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佳人
这两天过得很平静,他们没有再刑讯他,只有马公公不时过来看看,说几句好好保养,锦公公得空就来之类的话。
我不禁感叹,这个人的生命力太顽强了,不过两天,他已经能够扶着墙壁慢慢走了。夜深人静,他的呻吟声也渐渐减少,取而代之的是均匀的呼吸。不知为什么,我听着他的呼吸总是觉得很安心。至少,我知道,他还活着。
夜里,我在迷迷糊糊中,听见角落里的他唤了一声,“映雪……”
我骨碌爬起来,悄悄来到他身边,从高高的铁窗外照进的月光打在他的脸上,他眉头微蹙着,辗转着呓语,“映雪,映雪。”
几天了,即使是刚刚受完酷刑,他也没有流露出这样痛苦的表情。我心一软,竟然鬼使神差地应了一声,“我在这儿。”
他翻了个身,攥住我的手,满足地叹息了一声,沉沉睡去。我坐了半宿,他一直抓着我的手,力道很轻,却异常执着。我心中想着,映雪,应该是他的恋人吧。让他在如此惨境下依旧念念不忘。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关照进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躺在他的稻草堆上,身上还盖着他的被子。我一下子想起昨晚的事,有些尴尬,一时不知如何解释,睁开眼睛偷偷看他,见他倚靠着墙,坐在离我几米远的地上,垂着头,也不知是睡着,还是醒着。
一只小麻雀从铁窗的缝隙中飞了进来,慌不择路,没头没脑地在石壁上乱撞,扑棱着翅膀,几次飞过我的头顶,已经被自己撞得分辨不清方向。
那人一直垂头坐着,我也没见他抬头,就见他一伸手,电光火石间,那只小麻雀已经到了他手里。原来还是位高人呐!
挥手的动作牵扯了他的伤口,他用另一只手捂着前胸,好半天才放下。接着扶着墙壁站了起来,一步一挪走到铁窗下面,将那只小麻雀高举过头。一松手,小麻雀就着亮光顺利地飞了出去。他仰头看着铁窗外,面色平和,阳光照在他青肿破相的脸上,使他的脸沐浴在淡金色的光芒中,带着圣洁的光辉。这一刻,虽然他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但是我却觉得他是我见过的最美好的人。
我也不能一直这么躺着,于是我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用水缸里的水草草洗了把脸,漱了漱口。一般来说,我日常的洗漱加抹护肤品需要十五分钟,在这儿,一切从简了。都混到牢里了,还是古代天牢,我也没什么可穷讲究的了。要说人的适应能力还真是惊人,几天前,我还是一天不洗澡就浑身难受。到了这儿,别说洗澡了,擦把脸就不错了,我也没觉得活不下去。还好,有狱卒定期提供水,已经是特殊优待了,要说,我也是沾了这个人的光。
我又拧了湿布,给那个人,他抬手接过来自己擦了又自然而然地递给我。看得出,这也是位养尊处优,让人伺候惯了的主儿。只可惜,富贵身子,受罪的命,都不知道能活到什么时候。这个想法让我很是黯然,毕竟他是我穿过来见到的第一个人。
下午时分,我正躺在石台上午睡,牢门“咣当”一声响,我睁眼时,看见一抹潋滟的红影,已经走了进来。
那红影扫了石台上的我一眼,我只觉得一道寒光如刀似箭地射向我,霎时间浑身如坠冰窖,吓得我赶紧闭眼。牢房里因为这个人的到来,温度都觉得低了几度,比现代的空调还好使。
再偷偷睁眼时,那人已经来到角落里倚着墙席地而坐的人旁边,蹲下身子,红色的锦衣扫在牢房的地上,像尘埃中绽放的鲜花,她俯首冷笑道:“这么着,都没整死你?”
声音低沉,带着说不出的磁性,如果非要挑毛病,就是嗓门粗了点儿,不够婉转,让人觉得颇为可惜。
我不禁悄悄打量起这个人,二十多岁的年纪,一身红衣,质地轻盈,无纹无饰。满头墨样的青丝毫无修饰地披散在肩上,长度过腰,像一匹上好的黑色锦缎。再看她的脸,我如遭到雷击一样,彻彻底底地惊呆了。要说在现代咱什么美女没见过?电视媒体中各色的莺莺燕燕、燕瘦环肥,轮番轰炸,化着妆的,整过容的,加上清水出芙蓉的,早就被炸麻木了。而此刻见到这名红衣女子,我却头脑一时酱住,第一次觉得自己言语贫乏,都找不出合适的辞藻形容。呆看了半晌,脑海中才闪现出四个大字“绝代佳人”!天仙张看见她都得找块豆腐一脑袋撞过去。
她的肤色白得赛雪欺霜,宛若凝脂,眉飞入鬓,一对凤目顾盼生辉,如盈盈秋水,让人沉溺。鼻梁挺秀,樱色薄唇微启,却说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恶毒语言,“这天牢里的大刑可还让你满意?”说着,以手抬起地上那人的下颌,认真打量,须臾故作惋惜道:“我忘了告诉他们别打你的脸了,哪里还看得出半分以前俊逸出尘,秀美无俦的样子。”
她的话让人有不寒而栗的感觉,听得我直打寒颤,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还真是个蛇蝎美人。我不着痕迹地又往石床里面挪了挪,缩在角落里。我是不想听人壁角的,但是虽然我缩在一角,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但是由于四周太安静了,她带着怨毒的话语还是一字不差地传入我的耳朵。
“那个姓高的老东西,蹦跶不了几天了。我早就布下天罗地网,将姓高的一党一网打尽。可你偏偏着急当这着孤胆英雄。你不是一向奉行你爹的遗言‘远离朝堂,不问政事’吗?这次却如此不智,不但参他一本,还当堂顶撞咱们的高阁老。这下连皇上也保不住你了。好在皇上不忍心将你交给那个姓高的,而是交给慎行司监押,不然你早就身首异处了。落在我手里,我可是舍不得让你痛痛快快死了!”
那红衣女子的声音更加狠厉,因激动而微微颤抖,仿佛要将对面的人生吞活剥似的一字一字道:“你知道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多久了吗?我做梦都想着有朝一日能够看到你在我面前受尽折磨,哀嚎求饶的样子。”
我那颗热爱八卦的心一下提了起来,连耳朵都竖成了兔子,全然忘记了自己身处险境。这是有奸情啊!肯定是这个人负了红衣女子,伤了人家的心。唉,这样的绝色美人都不珍惜,让我一下子起了怜香惜玉之心。
此时,那红衣女子的手不规矩起来,竟然沿着地上那人的胸膛往下探去,我赶紧闭眼。谁说古人知礼守旧,这么放荡形骸的事儿都做得出来,让我这个现代人都自愧弗如。???
耳畔传来男子压抑的呻吟声,我更是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如果不是害怕被发现,真想用手捂住耳朵。
不过,我越听越觉得不对,那人的呻吟声不像有多欢娱蚀骨,反而带着痛苦的煎熬,跟他刚受完刑时的辗转低吟并无二样。我忍不住又偷眼看去,一看之下大惊失色。那个女人竟然扯开他的衣衫,手指摩挲着他胸前刚刚愈合的伤口,一下,两下……很快,他的伤口裂开,鲜血染在那女子雪白的指尖上,说不出的诡异妖艳。
那女子抬手对着阳光比看了一下,像欣赏指尖的蔻丹,殷红的血珠顺着她玉样的指尖滴落下来,她满意地收回手,又开始摩挲另一处伤口……
那人在她手下痛苦地呻吟。她面露满足愉快的笑意,轻声地诱惑,“叫啊!再大声点儿,我喜欢听!”
那人一下子闭了嘴,浑身抖成一团,缠着破布的手指都抠到地上。
你还玩虐待了!真是最毒莫过妇人心啊!再大的仇也不值当的将人往死里整。
我觉得怒火从我的胸部一下子窜到脑部,刚刚对红衣女子的那点儿怜悯消失得无影无踪。太可恨了!我气得直哆嗦,我天天给那人上药,喂他吃饭喝水,才让他有个人模样,我容易吗?被那女子几下就又折腾得半死不活。
这就像小时候搭积木,费力搭好一幢大楼,还没来及体验成功的喜悦,就被个坏小孩冲过来推倒了。那种眼睁睁看着心血付之东流的恼怒让此刻的我不顾一切地“腾”地坐起来。
“这位大姐,就算他对你始乱终弃,你也犯不着这么对他,你长得这么妖孽,多少男人排着队愿意娶你,你干什么非缠着……”
?我还没说完呢,就觉得眼前一花,脖子一下子被一只手给抓住了,后面的话卡在了嗓子里。我“呜噜”着被那只手从石台上提了起来,脚尖都离地了,我伸出双手去拉脖子上的禁锢,可是那女子手劲儿极大,我撼动不了分毫,只觉得呼吸困难,直翻白眼。
一个如恶魔般森严冷酷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你刚才叫我什么?”
我费力地睁眼看去,那个红衣女子单手捏着我的脖颈,目光冰冷地看着我。我这才发现她的身量挺高,至少比我高出多半头,因为我被提起来了,脸才跟她平行。我茫然地看着她,还是那张绝美的面孔,但是眼中闪着危险嗜血的光芒,漆黑的瞳仁像个漩涡,倒映着我惊恐紫涨的脸。她薄唇紧抿着,唇角微微向下弯,显得阴郁狠辣。怎么说呢?这明明是一个男人的神色。
虽然我此刻大脑缺氧,喉头被她捏得“咯咯”作响,但求生的本能让我双手扒着他的手,断断续续地叫道:“对……对不起……我……认错了……大……大……大……大哥……您……您……您松手……”
他眸中的怒色更甚,周身散发出暴戾的凶狠气场,长发红衣无风而舞,向后飞扬,宛如索命的修罗。他手指一收,举起手臂,将我慢慢往上提,举过他的头顶。我身子悬在半空中,觉得脖子都要被捏断了,胡乱踢的双腿越来越无力……
?
角落里传来那人的声音,“放开她。”
颈间的禁锢一下子撤销,空气瞬间冲入我的胸腔,我从半空掉到地上,趴伏着剧烈咳嗽起来,差点儿没吐出来。
那红衣人侧过头看屋角的人,斜着凤目,神色倨傲。
我脑残呀!能进这牢房的除了公公还能有谁?怪不得,我“大哥”、“大姐”的都没叫对。不过也不能怪我,要怪也只能怪这位公公长得也太容易让人产生误会了。
那妖孽半垂着眼帘,居高临下打量我,他的目光冰冷,像蕴含着千年的寒冰,直看得我身上的寒毛都竖起来了。
他冷哼了一声,向角落里的人问道:“还没来及问你,这又是谁?”接着又皱起眉头,神色鄙夷,仿佛看着一堆垃圾,“就这货色,给你暖床都不配,怎么?在这天牢里呆了月余就饥不择食了?”
我要是胆子大点儿,就一口啐在他那张脸上了。可是我还是胆小,心中骂了一句“活该你断子绝孙”,面上连怒色都没敢带出来,只趴在地上抽筋一样地咳嗽。
正在此时,一个人影一阵风一样冲进来,扑在那妖孽的脚下,惊喜地哽咽着,“父亲大人!”
我连咳嗽都忘了,瞠目结舌地看到马公公跪在地上,仰着擦了粉儿的粗脸,“父亲大人,您老人家来了也不告诉儿子一声,儿子日日夜夜盼着见您呐!”
说着举袖拭泪,跟真事儿似的。我要是有这么个活宝儿子,早就一头撞死了。
那妖孽还挺镇定,“起来吧,我就是过来看看。看来你把这个人照顾得不错啊!怕他寂寞还弄个臭丫头陪他。”
马公公一脸献媚的笑容,窥着那妖孽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儿子遵照您的嘱咐将慎行司的大刑都给他用遍了,整得他几近半死,可是儿子又一想,半死不活的岂不是让父亲大人没有用武之地,如何能尽兴?正好这个丫头来探监,就让这丫头照料他,将他身上的伤养得差不多了,只等父亲大人来了,亲自观看刑讯,若父亲大人有兴致,也可在他身上练练身手,让儿子开开眼界。”
那妖孽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点头道“难为你一片孝心。”
马公公得到那妖孽的褒奖,诚惶诚恐地匍匐在地上,“父亲大人监督国事,日理万机,儿子惭愧无法为父亲大人分担丝毫,只能绞尽脑汁博父亲大人一笑。只盼着父亲大人舒心,身体康泰,儿子尽心竭力,万死不辞。”头磕在地上,还半歪着脑袋欣喜地看了我一眼,那神色分明在说:“OH YEAH!”
如此狗血的场面,太让人无语了。我也看出来了,这个人就是大家嘴里的锦公公了,我一直以为是个老头子,不想是这么个祸害人的妖孽。
那妖孽此刻负手而立,身姿挺拔,竟让人有高大魁梧之感,虽然容颜绝美,旷世无双,但是不带一丝阴柔之气,反而面色刚毅,不怒自威,神情高贵,堪比王侯,一身的红衣也如血染战袍一般,不觉娇媚,只觉凄艳凌厉。
“你也忙活了月余,这人开口求饶没有?” 那妖孽问马公公。
马公公很是泄气,吭哧道:“没……没有。”
“废物!”那妖孽面罩寒霜,声音不大,却让马公公瑟瑟发起抖来。
马公公磕头如捣蒜,“儿子愚笨,辜负了父亲大人的信任。可是……能用的都用了,剩下的大刑就伤人致残了。”说着复又一拜,“还请父亲大人示下。”
那妖孽想了想,“先别急着弄残了他,慢慢来,等到无计可施了再鸡零狗碎地送他归天。”
“父亲大人英明啊!”马公公又一个头磕下去,貌似佩服得五体投地。听得我胃里都冒酸水了,还是人吗?
“刑讯之事本是你职责所在,这个人既然死硬,你们就不会动动脑子?这点儿小事儿总不用我来教你吧!” 那妖孽微仰着头,俯视着看地上的马公公。
一句话说得马公公冷汗都冒出来了,结结巴巴道:“这个人硬得很,一个月了,连话都不肯说,儿子也是……”
那妖孽凤目一凛,“不肯说话?哼,刚刚他还开口替这臭丫头求情!”
马公公看了我一眼,忽然眼神一亮,恭敬地对那妖孽说道:“儿子觉得单纯的刑讯起不到父亲大人想要的效果。这人既然不怕打,咱们就得想其他的法子。人都是有弱点的,没有弱点还能称之为人吗?贪财的以金银诱之;贪女色的,就对他使美人计;贪权贵的,就许他高官厚禄。儿子这两天就在找他的弱点,再对症下药。”
我在旁边大大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我那天说的话吗?几乎一字不差啊!
马公公说完,等着那妖孽发话,跪在地上微微发抖。牢房里一片静默,异常压抑。
须臾,那妖孽面带笑意,“一直说你脑子不中用,没想到也有开窍的时候。你想得甚好,倒让我茅塞顿开。行了,先下去吧,一会儿再叫你。”
马公公得了赞扬,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喜形于色起来,“都是父亲大人教导有方,还望父亲大人多多指点。儿子就在外面候着,随时听候父亲大人差遣。”说着,躬身退下。
牢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三人。我一歪头,躺在地上装死。忍不住好奇心,又将眼睛偷偷睁开一道缝儿。
那妖孽缓缓踱步到角落里,俯身看着那人,“你的弱点是什么?功名利禄你不稀罕,荣华富贵又是身外之物,这美人吗?你府上连一位侍妾也无,你难道真的没有弱点吗?”
那人垂着头,如老僧入定一样。那妖孽也不恼,自问自答道:“我那乖儿子倒说对一件事,这世上没有人没有弱点。”
他逼近那人,唇边挽起得意而狠辣的弧度,越发显得那张脸明艳不可方物,带着摄人心魄的魅力,“你的弱点,只有我知道。”他压低声音,俯在那人耳边,带着怨毒缓缓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名字,“江映雪”
映雪?这个名字我听过,是那人一次梦靥中呼唤的名字。
那妖孽满意地看到地上的人抖了一下,他盯着地上的人,冷笑道:“枉你一世英名,文韬武略,竟然连心爱的女人都保不住。她现在是你嫂子了,你心中再对她痴缠眷恋又能如何呢?以你的的为人,叔嫂通奸的不伦之事自是做不出来,也只能是‘一处相思,两处闲愁’了。”
他故作惋惜地摇头,“可惜,我一时半会儿还真没办法把江映雪给你弄到这牢里来,不过……”他眼波一转,斜扫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闭眼。“这儿倒有个现成的臭丫头,虽然姿色平庸,但也聊胜于无。”
这作死的妖孽是什么意思?
只听他冲外面唤道:“拿酒来!”
早就候着的马公公屁颠儿地端过一个托盘,上面是一壶酒并一个酒盏,一脸媚笑,“父亲大人慢用。”这要是给他安根儿尾巴,就能摇起来了。
那妖孽接过来,肃然道:“下去吧,这儿没你的事儿了。你当差当得不错,人也机灵,以后多上点儿心,没你的亏吃。”
“父亲大人!儿子何德何能?得父亲大人如此厚爱!”马公公热泪盈眶,又表了一通忠心才抹着眼泪走了。
那妖孽伸手入怀,取出一个拇指大的玉瓶,打开塞子,将里面的粉末尽数倒进酒壶里,又盖上壶盖,拿在手里轻轻摇晃。
“这可是西域的贡品,叫做‘红尘若梦’,本是献给皇上的,没想到皇上说这东西秽乱宫闱,让我把它扔了,我带在身上,还没来及扔呢,就到这儿来看你了。扔了也可惜,据说是此中极品,能让人如痴如醉,欲罢不能。用着你身上,再合适不过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走近那人,目光中是雪亮的恨意,兼带着要摧毁一切的疯狂神情。那人本在地上坐着,见他过来,青肿的脸上现出惊惧的神色。即便是受刑的时候,也没见他害怕过,此时却如同躲避瘟疫一样挣扎着往旁边躲去,嘴里模糊着说着:“不要……”
没爬两步,就被那妖孽一脚踩在胸膛上,俯身伸手擒住他的下颚,恨声道:“不要?当年在死囚室里,我看着我爹被吊打,看着我二哥被活活打死在刑架上,我也说过‘不要’。可是没有用的,没有人理睬我。你知道我最厌恶的是什么吗?我最厌恶的就是你这副高高在上,不染纤尘的样子。即便如今在这腌臜的天牢,也要摆出一副威武不屈的嘴脸。你不是不怕打吗?那我就毁了你,让你堕落到尘埃里,自己都厌弃自己。”说着,他抬手将酒往地上的人嘴里倒,绯红的酒液顺着那人的嘴角流了出来,那人拼命挣扎,痛苦地左右摇头,仍被灌下去大半。
那妖孽将空了的酒壶随手一扔,酒壶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随着一声脆响,落在他身后的地上,摔得粉碎。
那人俯在地上搜肝抖肺地咳嗽起来,伸手去抠嗓子,似要将喝下的酒吐出来。
那妖孽在一边安静地看着他,像在欣赏一道美景,半晌才悠悠道:“来不及了,吐出来也没用。”说着伸手抓住那人的头发,迫他扬起脸来,唇角凝起一丝残忍的微笑,声音异常的蛊惑,“忘掉江映雪,在极乐的癫狂里沉沦吧!”
他用力将那人的头惯在地上,不再看他,起身径直走出牢房。
牢房的门被狱卒锁上,四周静悄悄的,只闻那人粗重的呼吸声。
我见人都走光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跑过去看墙角里的人,见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呻吟不止。
那妖孽不会给他下了毒药吧!我一阵惊恐,伸手去扶那人的肩膀,他皮肤滚烫,跟发高烧一样,我更加害怕,伸手去摸他的额头。
他一把拂开我的手,艰难地将身子往里面的墙角挪去,声音沙哑道:“别……别过来!”
我愣了一下,怎么了?不明就里地跟着他亦步亦趋,关切地问他,“你哪里不舒服,我再给你上点儿药。是不是刚才那妖孽给你喝的酒有毒?你快吐出来呀!”
说着,我去拍他的后背,我是真的怕他死在我面前。
他大口地喘着气,一把抓住我的手,像即将溺水的人抓着救命的浮木,往上一够,搭到我的肩膀,我踉跄了一下,差点儿跌倒在他身上。我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面色潮红,因喘息剧烈而身子发颤,看着我的眼睛带着迷离之色。
这是?……他的神情吓到了我,我本能地畏缩了一下。他神色挣扎,一把将我甩开,断断续续道:“你……快走开……快走……”说着自己用头去撞墙,发出“咚、咚”的闷响,血都磕出来了。
完了,疯啦!
我反应过来后,扑过去拦他,这要是血溅三尺的,多恐怖!
撕扯间,他本就被那妖孽扯开的衣襟彻底敞开。我不经意撇了一眼,一愣之下,立刻面红耳赤地扭过头去。我放开他,手脚并用,倒退着爬回石台边上。这会儿我明白过来,那个变态的妖孽,竟然给他喝下一壶这样的酒。
眼见那人呻吟声越来越难耐,甚至已带上暗哑,身子徒劳地在地上扭动翻滚,像被打捞到岸上的一尾鱼,不时揪扯着自己的头发往墙上撞,却浑身抖着,越来越无力……
我再也坐不住了,“蹭”地站起来,几步走到他身边,将他蜷曲的身子扳过来仰面朝天,一时不知该怎么下手。
他扭过头,哑声道:“我……自己来……”
可是他的手抖得跟得了帕金森似的,带得腕上的镣铐“哗哗”作响,却根本握不住自己。
我咬了咬牙,心一横,伸手一把将他握在手里。掌心传来的热度让我一时心猿意马,不敢去看他的脸,只能专注手里的操作。
他抬起一只胳膊遮住自己的脸,头向后仰,露出修长的脖颈,断断续续的呻吟溢出他的唇角,听得我心如擂鼓,脸红脖子粗,真的是……很……诱人!
我慌忙稳住心神,全当自己在钻木取火,别救人救得真把自己搭进去。
革命的道路真是任重道远啊……天擦黑的时候,他终于被清空了。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阵头昏眼花。不过我还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打了一盆水,自己洗了手,又给他擦干抹净,涂了药,才将被子盖在他身上。
狱卒送来晚饭,是四个馒头,两个菜和一碗粥。我想着古人脸皮儿薄,他一个大男人,就这么失身了,这会儿肯定死的心都有,就没叫他吃饭。
我忘记说了,除了一紧张就胡说八道,我还有一个毛病,就是一郁闷就胡吃海塞。此刻,我发泄一样咬着馒头。
当我吃第三个的时候,角落里的人忽然轻声开口,“若我不死,一定娶你。”
一口馒头差点儿没噎死我。不会吧!我只是动动手指头,他就赖上我了!
我捋着脖子好容易将那口咽下去。心下嘀咕,怎么回绝他呢,若对他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会不会显得过于豪迈了?
久久不见我的答复,他显然误会了,“姑娘是否已经成亲?”
这个吗……大学里有过几段无疾而终的情史。但我始终相信,我会遇到命中注定的那个人。
我胡乱地“嗯”了一声,也为了绝了他的念想,他真来个以身相许的,我可受不了。
那人沉默了一会儿,歉然道:“若能活着出去,我必到府上登门谢罪,任凭你夫君发落。”
“别别别,我那个几个夫君,我早把他们都休了,现在我也搞不清楚他们都死哪儿去了。”我色厉内荏地挥挥手,自觉那股豪放之气跟山中女大王有的一拼。
长久的沉默,他不再说话,大概是被吓住了。想想他也够惨,身陷囹圄,受尽摧残,还失身于一个女魔头,换个意志力差的,早就活不下去了。
晚上,我躺在石台上,胃里翻江倒海,被那几个馒头撑得睡不着。角落里的那人也静默得出奇,连呼吸声也听不见。
我能感受到他的尴尬,于是我决定说点什么,打破僵局。几天了,没有对着人侃侃而谈,让我憋得比那日不敢用马桶还难受,都是不吐不快。
我鼓鼓勇气,先从自我介绍开始。黑暗中,我如自言自语般地开口,“我叫林若溪,我爸,就是我爹,给我取的名字,他说希望我‘宛若山林中的欢快流淌的小溪’。我家里有爸爸妈妈,就是爹娘,我爸林寂亭,是……我妈叫韩如馨,是……”
想到爸爸妈妈,我禁不住泪眼朦胧,声音哽咽道:“他们找不到我肯定急死了。”
我赶紧打住,不敢再多想,吸了吸鼻子,继续说:“我养了一条狗,是只吉娃娃,我给它起名叫‘辣妹’,我一直想帮她找到她的‘小贝’,可是她谁也看不上,依旧待字闺中。我还养了几条鱼,分别叫‘大呆’、‘二傻’、‘三迷糊’……”
二十多分钟后,我滔滔不绝地将家庭成员都介绍完了,他还是不言不语,让我很是泄气。我略为难堪地停住,他倒悠悠开口了,“你如何到了这里?”
我一听,来了精神,对于自己的倒霉经历,我急需向人倾诉。这么狗血的事儿竟然让我碰到,不发泄出来简直让我如鲠在喉。
我哀叹一声,“我也奇怪啊,我是怎么来的。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我是穿过来的。‘穿’就是穿越的穿。我不属于这个时空,我生活在二十一世纪,从你们这儿人的装束打扮来看,至少是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之后!我本来是去帮我朋友相亲的,结果我赶到那里,要做电梯上到三十八层楼的咖啡厅。对了,你知道电梯是什么吗?电梯就是……咖啡厅你懂吗?就是……咖啡是南美产的,是一种提神醒脑的饮料……算了,不说咖啡了,说不明白。就说我一踏进电梯,就掉到牢里的走廊地上了,我冲着光亮走了几步,就看见你了……”
我颠三倒四地讲我的来龙去脉,直到说得口干舌燥,我才勉强住嘴,问那个一声不吭的人,“我说的,你听懂了吗?”
隔了一会儿,我听见他说:“有的明白,有的不明白。”
没关系,我重头再讲一遍。“那天下午,我本来是帮我朋友相亲去的,结果,我一进电梯……”
我一直又讲到我怎么遇见他,迟疑地问:“这回明白了吗?”
他赶紧说:“明白了!”
我吁出一口气,长时间地讲话让我大脑缺氧,我摇摇晃晃地从石台上爬起来,摸着黑喝了点儿水,又倒了一碗给他,在他身边不远的地方坐了下来,双手抱膝。
我也不管他爱不爱听,是否听得懂,反正我就不停地讲,想到什么讲什么,中华五千年的历史,新中国成立,五大洲七大洋,飞机火车互联网……
在如倾倒一样的滔滔不绝中,我连日来的紧张焦虑渐渐平复。
那天夜里,我不记得我什么时候住的嘴,我只记得最后我声音嘶哑,在最后的朦胧里,我感到他将被子轻轻地搭在我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