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青楼

赵眠眠 11325字 2024-07-24 18:18:25
   我跟在蔡妈妈身后,再一次走过那道幽暗的走廊,一个月前,我就是落在这里,然后见到了常风,而如今却是离他而去。过了层层的关卡,我终于走出了大牢。

一个月未见阳光,乍一来到外边,只觉得阳光刺眼,无法适应,我慌忙抬起手来遮住眼睛,回头看时,只见身后的建筑物是由青色的巨石垒成,阴森粗粝,似匍匐的怪兽,伺机而动。不管怎么说,我终于出来了,而常风不知还要被关多久,还能不能活着见到外面的阳光。这个想法让我很沮丧,有跑回去的冲动。即便外面阳光普照,我却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远不如那间空旷的牢房让我觉得安心温暖。

我还在缅怀不已,蔡妈妈已经一个劲儿地催促我了。我们走过一大片空地,又过了两道关卡,才来到真正意义的外面。一辆马车在外面停着,两个满脸横肉的粗壮妇人守在马车旁,不时冲着马车里面粗声呵斥,“别哭了,等到了镶金嵌玉的温柔窝,吃香的喝辣的,比守着你们老子娘吃糠咽菜强多了,有什么可哭的!”

原来还不止我一个!见蔡妈妈领着我过来,其中的一个妇人打量了我一下,抱怨道:“怎么领了这么个脏丫头出来,跟叫花子似的。”

我冲天翻了个白眼儿,你关在牢里一个月不洗澡试试,还指不定什么样儿呢!

蔡妈妈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不无得意地说:“你们知道什么呀!凭我蔡妈妈这么多年的经验,这回是捡到宝了,快点儿回去给她们收拾干净,各处都等着我今天送人去呢!”

那两个妇人将信将疑,赶着我上了马车,又粗声大气地警告了一番,“都老老实实在车里呆着,在你们身上都是投了银子的,若是敢逃跑,就扒了你们的皮!”

我心下叹了口气,都是女人,何苦这么为难女人。马车开始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我打量了一下车里,还有另外四个女子,年纪都不大,也就十几岁,穿着粗布衣服,一看就是贫苦人家,养不起了才卖给蔡妈妈。此刻她们几个缩在一起,“呜呜”地低声抽泣着,很是愁苦。

我试着去跟她们聊聊,“我叫若溪,你们叫什么名字?”

她们只知道哭,没人理我。

“咱们几个逃吧!”我眼神贼亮,鼓动她们。

一个看着大一点儿的姑娘哭着说:“逃了又能怎样,回家继续挨饿吗?卖我的钱够爹娘和弟弟买几个月的粮食了,我逃了,他们就会将银子收回来,弟弟快饿死了……”

古代真是没有穷苦人的活路啊!

另一个大眼睛的姑娘小声地怯怯劝我,“这位姐姐,还是听他们的吧,我们也逃不掉,他们很凶的。”

我想到那两个粗壮的妇人,我这身小骨头还真不够她们撅巴的,只好愤愤作罢。我将头慢慢地靠在车篷上,心中也是一片愁云惨雾。

走了很长时间,马车停住,我们几个被赶下车。我打量四周,这里是一条颇为寂静的街道,青石铺地,干净整洁,两边是青瓦白墙的房子。正值中午,空气中弥漫着饭菜的香味儿。

进到一处宅子里,蔡妈妈吩咐手下,“打水,给她们好好洗洗。尤其是这个牢里出来的,多给她几桶水。”

我们进了一间雾气蒙蒙的屋子,屋里一股湿漉漉的脂粉香,有几个大木桶,冒着袅袅的热气。

太感动了,是洗澡水啊!一个月关在牢里,不能洗澡已经习惯到麻木,此刻被湿湿的热气一熏,才觉得浑身发痒,无法忍受。那几个女孩子还缩在一起抽抽嗒嗒地,揪着衣襟不肯脱衣服,我已经三下五除二地将衣服脱光,带着无限的向往跃进木桶里。

我换了三桶水,才将自己洗干净。爬出木桶时只觉得腿脚发飘,浑身每个毛孔都在呼吸,透着服帖舒坦,一时间神清气爽,我惯往的乐天精神得以复苏,恨不得大喝一声,“本姑娘再世为人了!”

一旁看守我们的妇人将一件衣裙扔在我身上,不耐道:“快点儿,就等你了!”

我这才发现,别人早就洗完了,只剩下我一个。我拿着手里的衣服发了会儿呆,竟然是件艳粉色,说纱不是纱,说绢不是绢,做工粗糙,衣襟袖口还用更艳一级的粉绣着桃花,恶俗啊!

一般来说,我对衣服不挑颜色,基本上素色艳色都敢往身上穿。我打死不碰的只有几种颜色:葱心绿、大屎黄、再有就是这种死亡芭比粉。不过事到如今,也轮不到我挑剔。我手脚麻利地将衣服套在身上,上身挺紧的裹在身上,腰以下倒是散了开去,裙幅很长拖到脚面。又有人扔给我一双大红色的绣花鞋,我咬咬牙,心一横,穿在脚上。

那妇人押着我来到堂屋,那几个姑娘也已经穿戴好了,蔡妈妈正指挥着给她们梳妆打扮,一扭头看见我进来,一张包子脸笑成馅饼了,兴奋得小眼儿冒光,走过来扎着两只手,围着我团团转,“哎呀,我早说这丫头不是一般姿色,没想到还真是个美人坯子,才八两银子,赚到了!发财喽!”那眼神儿,看着我跟看个大元宝似的,让我想起现代的漫画,见钱眼开的人都被画成两只“$”型的眼睛。

她还意犹未尽,拉起我的手,啧啧称赞,“瞧这小身板儿,要哪儿有哪儿。这肉皮儿白的,跟面团儿似的。

   

我一个月没见阳光,还真是闷也闷白了,素白的肌肤上隐隐可见淡青色的血管。好在我现在很白皙,穿着这件艳粉的裙子,还不显得太让人抓狂,这要再黑点儿,就真没法看了。

蔡妈妈将我按坐在一张凳子上,亲自给我梳头,双手左一拧,右一拧将我的头发挽成发髻,拿一根木簪子固定住。那木簪一头镶了点儿乌涂涂的银子。又用剪刀从窗台的花盆儿里剪下一支芙蓉花,簪在我鬓边,我低着头,都没勇气照镜子。

她拿起胭脂又放下了,自语道:“难得这丫头水色这么好,不涂胭脂比别人涂了胭脂还好看,那就这样吧!”

我舒了口气,逃过一劫啊!再被涂成个猴屁股,怎么达成我当花魁的心愿啊!

都收拾利索了,蔡妈妈依次看着我们,“各位姑娘,既然入了这一门,就别总想着当什么贞洁烈女。人啊!也得往宽处想,这日子哭哭啼啼也是过,笑嘻嘻地也是过。男人来找你们是图乐子来的,你们若是能让男人快活,就能大把大把地赚银子,若是惹得谁都不痛快,受罪的只是自己,明白了吗?”

那几个姑娘已经又吓哭了,冲得脸上的胭脂一道道的,只有我心领神会地点点头,这是“战前总动员”啊!

蔡妈妈满意地看到我如此镇定,赞许道:“还是这个牢里出来的丫头大气,经过事面,你们几个也别哭了,哭花了妆容,青楼的鸨母看不上只能被卖到下等勾栏里。”

那几个姑娘生生止住哭声,小声饮泣,不敢再大哭。

“你们几个娶个花名吧!这爹妈给的名字用不得了,从今后,你们就是没家没根的人。进了这行当,最好的归宿就是被哪位爷看上,收了做小,有造化的自己攒够了银子赎身。可是不管好坏,你们跟以前的日子都断了,再也回不得家,归不了乡,这辈子只能做孤魂野鬼,所以就忘了本来的名字,也忘了过去吧!”

说到这里,蔡妈妈也有些伤感。我也挺能理解要换个名字的,我也不愿再用“若溪”这个名字。虽说我在这里没亲没友,不会有人认出我,但是一想到爸妈给起的名字被人在青楼里叫来叫去,真让我跟吃了一个苍蝇一样的恶心,还不如换个名字省得伤怀。

我正想着呢,蔡妈妈指着那个大眼睛的姑娘,“你就叫‘杜鹃’吧,生得可怜见儿的,正衬这个名字。”又依次指着其他人,“你叫‘香兰’,你‘茉莉’……‘蔷薇’”

最后蔡妈妈打量我,思索着,“这丫头的品貌配个什么花名好呢?”她看到我鬓边的芙蓉花,眼睛一亮,“就叫‘芙蓉’,再合适不过了!”????

   

   虽说只是个花名,可是我实是对这个名字忍无可忍,“蔡妈妈,各各青楼中叫‘芙蓉’的姑娘肯定大有人在,重名了不利于我一举成名,万一人家将我跟哪个花楼里的麻脸芙蓉给混了怎么办?”

蔡妈妈点点头,目光慈祥地看着我这个大好青年,“难得你有这个上进心,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你有这志向,又有这么个出众的容貌,不愁做不了花魁!”

我被赞得很无语,瞧我这远大的抱负!

“那叫什么好呢?”蔡妈妈犯愁了。

我也绞尽脑汁在想。我最怕起名字,上次学校社会实践到河北的农村支教,我寄住的那家人刚得了个大胖小子,揪着我说我是文化人,让我给孩子起个名字。我憋得脸都大了,才憋出一个“肥仔”来,让一个村子的人都对我指指点点,“读过书就是不一样啊!瞧人家,管‘胖’不叫胖,叫‘肥’;管‘小子’不叫‘小子’叫‘崽’;大胖小子叫‘肥崽儿’,听着就好养活,这就是学问啊!”

但愿那孩子长大别有心理阴影。

现在轮到给自己起名字了,我一样犯愁,又怕蔡妈妈再给我整个“喇叭”、“死不了”之类的花名,只能硬着头皮道:“我就叫‘桑妮’吧!”用我的英文名字,免得日后人家叫我,我忘了自己叫什么。

“‘桑妮’?这是什么怪名字,桑家的小妮子?”蔡妈妈皱着眉头,越发显得只见一张面团儿脸,看不见五官,“不过,也好,不会跟别的姑娘重名了。就叫‘桑妮’吧!”

蔡妈妈看看窗外的日头,“不早了,赶快吃点东西。”

我们简单吃了点儿午饭就又被带到马车上。走了近半个时辰,来到一条繁华的街道,下了马车,蔡妈妈和两个妇人将我们押进了翠春院。

翠春院的鸨母留下了大眼睛的杜鹃,在我的价格上与蔡妈妈争执不下,蔡妈妈坚持二十两银子,而那个鸨母只肯出十五两,两个人口沫横飞,拉锯了半天,眼看蔡妈妈渐落下风,就要吐口以十五两银子成交。正在此事,有人来找翠春院的鸨母,她告歉出去了。

我借机凑到蔡妈妈耳边,“蔡妈妈,十五两银子太低了,您白辛苦半天,还不够那个功夫钱呢!”

蔡妈妈叹口气,“我如何不知啊!不过我也是急着将你们几个脱手,做完这一笔,我就金盆洗手,不做了。我都想好了带上两个妹子到乡下买几亩田地,不再干这有损阴德的买卖了。”

原来她也知道买卖人口太过阴损。不过我有我的打算,青楼里有龟奴和打手,真卖进来了就不好逃跑了,还不如跟着蔡妈妈找机会脱身。想到这儿,我接着跟蔡妈妈推心置腹,“做生意的大忌就是太过心急,凡是急于脱手的就会让对方占了先机。此处不成,我们再换个地方,下次您直接喊三十两,留下讨价还价的空间,再降价到二十两,对方就会觉得捡到便宜了。

蔡妈妈小眼睛转了几圈,一拍大腿下决心道:“也罢,最后一笔就赚笔大的。”随即看着我,目露赞赏,“还是你沉得住气。模样又好,又伶俐,将来你的造化肯定在花魁牡丹之上。”

我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借您老吉言。”

于是等翠春院的鸨母回来,准备给蔡妈妈拿银子买我时,蔡妈妈拉起我道个“讨扰。”,就大步往外走。鸨母冲着我们的背影喊:“我出十六两买这丫头!”

蔡妈妈与我相视一笑,扬长而去。

?

到了下午,只剩下我一个了,眼瞅着我要砸在手里了,蔡妈妈面色凝重,孤注一掷道:“我带你去京城最有名的染香楼,虽然前几天我问过他们,他们不要新的姑娘,但是咱们去碰碰运气,染香楼的鸨母夏妈妈跟我私交不错,当年牡丹也是我给他们找来的。”

我们一行人来到据说是京城最大的花楼,染香楼,这里雕梁画栋,楼高八丈,正中间挂着一方匾额“染香楼”,烫金的大字很是气派。因是下午时分,整个楼宇静悄悄的,透出繁华后的寂寞。

门口把门的龟公问明来意,进去通报,不一会儿有小丫鬟请我们进去。蔡妈妈吩咐她两个妹妹在门口守候,带着我走进大堂。

我进去一看,真是堪比现代的KTV夜总会啊!镶金嵌玉,金碧辉煌。三层楼高,大堂是通顶的设计,宽敞通透,到处挂着乌木框的红纱灯笼,地面由玉样的青白色的石板铺成,嵌着金花。堂里摆放着紫檀木的桌椅,铺着洒金织缎的桌骑,和同色的椅垫。四周是单间,以镂空的金箔雕花屏风隔开。正前方是一个垂挂着红色镶金银丝线帷幔的舞台,摆放着古琴琵琶等古代乐器。二、三层楼是一圈的房间,雕花的房门紧闭着,姑娘们可能正在午睡,养精蓄锐等着夜晚的到来。空气里一股香香软软的脂粉香味,让人闻着就觉得骨头都酥了。真是名副其实的销金蚀骨窝。

我跟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看得眼花缭乱,一个四十来岁的精瘦的妇人已经走了出来迎接我们。一身的绫罗绸缎,上身是翠绿的短袄,下身是玫紫的八褂裙幅,刺绣精美,一头珠翠,跟显摆似的插一脑袋。再看脸上,抹得俏白,颧骨凸出,一双大眼叽里咕噜的,透着精明强干,小薄嘴唇涂着大红的胭脂,看得出年轻时也是个美人,即便现在也是风韵犹存。

   看见我们时,她夸张地一挑细细的弯眉,“呦!这不是蔡妈妈吗?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接着吩咐跟着的小丫鬟,“上茶!”说着自顾自地坐在椅子上,那气势立即就把蔡妈妈给比下去了。

蔡妈妈陪笑道:“夏妈妈,我这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得了一个俊俏的丫头,带过来给您过过目,若是还入得了您的法眼,您就留下她,这丫头聪明伶俐,肯定能给您赚大钱。”

夏妈妈笑了笑,却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口角伶俐地说:“要说你蔡妈妈带来的人肯定都是一等一的,当年牡丹不也是您送来的吗!可是您也知道最近世道不好,这京城的青楼跟雨后春笋似的,是开了一家又一家,我们染香楼的生意也是越来越难做,不比从前了。”

说得蔡妈妈没了底气,讪讪道:“是肥肉谁不想吃一口,染香楼的生意做得最好,别人眼红,自然都想分一杯羹。”

“是啊!”夏妈妈接口,“他们小门小户,召十几个姑娘就敢做生意,花酒又便宜,不像我们这里家大业大,这上百位的姑娘,再加上丫鬟、龟公林林总总的几百号人张嘴等吃饭,整日的入不敷出,我们怎么再召新的姑娘啊!”

眼看要没戏,蔡妈妈硬着头皮再做努力,“夏妈妈说的是,现在这行当不好做,不过再怎么说,全京城的青楼还不是唯咱们染香楼马首是瞻!您看看这丫头,不好我也不敢往您这儿带,小模样够水灵,身段也好,最重要的是人机灵,一点就透。我也是最后一次做这生意了,明儿就去乡下养老去了。这丫头我也不多要银子,就三十两。”

夏妈妈“嗤”地笑了出来,“蔡妈妈,您是回去享清福去了,我们可还得在这儿苦熬着赚这辛苦钱。您上嘴皮儿一碰下嘴皮儿就是三十两,我们的牡丹和芍药当年入行才花了二十两银子,这丫头,虽说模样还不错,可看着也有二十了吧!”

一下子点到我死穴上了,连蔡妈妈也有些泄气,只是仍不死心地跟夏妈妈周旋,力求以保底价儿二十两将我处理掉。

我看看四周,整个大堂就我们几个人,两位妈妈唇枪舌战,已然顾及不到我,天赐良机,此时不跑更待何时?

我面露难色,跟蔡妈妈说:“蔡妈妈,我内急,去趟茅厕。”

二人争执正进入白热化阶段,夏妈妈挥挥手,“在后堂。”

我一溜烟地遁尿而逃,顺着大堂的侧门出了大堂。后面是个很大的园子,奇石假山,花圃水榭。我顾不得细看,沿着迂回的回廊往园子深处跑去,我得找后门出去呀!

很遗憾,我的方向感不是一般的差,十几分钟后,我绕回到原地,我只能离开回廊,往园子里钻,一路绕过假山,过了小桥,看到一处精致的小院,院门口挂着一方匾额,上面书写着“沁茗轩”。门口翠竹掩映,一条曲径通幽,我正扒头往里看,忽然身后传来脚步声。

坏了,有人路过,可别看见我,我一心虚,躲在竹子后面,不想身形一动,带得竹叶“哗哗”作响,那人惊觉有人,不禁厉声问:“谁?”

吓得我赶紧缩着身子利用竹林的掩映往里退,一直退进了小院,才顺着两边繁花似锦的青石小径扭头就跑,气喘吁吁地一路跑到一处房子前,想都没想,一脑袋就扎了进去……

   屋里的光线有点儿暗,我刚从外面进来有些不适应,过了一会儿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才仔细打量。与刚才的大堂不同,此处布置很是清雅,让人疑惑是不是在青楼。雪白的墙壁,挂着字画,正对着屋门是一长长的条案,上面摆放着青花瓷瓶,瓶里插着几朵白莲,左边的墙壁是直通到顶的书架,摆满着古书,前面是一张书案,上面是笔墨纸砚。右边是一张雕花大床,床上挂着水墨床账,四角还悬着安寝的定神玉佩。房门右手边的窗下是一张软榻,榻上是一张茶桌,一个白玉茶壶,一只白玉茶盏,茶盏中新茶袅袅冒着热气,萦出满屋的清润的茶香。一个男人倚在软榻上,正好整以暇地看着我,左手边是……

等等!男人?我的脑袋都扭到别处了,又跟拨浪鼓似的转回来,正对上那个男人带笑的眼眸。

我一时僵住,只定定地看着他,一身碧色的长衣,长发漆黑如缎,右手的拇指上带着硕大的翠色欲滴,水润通透的翡翠扳指。小麦色微黑的肤色,闪着健康迷人的光芒,剑眉下是一双桃花眼,斜睨着我,像宝石一样流光溢彩,嘴角微翘,整个人慵懒邪肆却又带着致命的优雅气度。

我的第一个反映是:不会又是一个人妖吧!没办法,被那个绝代的锦夜吓出后遗症了。我警惕地上下打量他,他在我的目光下,舒展了身体,靠在软枕上,貌似非常惬意。

“这位……”我犹豫了一下,上次叫锦夜“大姐、大哥”的经历太过惨痛,这次我只能试探着叫了一声,“大哥?”声调上扬,带着显而易见的不确定。

他微微一怔,缓缓开口,声音异常悦耳,抑扬顿挫像唱歌一样,“怎么,姑娘对在下的性别心存疑惑?”

听声音应该是个男的,我又盯着他脖子看了看,他向后微仰头,露出颈间的喉结,一边用懒洋洋的声调说:“在下可是如假包换的男人,姑娘还要检验其他地方吗?”

我微微脸红,心里骂了一句,可惜了一副人模狗样,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嘴上胡乱应着,“不用了,你说是就是吧!”

他的脸色微变,不过很快又挂上玩味的笑意。

一路奔跑,加之精神高度紧张,让我心脏狂跳,腿脚发软,喉咙冒烟。我走过去,一屁股坐在软榻上,与那男人隔着茶桌而坐。我喘着粗气,手抚胸口,惊魂未定,下意识地伸手拿过茶盏,一饮而尽,微烫的茶液顺喉而下,顿时神清气爽,满口留香。我忍不住赞道:“好茶!”抬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扭头,见那男人还在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呐呐道:“不好意思,喝了你的茶。”

他挑挑眉毛,“没关系,你会有机会偿还的。”不知为什么,我觉得他笑得像只狐狸。

“客官贵姓?”作为现代人,遇到陌生人就请教尊姓大名是一种一时改不掉的习惯。我一边问,一边端起茶杯喝茶。

“在下复姓‘西门’,名‘庆华’。”

西门庆?西门大官人!还“花”?我很没形象地“噗”地一口将嘴里的茶喷出来,“哈哈”笑了起来。

笑得不可抑止,半天才停住,这才发现他正满头黑线地看着我,用拖长的声调问;“怎么?庆华的名字让姑娘觉得很可笑吗?”

“不是不是!”我赶紧摆手否认,“我就是想起来我家乡有本名著,写的就是西门大官人的故事。”

“哦?还是同宗本家,讲来听听。”他颇感兴趣地以手托腮,标准的听故事的架势,这么女性化的姿势由他做来却不带一丝的做作阴柔,反而是自然而然,带着与生俱来的优雅。

“这个……”我有点儿不好意思,毕竟是禁书,我也只看过删节版的,最可气的是,常常看到关键地方有若干的“□□□□□”,后面显示:此处删除837字。其实它真写上,可能也没什么。随便一篇描写都市情感的现代小说都能跟古代的艳情小说叫板,问题就在于那一行“□”,让人无限遐想,删掉的837个字写的是什么呢?

此刻见西门庆华如此感兴趣,我又喝了人家的茶,吃人嘴短,只能支吾着讲:“呃……那本书写的是西门大官人贪恋女色,见了别人的老婆千方百计地搞到手,不惜将人家相公毒死,娶了好几房妻妾,几个老婆天天争风吃醋,搅得鸡飞狗跳……就……就这个。”

他听得嘴角噙笑,“那,后来呢?这位西门大官人是否左拥右抱,逍遥快活?”

“后来西门大官人被几位妻妾整得阳脱精尽而亡,翘了辫子了,他媳妇儿也都跟人跑了……”

我一边喝茶一边毫不在意地说,抬眼看见他脸上隐有怒色,赶紧住嘴。不过西门庆华的涵养很好,又挂上一副迷死人不偿命的笑容,“姑娘的故事很有趣。堪给世人警示,‘色乃刮骨钢刀’啊!”

“对对对!”我赶紧附和,为自己刚才口无遮拦而不好意思,有这么一位本家先祖,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吧!

为了弥补过失,我没话找话,“那,敢问西门大官人……不不不!是西门庆华大官人……”

“‘西门大官人’就免了,在下无福消受,叫我‘庆华’就可以了。”他依旧是懒洋洋的声调。

“好好好,庆华,我叫桑妮,你就叫我桑妮吧。”

   

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这青楼里如何会有这么雅致的房间,还会有这么一位貌似大爷的男人。结果我一遇事儿就脑残的毛病又犯了,端着茶杯问他:“你是来会姑娘的?”

他瞟了我一眼,“不是!”眼波斜扫的样子,让我不禁咽了口口水。

“也是也是!”我赞同地点点头,“长成你这样再来青楼嫖妓,真是太没天理了。”

不是来找姑娘的,那是……噢!我心领神会,上下打量了他,也真是男色中的极品啊!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不禁诧异地问:“青楼中也接女客?”

他半眯着眼睛看着我,过了一会儿才木然道:“不接女客,只接男客。”

   

   “噢!”我又大大地“噢!”了一声,再次心领神会地恍然大悟!古代嘛!青楼里除了女妓,还有小倌儿的。看向西门庆华的目光已不自觉地带上了悲悯,可惜了这样一个人物,接男客,真是暴殄天物。

   

   我来到这里见到的两个人间绝色的男子,竟然一个是人妖,一个是相公,唉,万恶的旧社会!还给不给女人活路?

   

   看他默然不语,我以为戳到他的痛处,勾起他的伤心事,有些不忍,赶忙安慰他,“也没什么,总是要有人做的。看开些!虽然你收了人家银子,但是你只当是你嫖了他们,而不是他们嫖了你。以你的姿容,眷顾你的客人肯定不少,看你住的这么讲究,那些客人肯定也是出手阔绰,等攒够了钱,给自己赎了身,再娶妻生子,什么都不耽误。”

   我正说得兴起,眼角余光看到他面色越来越黑,赶紧住嘴,关切道:“你是不是还要休息?也是,你晚上还要工作。你也别太累了,身体才是本钱。你先歇着,养精蓄锐,我就不打扰你了!”

   

   我站起来,准备开溜,他跟着缓缓起身,像只优雅的豹子,舒展开来。他身材颈高,竟比我高出差不多一头,我视线的平行处是他的脖颈。??

   

“桑妮可是第一次来染香楼。”

“是啊!蔡妈妈要把我卖到这儿,正跟夏妈妈讨价还价呢!我得赶紧逃走,你知道后门在哪儿吗?”

他唇角上扬,笑得很狡黠,“庆华当然知道,桑妮随我来。”

还有带路的,我大喜过望,毫无心机地跟着他就走。他走的很是悠闲,碧色的锦袍轻轻摆动,跟散步似的,与我一身艳粉的村姑打扮与心急火燎的心情形成鲜明对比。他带着我走出小院,一路穿花度柳,还不时跟我闲聊,“蔡妈妈要卖你几两银子?”

“三十两。”我老老实实地回答,有些不好意思地加了一句,“不过二十两,她就知足了。”

我决定问问他这里的行情,好准确估计一下自身价值,“当初买你,染香楼出价多少两银子?”

他貌似在回想,“嗯,也就三十两吧!”

我听了很泄气,“你才三十两,那我最多也就值二十两了。”

他声调里带着笑,“庆华觉得,桑妮值三十两。”

知音啊!除了牢里的马公公,我又找到一位知音。我受到肯定,很是欣慰,不禁拍了他肩膀一下,“还是你有眼光!”

他笑而不语,带着我进了一道门,又转过一道足有五米长的木雕屏风,我赫然发现我们站在染香楼的大堂里。蔡妈妈和夏妈妈仍在拉锯,不过蔡妈妈的开价已降到二十两,而夏妈妈咬紧十八两不松口,扬言还要验过是清倌人才给钱。

我呆滞着,一时脑筋转不过弯儿来。我怎么又回来了呢?

眼看两位妈妈互不相让,就要一拍两散。耳边传来那个男人慵懒的话语,“三十两,这个丫头我要了。”

我木然地转过头看他。他冲我眨眨眼,“我说过,你值三十两。”

夏妈妈和蔡妈妈应声过来向他行礼,夏妈妈一扫刚才的倨傲,小心陪笑道:“买个丫头,还惊动了堡主,真是属下失职。”

蔡妈妈难以置信,如见了玉皇大帝一样顶礼膜拜下去,“您就是风云堡的西门堡主,我蔡婆子祖上烧了什么高香,今日竟得以见到西门堡主的真身!”

虽然一头雾水,我总算搞明白两件事儿,第一,这个人压根不是什么接客的小倌儿,而是貌似财大气粗的什么堡主;第二,他刚刚出三十两银子把我给买了。

后来我才知道,风云堡成立已有百年,总坛设在南方的大都洛城。风云堡在各个城镇中开设商铺,银号,一手操纵着龙耀国经济命脉,富可敌国,先帝在时,一次平定南方的叛乱,都是找风云堡借的军饷。

风云堡现任堡主西门庆华,年纪轻轻却被誉为历任堡主中最有魄力的领头人。不但生意越做越大,而且勾结官府,黑白通吃,不少朝中官员都受过风云堡的恩惠,因此乐得在官场上给风云堡开绿灯,致使已没有人说得清,风云堡究竟有多少银子。

染香楼正是风云堡的产业。其实平日西门堡主一般住在洛城总坛口,今次前来京城是巡查京城的产业生意,正赶上京城的分坛口修葺扩建,于是便落脚到染香楼的沁茗轩,而我好死不死,竟然一脑袋撞了进去。

   蔡妈妈拿了银子千恩万谢地走了,将我留了下来。被人戏弄的羞愤感让我对那个西门堡主怒目而视,如果目光可以杀人,他早就死了上百回了。

他也不恼,围着我绕了两圈,上上下下、从头到脚地打量我,像在欣赏一件刚买到手的物品,甚至还拉起我的袖子,端详我的腰身。我气得头顶冒烟,却又无可奈何地只能任由他看。

一盏茶的功夫后,他站在当地,抱着胳膊,颇为满意地点头道:“还不错,三十两银子贵是贵了点儿,不过还算物有所值。我西门庆华可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夏妈妈,验验她是不是清倌人。”

“是。”夏妈妈恭敬地答道,上来就推我的肩膀,我没想到她的力气这么大,“噔噔”后退了两步,一下子跌坐到椅子上。夏妈妈过来伸手就扯我的衣服。

我大惊失色,不会就在这儿当场验吧?那个西门堡主就面带微笑的站在一边看着,跟看场好戏似的,丝毫没有回避的意思。

我一把揪住衣襟,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如避瘟神似地躲开夏妈妈伸向我的手,慌忙说着:“不用验了,不用验了,你们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

西门庆华笑容满面,“本想让你研习一下音律歌舞,等有了技艺再待价而沽。不过这样也好,看来也不用浪费这个功夫了。及早挣银子更爽利。”说着对夏妈妈吩咐道:“找两个龟公调教她几个晚上,懂规矩了,就可以开始接客了。”

他说得很是轻松,像给下属吩咐一件简单工作一样随意,然而听到我耳朵里却不啻于平地惊雷,调教?还接客?我苦丧着脸,“不必了吧!”

西门庆华闻言更加笑得乐不可支,“桑妮不愿龟公来调教,庆华也可以亲自出马,身体力行。虽然我从不碰自家的姑娘,但是为了桑妮可以破例。”说着,他的笑脸在我眼前放大,故意带上了软软的声调,“今晚可好?”

我向后躲着他,避之唯恐不及。欲哭无泪啊!我不就是把你错认成小倌儿了吗?那也是关心你呀!值当的这么打击报复吗?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敢这么说,再把他惹恼了,直接来个先奸后杀怎么办?反正貌似他也不在乎那三十两银子打水漂。于是我只能一边躲,一边胡乱应着:“不用不用,您身子矜贵,哪敢劳您大驾!我不用人教,我会,我会还不行吗?”

“哦?”他伸手托起我的下颌,带着翡翠扳指的拇指拂过我的嘴唇,眼中是一抹带着情欲的迷离,声音中也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如此更是有趣了,庆华倒要看看,桑妮会到什么程度。”

你个死人渣,比那个妖孽锦夜还变态,我还真是无语问苍天了。同时不可抑止地开始怀疑他西门大堡主的品味,就我这一身村姑打扮,他竟然能看出西施来!我只能说他眼光很独到,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下子看出我的内在美了。不过,我是不会这么容易束手待毙的,慎行司的天牢本姑娘都平蹚了,还怕你个染香楼。

想到这里,我面无惧色地看着他,“西门大官人,不不不,对不起,叫顺嘴了,西门大堡主……”

他有气无力道:“跟桑妮说过,叫我‘庆华’就可以了。”

“别别,那显得多不尊重,那时候我还以为您是……,现在,我知道原来您就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天入地,无所不能的西门大堡主,我对您的敬仰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又如江河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我哪敢直呼您名讳啊!还不折了我的阳寿,我要恭恭敬敬地称呼您一声‘西门大堡主’。”

他无可奈何地看着我,“随你便吧,西门堡主就西门堡主,就不用再加那个‘大’字了,我可不想落得个妻离子散,精尽而亡的下场。”

“那是,那是,西门庆那淫贼哪能跟您相提并论,您比他还多个‘花’字呢!……”

我正要展开我的宏篇大论,他已经冷哼了一声转身离去,一边走,还一边对着夏妈妈吩咐,“让她沐浴,再给她换身衣服,晚上送到沁茗轩去。”

我一听,木已成舟了?别呀!

“等等,西门堡主,我还有话没说完呢!”我有信心,只要听我唠叨一下午,我保准他晚上什么兴致也没了,只想找个地洞把我塞进去,落个耳根清净。

他慢吞吞地回过身,带着一脸欠扁的笑容,“怎么?桑妮还等不及了,也得容庆华小憩片刻,养精蓄锐呀!乖,先洗个澡,晚上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聊。”

他说得极其暧昧,让我傻愣着不知如何接言。走了两步,他又想起什么似的回身,好心地嘱咐我:“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染香楼没有后门,只有这一个正门。这园子里有几十个护院家丁,桑妮还是老老实实的别想逃跑。不然,你肯定不想知道染香楼对付逃跑的姑娘都用什么刑罚,我担保不比慎行司的天牢花样少,还都是为女人预备的呢!”

说完扬长而去。我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明白了什么叫“才出虎口、又入狼窝”。一时间,我非常想念常风,想念天牢里的相濡以沫。其实我跟他分开还不到一天,可是却觉得已经分开了好久,久到想不起他的样貌,想不起在他怀抱里的感觉。

我失魂落魄地呆立着,在这个堆金砌玉的温柔窝里觉得孤单无靠。天啊,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样的世道,满世界都是一肚子坏水,挖空心思害人的家伙。只有天牢里那个半死的人才会给予我保护,让我觉得温暖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