟片刻道:“溪儿跟在容儿身边也有好处,也免得锦夜老是盯着你。本宫这里,有方姑姑和倚竹她们,你不必挂心,就陪着容儿吧。她年纪小,初次离开家,难免思念爹娘,虽然有本宫这个姐姐在,但是本宫整日卧床,也不能多跟她调笑。你心思奇巧,就代本宫照料容儿,给她宽宽心。”

我欲哭无泪,就这么板上钉钉了。江映容唇角挽上一抹得意的弧度,又腻在皇后身边,轻快地说:“我就知道大姐姐最疼我,大姐姐放心,我肯定把溪儿姐姐当好姐妹来看待。”

江映雪宽慰地笑道:“如此就再没有不妥了,端清王来宫中时,你也可以让溪儿陪在左右,她与王爷是旧识。”

她不说这句还好,说了这句简直让我麻烦上身。江映容听进耳里,扭头看我,目光凌厉,脸上似笑非笑,拖长声音说:“哦,是吗?那容儿更要好好跟溪儿姐姐聊聊……”

江映雪孕期渴睡,不一会儿就倦了,只留下倚竹在跟前,让我们都跪安了。我拖着沉重的脚步跟着江映容来到她住的偏殿暖阁。离开了江映雪的视线,江映容昂起了下巴,指着暖阁外的过道里,一处狭小阴仄的角落,淡然吩咐道:“以后,你就睡在这里吧。”

我愣了一下,未及答话,江映容已经笑意盈盈地凑近我的脸,“我夜里怕黑,喜欢让人在近前候着的。怎么?不愿意啊?觉得委屈的话,去找我大姐姐说去。再不,找长风哥哥哭诉去也行。”

我这一口气憋在胸中,看了她身边满脸横肉的奶妈一眼,只能低头闷声道:“不敢。”

我话音未落,一个巴掌就甩过来了,“啪”地一声脆响,糊到我脸上,耳畔响来一声凶神恶煞样的爆喝,“跟主子回话,要自称‘奴婢’!”

打得我那叫一个头昏眼花,眼冒金星。长这么大头一次被人打耳光,羞辱的感觉比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我捂着脸对江映容的奶娘怒目而视,好像是叫闫嬷嬷的,她这是报刚才在回廊里未打着之仇,所以未等我说完,就提前一步动手,让我连躲闪的时间都没有。

感受到我愤恨的目光,闫嬷嬷木然地看着我。旁边的江映容轻巧地笑了出来,“我大姐姐是个好性儿的人,从不跟下人较真儿。我江映容可是眼里从不揉沙子的。如此不懂规矩,就当我替大姐姐管教管教你。”说着以手掩口打了个哈欠,“折腾这么一出,我也乏了,等有了精神再惩治你,你就在这过道里跪着思过吧,我不让你起来,就不许起来。”又扭头吩咐闫嬷嬷,“奶娘替我看着她,别让她偷懒耍滑。”

说完径直走回暖阁。我傻站着一时没回过神来,腿弯处被闫嬷嬷踹了一脚,我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膝盖磕得生疼,以手撑地,一点一点儿地直起上半身。虽然羞愤,但也无可奈何,只能直挺挺地跪在过道里。

过道的穿堂风很大,阴冷阴冷的,即便穿着棉衣,还是让我冻得直哆嗦。闫嬷嬷找了个背风的地方,搬了把椅子坐着,剔着指甲,喝着茶,悠闲地守着我。

因为是配殿角落的一处过道,很是偏僻,离皇后娘娘的寝殿有段距离,过往的并没有凤仪宫的人,只有江映容带来的两个丫鬟,全都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走过去,貌似见怪不怪。看来这个江映容还真是个难缠的主儿。

十分钟后,我还能忍…………十五分钟后,我觉得腿开始疼……三十分钟后,我再咬牙忍……半个时辰后,我忍无可忍,每一分钟都是煎熬……

到后来我已经没有时间观念了,只觉得时间好像是凝固住了,而我被丢弃在外空间的阴暗角落,已经被遗忘。我的膝盖感受到尖锐的痛苦,好像跪在碎玻璃上似的疼得钻心,以至于我摇摇晃晃地无法支持自己的身体,好几次身子一歪,几欲倒在地上。勉强用手撑着地,辅助一下我可怜的膝盖,却被闫嬷嬷一脚踹在背上,“跪好了!”

在现代看过好多宫斗的电视剧和小说,往往这个时候女主就晕过去了,再来个帅哥英雄救美。很可惜,别说没有帅哥来救我,我强壮的身体根本不允许我昏过去。虽然跪得东倒西歪,我还是异常清醒,精神抖擞。闲着也是闲着,我开始认真思考,以转移自己聚集在膝盖上的注意力。

问题的中心是:为什么江映容这么整我?是拿我当锦夜的奸细了,所以在替她大姐姐出气吗?貌似没这么简单,怎么不见她为难康公公呢?至少不是只有这个原因。

更主要的应该是妒忌吧!她“长风哥哥”长,“长风哥哥”短地叫得那么亲热,肯定是动了思春的情怀,这会儿知道长风对我不比寻常,还曾动过讨要我的心念,更是打翻了她大小姐的醋坛子。

对于江映容迷恋长风我不稀奇,长风那样的男子,是多少少女的春闺梦中人,实在是招人喜欢。问题是我冤啊!说句不恰当的话,这就是没吃到鱼,反而惹了一身的腥。你江映容追不到长风,拿我撒什么气啊!我不也没追到嘛!可是除了自我反省,我可没有迁怒于别人。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

终于,江映容睡醒她的午觉了,从屋里懒洋洋地说道:“把她带进来。”

闫嬷嬷恭敬地起身答道:“是。”回头呵斥我,“起来!”

起来?我也想!问题是我起不来了。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腿都跪麻了,血液不流通,差点儿栽倒在地上,膝盖处也疼得我直冒冷汗,肯定是已经红肿了。闫嬷嬷皱着眉头,揪着我的脖领子,将我从地上拽起来。她还真是力气大,连拎带提地将我带进屋,我感觉我的脚都快离地了。

来到屋里,江映容已经起床,正由着玲珑为她梳头。闫嬷嬷将我扔在江映容脚边的地上。我腿一软,又轻车熟路地跪下了,反着腿也麻了,站也站不起来,跪就跪着吧!

江映容拿着黛笔,对着铜镜细心地描着眉毛,一下,一下,恨不得一根一根地花。旁边的丫鬟凝神屏气地站在一边,整个屋子里连一声声响也不闻。我本来想问问她,她到底要怎么样。不过话到嘴边又吞回去了,识时务为俊杰,我还是老实点儿吧!

她画了足有一炷香的时间才放下黛笔,我偷眼看看,画了还不如不画呢,有点儿重,显得凶,反而失了少女的自然娇憨。当然,我不告诉她,让她自己美去吧!

她对着铜镜又看了半天,自己也不满意,吩咐道:“打水,我要重新匀面。”

璎儿刚要去,却被江映容一个眼神给制止住了,她丢了一个眼神到我身上,“让她去。”

我费了半天劲儿从地上爬起来,在闫嬷嬷的监视下一瘸一拐地到旁边的杂室里用铜盆打了水,端着又回到江映容的房间。这回闫嬷嬷没踹我腿弯,她也怕我把一盆儿水泼出去,只是声色俱厉地说道:“跪下!”

我端着铜盆费力地跪下,那盆儿本身就沉,再加了水,不过一会儿的功夫我胳膊就酸了。不会是让我当盆架吧?一会儿她再嫌水凉,嫌水热的,多折腾我几次,我可就熟了。我想着这些电视剧里的恶俗桥段,自己先恶寒了一下。

好在她并未让我当盆架当很久,只淡淡地说了一声,“举高点儿!”我费力地将铜盆往上举,可我也不是练举重的,胳膊抖得跟筛糠似的,这个造型太强人所难了。

她斜了我一眼,冷哼道:“这么没用!”

我那个气呀,要不你来试试!差点儿把盆儿仍在地上,可还是忍住了,我忍!不跟她小孩子一般见识!

她慢悠悠地就着盆儿,让玲珑伺候着洗了脸,支使璎儿去倒了水,让我依旧跪在地上,又拿起黛笔接着画她的眉毛。

终于,她满意了,放下笔回过身来对着我。我一看,还不如刚才呢!

她端过玲珑奉上的一碗茶,以杯盖轻划着杯盏,啜了一口,道:“好茶,宫里进贡的茶果真是非民间可比。”

将茶盏递给候在一边的玲珑,才抬起头来打量我,“你倒也算生得清秀。不过我很是好奇,你一个宫中最末等的宫婢,如何引起长风哥哥的注目呢?听大姐姐说还是旧识。”

我可不敢提牢里的事儿,一来不想显得跟长风过于熟识,引起她的醋意,二来她要一口咬定我从牢里就是锦夜的眼线怎么办?我还真说不清楚了。于是避重就轻地说:“端清王好饮茶,到茶室亲自挑选,奴婢只与端清王有那一面之缘,将些浅薄的茶艺讲给王爷。王爷颇感兴趣,于是想将奴婢带回府中做司茶。后来因为奴婢愚钝顽劣,遂不了了之。”

江映容目光如炬地盯着我,面寒如冰,“你没讲实话!”

我闭嘴不言。

她缓缓站起身来,在屋中踱着步子,转了一圈又回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不说实话也没关系,左不过是你见了长风哥哥生了狐媚之心,恬不知耻地贴上去,妄图攀上高枝儿。”她伸手擒住我的下颌,让我抬起头来,对着她年轻明媚的脸,“你也真是自不量力,也不拿镜子照照,哪一点配得上我长风哥哥?长风哥哥为人宽厚,言语含蓄,不忍说破罢了,他怎么会看上你这样的丫头?别痴心妄想了!”

说着一甩手,将我的脸甩开。我感到有眼泪蓄在眼眶中。我一再告诫自己不要哭,在这个小丫头面前落泪比挨的那记耳光还让人丢脸。我别过脸去,羞耻的感觉随之从心底泛漫出来,不是因为此刻的侮辱,而是因为我知道虽然江映容言辞刻薄,但是她说的没错。

那天晚上,她没让我吃饭,也没让我回茶室,而是让我顶着装满水的铜盆儿站在过道里,美其名曰是让我练练力气。

寒冬腊月,我哆哆嗦嗦地站在阴风阵阵的过道里,头顶上铜盆里的水已经结了一层薄冰,更加沉重,开始我还举着,没有一会儿就靠在头顶上了,用脑袋支撑着,怪不得非洲妇女都用头顶坛子呢,果真这样要省力气得多。可是没站多久,我还是支撑不住了,不光胳膊受不了,脖子都快压断了。

我终于熬到看着我的闫嬷嬷困得不行睡觉去了。四下无人,我赶紧将盆儿放下来,一屁股坐到地上。

   

   我该怎么办?谁可以帮助我?去找皇后娘娘吗?她会相信我吗?即便她相信,我不过是个小宫婢,她又怎么会因为一个不守规矩的宫婢受到责罚而责备她的亲妹妹?到时候,江映容撒个娇就能混过去,我的处境反而更加艰难。

去找长风吗?想到长风,我的心不可抑止地痛起来。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自卑或是自怨自艾的人,但是江映容的话还是打击到了我。再强悍的人,当爱上一个不爱自己的人时,也无法不心生卑微。而此刻坐在过道地上吹着冷风,饥寒交迫的我,更是卑微到尘埃里。

后半夜,我坐在地上睡着了,梦中见到长风如清风逐月般的白色身影,我向他伸出双臂,却只看见他疏离的微笑,像晨曦前的星辰,淡泊高远,逐渐隐退……

?

   迷迷糊糊中,有人推我,我费力地睁开眼睛,天已经蒙蒙亮了。

推我的人是玲珑,她一边摇醒我一边机警地看着里面的屋门,压低声音说:“溪儿姐姐快醒醒,一会儿闫嬷嬷就起来了。”

我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赶紧从地上爬起来,这才感到一阵头昏脑涨,浑身冷得打颤。饶是我身体健壮,还是被折腾病了。

我找到被我扔在一边的铜盆,里面的水已经冻成一个冰坨子,比昨晚更沉,我摇摇晃晃地将盆儿又顶在脑袋上,刚刚站稳,闫嬷嬷就打着哈欠出来了,见我顶着盆儿站着,满意地点点头,“算你老实,五小姐醒了,快进去伺候吧。”

我放下铜盆一步三摇地进了屋。屋里燃着三盆炭火,温暖如春,我从外面阴冷的过道里乍一进屋,很不适应,抖得更厉害了,额头上都出了一层虚汗,一阵天旋地转,手扶门框才没有跌倒。

江映容刚刚起床,正在铜镜前梳妆,身上还穿着绸缎的寝衣,淡粉色的,绣着浅红色的樱花,与她娇嫩明艳的容颜相得益彰。

她招手让我过去,指着梳妆台上的铜镜道:“屋子里暗,我看不清,拿到窗跟儿那里举着。”说着起身站到窗前的亮处。

我晕死,刚做了一晚上的盆架,又给她当镜架来了,整个儿一个移动道具,她还有完没有?

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我面无表情地拿起铜镜走到她面前。她照得很是仔细,冬日的阳光透过厚厚的窗纸打在她年轻的脸上,使她的肌肤看上去白里带着粉,光洁细腻,一点儿瑕疵也没有。

她终于满意地收回目光,这才抬眼打量我,“怎么,溪儿姐姐一夜未眠吗?脸色这么差?”说着将我手里的铜镜转过来对着我的脸。虽然铜镜不如现代的镜子清晰,但我还是看到一张青白的脸,半边面颊还略有些肿。镜中之人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眼下一对黑眼圈跟国宝似的。说实话,我在牢里都没这么狼狈过。

这副尊容我自己都懒得看,索性别过脸去。江映容冷哼了一声,不屑一顾道:“就凭你这副样子还敢不安分?老老实实地吧,别痴心妄想了,有用吗?”接着厌恶道:“梳洗一下再过来,一身腌臜,脏了我的屋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来的,一路回到茶室,还好没有遇到什么人。倒在茶室的软榻上,我浑身跟散了架一样,躺下就起不来。迷糊了一会儿觉得头更疼了,一跳一跳地疼。我也不敢多耽搁,只能咬牙起来。胡乱梳洗一下,换了一身衣服,硬着头皮出了茶室。

迎面见到寻菊,见了我,吓了一跳,过来拉着我的手,“怎么了这是,昨儿还活蹦乱跳的,一天的功夫怎么就脱了相儿了?”

我见了寻菊,跟流浪的苦孩子见到亲人一样,要不是嫌丢脸,我就抱住她痛哭流涕了。正在思想斗争着要不要开个诉苦大会,抬眼看见闫嬷嬷从大殿里走了出来,脸上一点儿表情都没有,“溪儿姑娘快点儿,五小姐等着你呢。”

只能别了寻菊,愁眉苦脸地跟着闫嬷嬷进了江映容的屋子。进了屋,闫嬷嬷从后面一推我,我就势跪倒在地上。江映容坐在桌子那里用早膳,玲珑和璎儿站在一边肃无一声地伺候着。打昨天下午我就没吃过东西,此刻看着她慢条斯理地喝着燕窝粥,肚子很没用地开始咕咕叫。

江映容眼都没抬,只问闫嬷嬷,“大姐姐醒了吗?”

“皇后娘娘还睡着呢,我问了皇后娘娘跟前的倚竹,娘娘昨晚一直腿疼,没睡安稳,所以早上没起来。”

江映容点点头,“等大姐姐醒了,立刻告诉我。”

“是。”闫嬷嬷恭恭敬敬地答道,又用手一指我,“老奴刚才在院子里,见到这丫头正跟寻菊姑娘诉苦呢,立刻将她带了进来。”

我那是还没来得及诉苦好不好?

江映容从粥碗上抬起头来,瞟了我一眼,冷笑道:“胆子倒不小,是想让寻菊告诉我大姐姐,你在我这里受委屈了吗?”她慢悠悠地用丝帕按按嘴角,“我大姐姐还夸你秀外惠中,心思奇巧。可见你不过面上伶俐,内里却是个不长脑子的糊涂虫。你不想想,我大姐姐信你还是信我?看来昨天的盆儿还是没顶够,接着顶去吧,别在我屋子里污了我的眼。”

我气得七窍生烟,加之本来就头昏脑胀,此刻不管不顾起来,仰头对着她,“五小姐,奴婢自问没有得罪你,为何你一再刁难?你若是看我不顺眼,自可把我打发走,撵出凤仪宫,何苦没完没了地折磨我。”

“放你走?你休想!”她看着我,目光凌厉怨毒,俯下身,凑近我的脸,“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过是投其所好地狐媚我长风哥哥,你以为引起他的注意了吗?别痴心妄想了。”

碰上这种人还真是让人欲哭无泪,我已经不屑于跟她解释我跟长风的关系,她不会懂的。爱一个人不是占有,不是扫清所有的障碍,不是最后让他的身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江映容唯一的人生目标就是得到那个男人,谁敢挡她的路就见人杀人,见鬼杀鬼。可是她太年轻,不知道两情只有相悦方为爱恋,为一个不爱你的人做多少事都是无用。赶得走他身边的人,却赶不走他心里呵护的影子。更何况她还找错了对手,长风于我不过是知己好友。

见我不语,江映容越发得意,“你若知难而退,我还可以给你留条生路。你若一意孤行,不知死活,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啊。我无奈地看着她,“奴婢与端清王不过君子之交,即便奴婢存了痴念,王爷也并无此意……”

我还未说完,江映容已经一掌拍在桌子上,“这么说你承认对长风哥哥痴心妄想了?好不要脸!”

喜欢一个人是件羞耻的事儿吗?我知道对着一个妒妇上身的古代大小姐,是无法探讨这个问题的,可是我也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闷声道:“喜欢一个人无所谓高低贵贱,尊卑美丑,也没有什么要不要脸的,我喜欢他,他不喜欢我,就这么简单。”

她略为诧异地看着我,“不想你倒是个敢作敢当的人。没有扭扭捏捏不敢承认,倒让我刮目相看。还算你明白,我长风哥哥什么样的人物,如何会多看你一眼。以后你只要老老实实地呆在我这里,我也不会亏待你,你若还想着兴风作浪,就别怪我不容你。出去吧!”

可算完事儿了,我赶紧跑,回去先吃点儿东西再补一觉。没走两步就听见江映容在我身后阴阳怪气,“是赶着去找人哭诉吗?最好再传到我大姐姐或是长风哥哥的耳朵里。”

我忍着气,“奴婢不敢。”

“谅你也不敢。”她悠闲地站起身,纤纤玉指摆弄着条案上贡瓶里的腊梅,“我让你出去,是到过道里接着顶盆思过去,看在你还算诚实的份上,就顶半盆水吧!”

当那个铜盆再次光荣地爬上我的头顶,一览众山小时,我只觉得世界末日不过如此……

   闫嬷嬷尽忠职守地看着我,搬个椅子坐在我的对面,跟我大眼瞪小眼,连个茅厕都不上。还不时对我进行洗脑,“做奴婢就要守奴婢的本分,主子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奴婢永远是奴婢,主子的话要一丝不苟的去执行,主子的心思也要时刻揣摩。既然做奴婢,就必须跟主子一条心,主子让你往东,你就不能往西,主子让你投井,你就不能上吊……”

   

   我以为我就够唠叨了,没想到这个闫嬷嬷比我还唐僧。我那车轱辘话基本上是小半个时辰才轮一回,她倒好,跟念经似的,就“主子奴婢,奴婢主子”那一句,一点新意也没有。

   

   我本来就病着,顶着个铜盆儿,还要被动地听她念咒儿,不一会儿更是头痛欲裂,浑身出虚汗,被过道的穿堂风一吹,抖得盆里的水都泼溅出来,浸湿了我的头发和肩膀的衣服。

   

   闫嬷嬷铁面无私地拿着水瓢儿,将泼出的水量又原数倒进盆里,恨得我想把整个盆儿扔到她身上。不过看看她那五大三粗的身材,胳膊比我大腿都粗,也只是在脑海里演练了一遍。

   

   午膳的时候,我头顶的盆儿终于被拿掉了,闫嬷嬷不耐烦地推着我,“五小姐用午膳,你也学着伺候着。”

   

   我换过衣服,被带到侧殿,一股的饭香让我都快哭出来了,虽然没什么食欲,但是饭菜的香味儿还是引得我空空如也的胃一阵痉挛。

   

   有玲珑和璎儿在,也不用我做什么,就是人家坐着,我跪在,人家吃饭,我看着, 心里一片的愁云惨雾,我怎么就混到这份儿上了呢?悲催啊……

   

   耳听传报,“端清王到。”

   

   江映容冲着地上的我使了个眼色,一旁的闫嬷嬷一把将我从地上拉起来,我差不多是靠在她身上才站住的。

   

   江映容已经娇笑着迎到门口,“什么风把长风哥哥吹来了。大姐姐一直睡着不见人,容儿正闷呢。”

   

   长风穿着米色的锦袍,式样普通,只在袖口衣襟,以银丝绣着如意云纹,不像富贵逼人的亲王,更像个文人墨客,越发显得他面如冠玉,眼如点漆。

   

   江映容亲自上前接过他的大毛披风,挂在衣架上。长风扭头之际诧异地看到我也在,虽隐忍着未开口询问,却多看了我几眼。

   

   我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呆子,别看了,你想我死啊!

   

   长风背对着江映容自然没有看到她眼里要杀人的目光,我可是看个满眼,慌乱地低下头,别一会儿又扣我一个跟长风眉目传情的大帽子。

   

   江映容回过神来,一边拉着长风坐下,一边笑着解释道:“容儿在宫里闷得慌,又听说溪儿姐姐懂得茶艺,于是让溪儿姐姐来作伴的。溪儿姐姐正在给我讲茶道呢。”

   

   长风询问的眼神看向我,扶着我的闫嬷嬷适时地不露痕迹地在我胳膊上狠拧了一把。

   

   “是!”我差不多尖叫出来,倒吓了长风一跳,蹙着眉头打量我。我头扎得更低,不愿他看到我一脸的狼狈倒霉相儿。

   

   “快去给长风哥哥沏茶来。”江映容警告地看了我一眼。我只能拖着步子到一旁的桌子上烧水沏茶。虽然背对着他们,仍能感觉到长风关注的目光。

   

   耳听他们说起江府的事儿来,江映容急切地问道:“我爹好吗?”

   

   长风清越的声音响起,“姨丈公务繁忙,每日回府都近半夜,非常辛劳,好在身体安泰,精神矍铄。”

   

   江映容娇哼了一声,“都是那个锦夜兴风作浪,爹爹才会四处灭火,忙碌操劳,听闻他处处打压爹爹,与爹爹势同水火……”

   

   “容儿!”长风喝住她,“不得胡说!”

   

   江映容撒娇道:“长风哥哥干什么对容儿这么凶,爹爹是当朝首辅,还怕那锦夜不成?”

   

   长风耐下性子规劝她,“不要妄议朝政,你一个女孩儿家不懂得朝中之事的险恶,口不择言,易惹祸上身。”

   

   江映雪不以为然道:“见了那妖人我也是这话,大不了把我关牢里去。”

   

   “容儿!”长风的声音带上责备,他一向和风细雨,我从未听他如此严厉,看来他也是真的关心江映容。

   

   江映容也不敢再说,过了一会儿又换上了明快的语调,“长风哥哥不喜欢,容儿不乱说就是了,那长风哥哥说说看,牢里是什么样子的,好玩吗?”

   

   好玩?我不禁扭头看了一眼江映容,一派的天真浪漫,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装可爱。问得长风哭笑不得,只柔声道:“容儿永远不要知道才好。”

   

   泡好了茶,我勉强端着来到他们面前,感觉头重脚轻,深一脚浅一脚,跟踩着棉花套子似的。及到他跟前,眼前一黑,手一歪,茶盘上的两个茶盏连水带杯子就掉到长风的腿上了。我惊跳起来,用手去扫他的衣摆,“烫到你了吗?”

   

   长风顾不得腿被烫,下意识地起身抓住我的手,感觉到我的手冰凉,另一只手已探到我额上,惊问道:“怎么这么烫?病了也不说一声吗?”

   

   他如此自然而然,真情流露,让我一时愣住。满屋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我这才发现,他还抓着我的手,紧张地看着我,很有几分“执手相看泪眼”的味道。

   

   我虽然发烧,但脑子还没烧坏,还能审时度势地充分考虑自身的处境,江映容的眼睛都快冒火了,我要是盆儿水,早开锅了,我要是个鸡蛋,也早熟了。于是我艰难地抽出我的手,“奴婢没事儿,偶感风寒而已。”

   

   离开他的扶助,脚下不禁一趔趄,长风不由分说地一把将我打横抱起,大步向外走,头也不回地吩咐屋里依旧呆滞着的人,“去请太医来。”

   

   我靠在他充满兰香的怀里,听着他稳健的心跳,隔着冬日的棉衣好像跟我的心跳到一起,心中感到无法言语的满足。我累了,倦了,浑身都疼。索性抬手勾住他修长的脖颈。就让我沉沦吧,即便我知道他心中另有所爱。

   

   我面带微笑地闭上眼睛,心情一放松,竟然真的晕过去了,晕之前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江映容肯定以为我是装的,在作秀。让那死丫头生气冒火去吧,即便过后她整死我,我也认了……

   我在茶室昏昏沉沉地躺了两天,斗大的茶室里人来人往,有方姑姑,有倚竹她们,有太医,还有那个带着兰香的男子,我闭着眼睛都能感到他的存在。有那么几次,他微凉的手搭在我滚烫的额头上,我立刻觉得清凉舒爽,不那么难受了。

   

   我完全清醒过来是在两天后的中午,好像睡了一大觉,身上松快了许多。睁开眼睛才看到茶室里站了一屋子的人,吓了我一大跳。第一个反应不会是吊唁我的吧!看看自己躺在软榻上,不是木头匣子,放心一半,不禁笑了出来,小命儿还在呢。不过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这一屋子的人都是来观摩我睡觉的,郁闷。

   

   先是慕兰念了句佛,“菩萨保佑,你可醒了。可吓死我们了,平日里那么壮实的人,怎么说病就病了,还病得这么凶险。”

   

   “你醒了?”是长风的声音。碍于人前,他只能远远站在人墙外,虽然离得远,但他欣喜的声音还是真切地传入我的耳帘。

   

   “溪儿姐姐可醒了!”一个娇俏的声音响起,让刚醒过来的我差点儿又晕过去。江映容啊!

   

   她走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一脸的伪真诚,看得我想吐。“溪儿姐姐不舒服,怎么不说出来呢,吓坏容儿了。都是容儿不好,让溪儿姐姐受委屈了。容儿这里给溪儿姐姐赔不是。”

   

   说着眼泪都快下来了,跟真事儿似的,让慕兰都看不过去,“五小姐快不用这样,人吃五谷杂粮,哪能没个头疼脑热的。”

   

   不是我吹牛,真要拼演技,我也不见得会输给这臭丫头,装可怜谁不会啊?可是我大病初愈,又二十大几,一把年纪了,懒得跟她个丫头片子斗法。所以说善于演戏的人,不但需要有说哭就哭,说笑就笑的过硬功底,最主要的还要脸皮厚,拉得下脸来扮痴装傻。我现在挺尸在床上,被一大群人围观,就不出这风头了,于是乐得看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她表达完惋惜自责之情后,又一个劲儿地责备跟来的闫嬷嬷和玲珑,“太医说溪儿姐姐是内急外感,受风寒所致。我一颗心扑在大姐姐身上,顾不得其他,怎么你们也这么不上心呢?见溪儿姐姐衣衫单薄,也不知道劝她加一件衣服。溪儿姐姐刚到我跟前,就生了场大病,让我如何跟大姐姐交待?快去,将我那件苏锦的棉袍和白狐皮的羽纱斗篷给溪儿姐姐拿来。”

   

   闫嬷嬷哀求,“那件苏锦的棉袍是五小姐过生日时,大夫人送给五小姐的,白狐皮的大红羽纱斗篷是小姐的心爱之物,如何送得人?”

   

   江映容一跺脚,“叫你去你就去。我与溪儿姐姐一见如故,几件衣服有什么打紧?”

   

   至此,没有人再怀疑江映容的诚心,寻菊红了眼眶,“都道皇后主子是观音娘娘转世,现如今看来,她妹子一样的菩萨心肠,体恤下人。”

   

   江映容谦逊地接受着众人的交口称赞,忘了还我这么个活道具挺在床上。还是长风关心我,叫太医上前,再为我诊治。

   

   太医捋着山羊胡子摇头晃脑地发表了一通什么体实寒侵,解表解里的高论。我也听不太明白,大概意思就是这病要是搁在别人身上就有可能翘辫子了,好在我身体底子好,再调养几天,喝几副他老人家开的灵丹妙药就又能活蹦乱跳如初。

   

   江映容貌似舒了一口气,向长风轻快道:“长风哥哥回去吧,这两天你也跑了好几趟,总呆在宫人的卧房里也实属不妥。容儿会照料溪儿姐姐,回头我遣人到长风哥哥的府上回话。”

   

   如此长风也不好再久留,只能隔着众人对我说:“你好好养着,有什么需要尽管让容儿告诉我。”

   

   我无可奈何地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江映容又娇笑着赶走了慕兰她们,“几位姐姐也歇着去吧,回头还要在大姐姐跟前当差呢,溪儿姐姐这里有我们照顾就行了。”

   

   众人在对江映容的感念中走得干干净净。

   

   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回过头来对上江映容瞬间冰冷的双眸。这脸也变得太快了,跟锦夜都有得一拼。

   

   她盯着我看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咬牙切齿道:“我还真是看走了眼,只以为你不知廉耻,不曾想你还有如此道行,整个凤仪宫的人都拿你当块宝,大姐姐还问起你,又赶着让太医来给你诊治。更不消说长风哥哥跟丢了魂儿似地,一天跑了好几趟来看你。可他从来没有那么紧张过我。”

   

   她眼中现出迷茫的怒气,随即面色一沉,带着怨恨一字一字地对我说:“我从八岁起,就一心想着要嫁给长风哥哥,你凭什么和我争?”

   

   我闭上眼睛将头扭到里面,不愿再看她一眼。

   

   想来她也是懒得再看我的,冷冷丢下一句,“敢跟我作对,没你的好下场,不信你就走着瞧吧。”起身向门外走去,出门前不忘吩咐闫嬷嬷,“奶娘好好看着她,不必对她精心,只别让她死了就行。”说完扶着玲珑的手扬长而去。

   

   我躺在榻上,听着她身上的环佩叮当作响,如细碎的风铃,渐行渐远,不禁感慨,这哪像是十五、六岁的少女啊!这丫头不会也是穿过来的吧?

   

   很快我就没力气想这乱七八糟的事儿了,我口干舌燥,嗓子跟冒烟似的,试探着叫了一声,“给我点儿水。”

   

   “没有!”闫嬷嬷面无表情。

   

   “给碗粥也行。”

   

   “也没有!”

   

   我识相地闭了嘴,想起了《上甘岭》里的主题曲,“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

   

   穿过来半年多了,我这个少心没肺的人第一次想家想得泪眼汪汪,“老爸老妈,等女儿渴死了再穿回去孝敬你们吧!”

   当然我没渴死,后半夜玲珑来换闫嬷嬷的岗,我总算是得到了人道待遇。作为穿越女中的小强,我的命是没那么容易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