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在乎

赵眠眠 9741字 2024-07-24 18:12:11
    转天一大早,赵大玲还在睡梦中,就感觉长生轻轻地挣脱了她的手,又将她身上的棉衣掩了掩。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见旁边的长生已经坐了起来。

    “哐当”一声门响,柴房门打开,早春的晨光从洞开的门口倾泻进阴冷的柴房,照亮了长生单薄的身影。他沐浴在晨光中,安静淡泊。

    御史老爷柳成渝和夫人双双来到柴房前,昨晚夫人向老爷讲了白天丹邱子降妖伏魔的事儿。大周虽然道教盛行,但信奉的人以平民和权贵家的女眷为多,像柳御史这样自诩清流的官吏,一向不屑于这种妇道人家迷恋的把戏,因此呵斥了夫人一番,“‘子不语怪力乱神’,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哪有什么妖孽之说。”还怪她不该如此张扬地请道姑来府中做法式,弄得夫人也不痛快。

    柳御史虽然没把赵大玲的事儿放心上,但是他对于长生的身份感到十分震惊,没想到这个曾经名誉京城的才子竟然在自己的府里做最下等的仆役。

    御史老爷感觉自己接了一块烫手的山芋,非常棘手。长生是官奴,这是圣上御笔朱批定了罪,又在官府里落了案的,在对待长生的问题上,分寸实在是不好拿捏。随意处置肯定不行,万一哪天皇上想起这个案子,一查人死在御史府里了,追究起来怎么办?以礼待之更不行,圣上亲判的罪臣成了御史府的座上宾,御史老爷不是勤等着要倒霉么。而且毕竟曾经同朝为官,对方身份的这种落差,让御史老爷也觉尴尬。所以才一大早就赶到柴房来。

    柳成渝小心翼翼地提出要给长生换一个舒服清闲的差事,被长生断然拒绝了。长生垂着眼帘,“就请柳御史只当不知道我的身份,您只需要知道我的名字叫长生,是府里的下奴即可。这样对您对我都好。”

    柳成渝在官场多年,深谙明哲保身之道,想想确实如此,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吩咐昨日知道此事的人都不能将这个讯息传出去,也不许随意议论长生的身份,既然是官奴,就该怎么办还怎么办吧,全当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柳御史放下心理包袱携夫人离开柴房。柴房的门重新从外面被锁上,门板挡住了外面的光线,屋里又是一片昏暗。

    有些话赵大玲一直不敢问,怕揭开长生心底的伤疤,谁料长生靠在栅栏上,主动提起了他的过去,“我的名字叫谢清恒,谢家几代为官,到我父亲这一辈官居一品,又曾任太子太傅,做过前太子萧弼的老师。前太子病逝后,圣上本属意立三皇子晋王为太子,我父亲也在朝堂上称赞晋王有储君之能。后来太子之位落在了二皇子萧衍的头上。当初拥立晋王的臣工都纷纷被打压,我父亲也落得一个结党营私、妄议朝政、谋逆犯上的罪名,病逝在了大理寺的天牢里。母亲得知父亲的死讯,在狱中自缢了,只留下我一个人。”

    赵大玲很欣慰他终于向自己敞开心扉说起过去的事情,但是又为他的遭遇感到心酸,“那你还有别的亲人或者朋友吗?竟然没有人站出来为你父亲说一句话?”

    长生苦笑,“与我父亲交好的臣工多数都受到牵连和压制,不少人与我父亲一样获罪入狱。其他人在腥风血雨之下只求自保,不落井下石已算仁至义尽。至于亲人,谢氏是江南的大族,圣上下旨说我父亲虽罪大恶极,但念在谢氏一门世代忠良,暂不罪及九族。谢氏宗族感念圣上的恩德,已将我父亲这一脉逐出族谱。曾经的好友也音信全无,再没联系,如此说来,我如今孑然一身,无亲无故。”

    赵大玲心痛得说不出话来,只是默默地握住了长生的手,手指摩挲着他的手背,无声地安慰他。她明白,对于他来说,他宁可自己只是长生。

    大柱子送来早饭,因为有一盆儿粥,拿着钥匙的仆妇给开了门,友贵家的让大柱子带来了一盆儿小米粥,四个素包子,两个煮鸡蛋。

    仆妇让大柱子放下东西,就把他轰出去了。大柱子只来得及向赵大玲问道:“姐,你好些了么?你多吃点儿,我一会儿中午再给你送好吃的来。”

    赵大玲仔细感觉了一下,比昨天好了一些,大脑对身体的支配度增加了,但是她没告诉长生,由着长生伸手过来喂她,生病的人都是要给自己一些特权,找些安慰的。她喜欢长生小心翼翼地喂她时那份专注的神情,也喜欢看他骨节分明的手拿着粗瓷汤匙时那种精致与粗犷的对比。他的手很稳,举着汤勺在半空中都不会抖动,这是常年悬腕写字练出的腕力和控制力。

    闲来无事,两个人天南地北地聊天,赵大玲问长生,“我在你面前显摆了那么多的对联和诗句,你怀疑过我吗?”

    长生点点头,“你第一次跟我说项羽自刎乌江的时候,我就觉得很奇怪,只是我当时……所以没有深究,后来你说了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对联和诗句,又都推脱到你父亲和话本子上。我侧面问过你娘,赵大玲的父亲并非博学之人。”

    赵大玲有些垂头丧气,“原来我早就暴露了。”

    长生神色认真,“尤其是有一次你写对联‘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里面的云字没有雨字头,只有下面几笔。”

    “对啊!”赵大玲拍拍脑门,“我当时熬了一夜,困得糊涂了,把我们那个时空里的简体字写出来了。”赵大玲不解地问长生,“既然你早就发现我不是赵大玲,为什么没有问,也没有说?”

    长生看着她笑笑,目光澄澈澹宁,还带着一丝羞涩,“我只要知道你很好,就足够了。”

    赵大玲心神一荡,忽然觉得,就算被这么关一辈子也没什么大不了。

    三天后,丹邱子身边的小道姑来到御史府,向夫人道:“我师父丹邱子让我来向夫人回话,师父亲赴玉泉山拜见了师祖玉阳真人,真人尚未出关,但她老人家在玉泉山的紫金山巅斋醮做法,卜得一挂,贵府鸾星笼罩、气运长久,并无灾祸,也没有邪魅作怪。玉阳真人说她功满出关后必来贵府拜访。师父让我转告夫人,之前的事是一个误会,请夫人先放了赵大玲,待真人前来再做打算。”

    丹邱子因之前认定赵大玲是妖孽,还做了法式,此番又说是自己弄错了,自觉打脸打得啪啪的,所以没有现身,只派了小徒弟前来交代一声。

    赵大玲的身份被玉阳真人压了下来,平白让丹邱子背了个黑锅。丹邱子虽然不敢违抗师命,但心中暗恨不已,觉得这件事上丢了脸面,索性对外声称要在道观中闭关修行几个月。

    玉阳真人多少年没有在俗世中现身过了,此刻竟然说要亲自来御史府,夫人且惊且喜,“果真能见玉阳真人的真颜,也是府上几世修来的福分。”

    只是夫人虽不敢质疑玉阳真人的说辞,但总觉得玉阳真人是因为长生所说的约定一事有意放过赵大玲,心中还是有个疙瘩。府里放着这么一个人,睡觉都不安稳,有心把赵大玲弄出去,又担心玉阳真人来了见不到人会怪罪下来。思来想去,只能先不动声色地把这件事儿压下去,等玉阳真人前来。

    夫人送走了小道姑,让人从内院的柴房里将长生和赵大玲放了出来,只说之前是个误会。又严令五申当日在枕月阁里的人都要守口如瓶,不得泄露出去,以免给御史府惹来麻烦。

    赵大玲名义上还是五小姐枕月阁的丫鬟。五小姐胆子小,到夫人跟前哭诉了一番,不敢再要赵大玲,反被夫人骂了一顿,让她不要生事。

    友贵家的喜出望外将赵大玲接回了家,感觉这个闺女跟白捡回来的一样,骄傲地向众人宣布,“我就知道我家大玲子不可能是什么精怪,如今终于‘五更天下大雪——天明地白’了。若是让老娘听到还有人嚼舌根子,可别怪老娘翻脸不认人。”

    因为灵魂和身体的契合原因,赵大玲下不得床,只能在炕上躺着,只说是那日被烟火熏到伤了身子。友贵家的忙不迭地在灶上做了好吃好喝地端到赵大玲面前。赵大玲看着忙忙碌碌的友贵家的和一直守在床边看着她的大柱子,心中感慨万分。

    前世,她的父母早早离婚,又各自组建了家庭,所以她虽然有爸爸妈妈和两个弟弟,却总觉得自己在哪边的都是多余的,爸爸妈妈疼她也多多少少要顾忌另一半,所以很少能体会到这种全心全意的毫不掩饰的亲情。

    白天里友贵家的盯得紧,赵大玲连跟长生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竖着耳朵听着院落里的动静,知道他在劈柴或者是在挑水。她可以轻而易举地从嘈杂的脚步声中辨认出他的脚步,舒缓轻柔,带着从容的节奏,仿佛走在烟花三月的杨柳岸边。她细数着他的脚步,默默计算着他与自己之间的直线距离,每一次靠近都感觉砰然心跳。

    只有晚饭后友贵家的去找李婶子打牌,大柱子也去找铁蛋他们玩去了,赵大玲才能打开窗户,将胳膊扒在窗台上向外面叫:“长生,长生。”

    院子里的长生放下斧头走到窗根下。赵大玲递给他一杯水,“尝尝,我放了蜂蜜的。”

    长生接过来,在赵大玲的殷殷注视下举杯一饮而尽。

    赵大玲笑弯了眼睛,“甜不甜?”

    长生抿着嘴点点头,将杯子递还给她。

    两个人一个在窗里一个在窗外聊天。赵大玲将自己所在时空里的事儿告诉他,掰着手指头数,“刘邦建立汉朝后是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民国,一直到新中国成立,整整两千二百多年。我们的历史上,唐朝的时候还出过一位女皇帝呢,在位十五年,她建立的朝代也叫‘周朝’,巧不巧,跟你们现在的国号是一样的。你们这里有没有出过女皇帝?”

    长生摇头,“只有大楚之后的黎朝出过一位把持朝政二十余载的皇后,她在皇帝死后想要称帝的,却被她的儿子囚禁了起来。”

    相比对碰两个时空的史事,赵大玲更喜欢讲现代的先进科技和先进理念。即便长生聪慧异于常人,却还是往往听得一头雾水,跟听天书一样。赵大玲就是喜欢这样欺负他,看他露出饶有兴趣又迷茫懵懂的表情,想问又不知从何问起,呆萌得不要不要的。

    但是她也敏感地察觉到长生又恢复了以前的拘谨,在她想伸手去触碰他的时候,他往后退了一步。这是一朝回到解放前啊。这个现象让赵大玲感觉颇为郁闷,她决定主动出击,山不来就我,我便去就山,不都说女追男隔层纱吗!她想起前世闺蜜传授的撩汉秘籍,拉下脸来问他:“长生,你们古代男人都结婚早,你有没有?”

    长生傻傻地问:“有没有什么?”

    “老婆啊!”赵大玲又解释了一句,“就是你们所说的‘娘子’”

    长生的脸一下子红了。赵大玲不满地催促,“到底有没有?”

    长生赶紧摇头,低声道:“我尚未娶亲。”

    赵大玲抿嘴而笑,忽然想起来还不能掉以轻心,“不对,老婆没有,那小老婆呢?妾室呢?通房丫鬟呢?红颜知己呢?……”

    赵大玲每说一样,长生就摇一次头。站得规规矩矩的,两手垂在身侧,像个被老师叫到讲台前的学生。

    赵大玲心里偷乐,嘴上却依旧不依不饶,“之前没有,不代表以后没有。反正你们这儿的男人都是女人越多越好的,不怕死地往家娶。”

    长生苦笑,“我都是下奴了,上哪儿妻妾成群去?”

    赵大玲一时语塞,随即转转眼珠霸道说道:“这是个思想意识的问题,不在于你能不能,而在于你想不想。你说心里话,你想吗?”

    长生认真地摇摇头,“谢家祖训:除非原配无所出,否则不得纳妾。父亲一生也只有我母亲一位妻子,锦瑟和鸣,羡煞旁人。正如你所说的‘一生一世一双人’。”

     赵大玲觉得自己捡到了宝,在三妻四妾盛行的古代,竟然有长生这样的异类。“一生一世一双人。”她喃喃念着,忽然觉得满树的枯枝都要开出美丽的花朵来,心情好像放飞的棉花糖,浮浮悠悠地飘在半空中。她满怀期待地问:“那,你想过和谁‘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赵大玲凝声屏气地等着长生的回答,他却久久不说话。长生明白赵大玲的心意,也明白自己对她的心意,只是奴仆的身份,让他无法将承诺说出口。男儿立业成家,让妻儿衣食无忧,受人尊敬,这是他心中最基本的认知。但如今的他除了满腔热情,却无法给她带来任何生活上的保障和基本的社会地位。

    赵大玲知道他还是对自己的身份有顾虑,“长生,”她轻唤他的名字,索性挑明了,“钱财与地位只是身外之物,人活一世何必拘泥于此呢。”

    长生声音中透出苦涩,“‘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我不想你一辈子过这种日子。你有机会跳出这种生活。”

    赵大玲将头伏在胳膊上,悲哀道:“长生,你难道也跟我娘一样,觉得只有让我去做别人的小老婆,人生就会幸福圆满了吗?那样的生活我不想要。”

    她向他伸出手,恳切道:“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我们离开这里,带着我娘和大柱子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我们盖几间茅屋,种一小块儿地,春天种下稻谷,秋天就能有收成。我们也可以在市井中开一个小小的茶馆,你做掌柜的,我做老板娘,沏一壶清茶,笑迎八方来客。长生,人生的路有很多条。”

    长生动容地看着她,有多大的勇气才会让一个女孩子主动说出来“我们一起努力好不好。”她的勇敢和坚持让他自惭形秽。她所描绘出的市井人生平凡却安乐,那样的日子同样是他梦寐以求的。

    然而他只能退后一步,将自己隐在黑暗的阴影中,好像他的人生一般,晦暗不明没有光亮,“赵姑娘,我是皇上御笔亲判的官奴,这一生都无法摆脱,我的面前只有这一条路,而你的人生之路有很多条,以你的聪慧,即便过得不尽如人意,也都要比我的这条路容易很多。”

    赵大玲泄气不已,她忽然很怀念前几日被关在内院柴房时与长生共度的时光。他就是这样,每次她遇到危险,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挺身而出,哪怕是暴露自己最在意的隐私和尊严也在所不惜。当她消沉失意、前途暗淡的时候,他坚定地陪伴在她的身边,他会主动牵起她的手,将温暖传递给她。他会给她喂饭喂水,会将自己的棉衣给她,细心地关照她不要着凉。但是一旦危机过去,一旦她回到阳光下,他又默默地退回阴暗的角落,生怕自己身上的阴影影响到她的光亮。

    赵大玲在床上躺了十天,才觉得大脑重新掌控了对身体各个部件的支配,自己又是完整的赵大玲了。

    府里的仆役们对神鬼妖狐之事忌讳莫深,都本着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想法。虽然夫人说是一场误会,但是府里离奇的传言却越传越邪乎,说得有鼻子有眼,有的人甚至信誓旦旦地说曾经看到过赵大玲青在漆黑的夜晚拖着一条毛茸茸的尾巴在府里游荡。

    友贵家的为了这个已经跟人打了好几架,但是她再彪悍,也挡不住府里悠悠众口。赵大玲虽然躺在里屋的炕上,但风言风语还是灌进耳朵里。

    齐妈早早地来领饭,进门就夸张地用手扇着鼻子,“哎呦,厨房里这是什么味儿啊?不香不臭的。”她向里屋扒扒头,见赵大玲面向里躺在炕上,遂回身向灶上的友贵家的道:“我说友贵家的,我一进门就闻到一股狐狸的骚味儿。老姐姐得关照你一句,你也得当心点儿,你家大玲子被大仙儿附了体,就不是你闺女赵大玲了。那要是发起癫来,可不会认你这个娘。”

    友贵家的气得用铁勺敲着灶台,“你少在这儿满嘴胡扯,我家大玲子打生下来就没离开过我,她要是不是我闺女了,我能不知道?什么大仙儿附体?你哪只眼睛看见了?”

    齐妈也不含糊,指着友贵家的鼻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我那是好心提点你,等你被狐狸精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的时候就知道厉害了!”

    两个人斗了一通嘴,齐妈骂不过友贵家的,见友贵家的撸胳膊挽袖子又要动手,赶紧好汉不吃眼前亏地挎着食篮跑出了外院厨房。一边走一边嘟囔着骂,“早就看着那丫头妖里妖气的不是个省油灯,回头让道长再做场法式收了那个狐狸精……”

    “可惜呀,道长的法力不强,不是我的对手怎么办呢?”拐弯处忽然传来女人的声音,语调慵懒妩媚,最后一个字的尾音拐了好几道弯。

    齐妈定睛看去,前方雾蒙蒙的,一个妖娆的身影站在小径旁的一棵大树下,身体好像是没有骨头似的,懒散地倚靠在树干上。

    齐妈一抖,食篮差点儿掉在地上,待看清是赵大玲方勉强笑道:“呦,是大玲子啊,吓了婶子一跳。你能从炕上起来了?刚才我去厨房拿饭,看你还在里屋躺着呢。”

    赵大玲冷笑,“你回去再看看,赵大玲还在炕上躺着呢,我嫌闷得慌,自己出来逛逛。”

    齐妈腿肚子都开始打颤,哭丧着脸道:“不兴跟婶子开玩笑啊!大玲子要是还在屋里躺着,那,那你是谁?”

    赵大玲勾起嘴角,笑得魅惑无比,伸出舌尖儿舔了舔自己的上唇,“齐妈,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我是赵大玲啊!”

    面前的女子眼神阴沉,笑容诡异,衬着苍白的脸色,说不出的吓人,齐妈只觉一股凉气儿从脚底窜到头顶,浑身都打起摆子来,她哆哆嗦嗦地指着她,“你,你不是大玲子!”

    “啊?”赵大玲赶紧扭头看向自己的身后,又用手拂了拂后腰,方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腻声道:“吓死我了,还以为露出来了呢!”

    齐妈不用问也知道会露出什么来,狐狸的尾巴呗。齐妈吓得直往后退,结结巴巴地开口求饶:“大,大仙儿,饶……饶命啊!”

    赵大玲上前两步,“我又不会要你的性命,只是躺了这许多日口渴的紧,不喝点儿人血,压不住呢。”

    眼见赵大玲步步紧逼过来,仿佛随时会露出尖利的獠牙,齐妈惨叫一声,扔了食篮连滚带爬地撒腿就跑。

    看着齐妈狂奔而去的背影,赵大玲方呻吟一声,不支地以手撑膝弯下腰,十天来第一次下床,还是感觉腿软疲惫。

    大柱子赶紧从树后转出来扶住赵大玲,担忧地问:“姐,你没事儿吧。”

    赵大玲抹去额头的冷汗,摇头道:“姐姐没事儿,扶我回去吧,一会儿娘发现咱们两个不在屋里会着急的。”

    大柱子一边扶着赵大玲往回走,一边解气道:“那个齐妈讨厌死了,刚才她脸都吓白了,还摔了好几个跟头,这回够她在炕上躺上十天半个月的,看她还来咱家嚼舌根不。可是,姐,你为什么装狐狸精呢?”大柱子不解地问:“不怕那个齐妈向别人胡说八道吗?”

    赵大玲撑着大柱子瘦小的肩膀,“姐姐不怕她瞎说,就让他们以为姐姐是狐狸精好了,这样他们反而不敢来招惹咱们。”

     大柱子点点头,“反正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和娘都知道你不是狐狸精变的。”大柱子仰起头看着赵大玲,“但是长生哥不许别人这么说你呢。”

    “什么?”赵大玲怔了一下。 “你长生哥怎么不许别人说了?”

    “上午的时候,二少爷跟前的奎六儿跟别人说你白天看着好好的,一到晚上就会现出原形,脑袋上长出尖尖的耳朵,身子后头会长出毛茸茸的尾巴。他还说有天晚上,他睡不着在外面溜达,结果看见你摸进长生哥住的柴房。旁边几个小子就笑着说,那是你看长生哥长得俊,去勾引他的。还说怪不得长生哥那么瘦,那么白,原来都是被你吸了阳气。姐,这阳气要怎么吸啊?是用嘴吸吗?”

    赵大玲拍拍柱子的脑袋,“上次就告诉过你了别瞎说,不长记性。”

    大柱子吐吐舌头,“我也知道肯定不是好话,后来长生哥听见了,也没说话,过去就打了奎六儿一拳,结果被那几个人揍了一顿。”

    大柱子一下子捂住自己的嘴,只剩下骨碌骨碌的眼睛,随即懊恼道:“长生哥不让我告诉你的,许是没打过那几个小厮嫌丢人吧。”

    赵大玲吃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在她的印象里,长生是温文而安静的,总是不言不语,他会作诗,会写字,会雕刻木头,就是不应该会跟人打架。“快点儿回去,柱子,带我去柴房看看。”

    赵大玲让大柱子去厨房拖住友贵家的为她打掩护,自己推开了柴房的门。屋里光线暗,赵大玲适应了一下才看见长生坐在铺板上。长生见她走进来欣慰道:“你能下床了。”

    赵大玲点点头,扶着墙走近几步,长生跳起来想扶她,却是踉跄了一步自己差点儿跌倒。他有些难堪地撑着墙壁站直身体,向墙角的阴影里躲去,将脸也藏在了光线照不到的角落。

    赵大玲来到他的近前,伸手去拨他的脸,他躲闪着不让她看,被赵大玲一手按着肩膀,一手扶着脸颊将他的脸扳了过来。

    借着从气窗照进来的光线,可以看到他的半边脸都是青肿的,一边唇角破损了,同一侧的眉骨处也破了一道一厘米长的口子,他的脸颊上还有没来及抹干净的血迹,已经干涸了,在白皙的皮肤上异常的刺眼。

    长生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小声道:“上午打水的时候不小心摔了一下,磕破了脸。”

    赵大玲心疼得鼻子发酸,“别骗我了,大柱子说漏了嘴,说你跟几个小厮打架来着。除了脸,还伤到哪里没有?”

    长生抿着嘴摇头,赵大玲上上下下地打量他,伸手去解他胸襟上的衣带。

    长生徨急中一把攥住她的手。赵大玲抬起眼,漆黑的瞳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在她的目光下,长生缓缓松开了握着她的手,由着她解开他的衣襟。他赤裸的胸膛白皙如玉,遍布着深深浅浅的伤痕,有鞭伤也有烙铁烫伤的痕迹,每一道她都熟悉。当初他被抬到外院厨房时,赵大玲曾经在这些伤痕上抹过草药。尤其是他肩膀上的一处鞭伤深可见骨,半年多了还留有一道浅褐色的凹印。

    除去赵大玲知道的旧伤痕,他的身上又添了很多新伤,好几处杯口大的青紫,一看就是被拳脚打的,肋骨处的青肿尤其明显,也不知道是不是伤了骨头。

    “你傻啊?你是打架的人吗?你会打架吗?一个人去惹几个人,很威风是不是?”赵大玲嘴里埋怨着,眼泪却忍不住扑簌而下,“别人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呗,有什么了不起的?说我是狐狸精怎么了?说我采阳补阴怎么了?我不在乎!”

    “可是,我在乎。”长生轻声道。

    赵大玲怔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咬着手指呜咽着将头抵在长生满是伤痕的胸膛上。

    长生一下子浑身僵直,一动不敢动。她的眼泪带着滚烫的热度,渗透进他胸膛的皮肤,滴落在他的心房上……

    屋里友贵家的在大柱子几次阻拦打岔后后终于发现赵大玲没在里屋的炕上,扭着大柱子的耳朵焦急地大声问:“柱子,你姐呢,刚还在炕上躺着呢,这会儿去哪儿了?”

    柴房中的两个人一惊之下迅速分开,长生手忙脚乱地掩上衣襟。

    就听大柱子说道:“我姐上茅厕了!许是忘带纸了,我给她送过去。”

    关于赵大玲是妖精的风言风语愈传愈烈,大家为了方便称呼,统一地给她定性为狐狸精。

    赵大玲对着铜镜照了照 ,实在是看不出自己的长相哪点儿配得上这个称号。不过就赵大玲看来,这样挺好,府里的人都对她避之唯恐不及,眼神中都带着敬畏。比如说齐妈,在炕上躺了好几天,却落下了病根,刚想跟友贵家的炸刺儿,只要赵大玲一个清清冷冷的目光飘过去,管保齐妈浑身哆嗦,汗如出浆。

    赵大玲也再不用躲着奎六儿,奎六儿是垂涎于她,但是性命更重要,如今看见她就远远的躲开,生怕被她采阳补阴,炼了内丹。虽然友贵家的时常担忧赵大玲顶着这样的名声嫁不出去,但是却正中赵大玲下怀。

    赵大玲身体恢复后接着回枕月阁干活,五小姐又惊又怕,不敢再让她进屋。赵大玲乐得只在外面扫扫地,打理打理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自在又逍遥,索性连每日向五小姐请安都省了,到点儿来,到点儿走,跟前世上班一样。

    最怕赵大玲的是蕊湘,自从得知赵大玲从柴房里放出来了,她就一直惶惶不可终日,如今见到赵大玲活蹦乱跳地出现在枕月阁,更是吓得每日龟缩在枕月阁后院的下人房里,再也不敢随便去前院溜达。

    赵大玲可不打算就这么放过她,这整天找茬又脑子拎不清的丫头差点儿害死她,还连累到长生,怎么也得让她吃点儿苦头,长点儿记性。

    一天晚上,蕊湘在去茅厕的路上看见了两团鬼火,忽忽悠悠的在不远的前方发出幽绿的光。蕊湘头皮一炸,感觉头发根儿都立起来了,这会儿茅厕也不想上了,哆哆嗦嗦地转身往回跑,不想却被人从后面揪住了衣摆。

    蕊湘吓得闭眼大叫,身后传来赵大玲的声音,贴着她的耳朵,“蕊湘姐姐,跑这么快做什么?那日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被那个臭道姑用阵法生生消了三分的法力,不过剩下的七分对付你也足够了。”

    蕊湘胡乱求饶,“我不是成心拉你出来的。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就找那道姑算账去,不关我的事儿。”

    “这话说的也有些道理,不过要对付那个臭道姑,我总得先把失去的法力补回来才有必胜的把握。”赵大玲语气幽幽,仿佛随时会亮出雪白的獠牙来。

    “别,别,你要修炼不是需要男人的阳气么?我与你同是女子,我身上没有你用得上的。”蕊湘仿佛抓到了救命的稻草。

    赵大玲的手指轻抚过蕊湘脖颈上的细腻肌肤,赞叹道:“谁说没用?赵大玲的皮囊我已经用腻了,再说顶着她的皮囊还得做扫地烧火这些力气活儿。你这一身这么好的皮囊正好让我换一个,我也能顶着你的身子做点儿清闲活计。”

    蕊湘大惊失色,带着哭腔道:“那你怎么不去换五小姐的呢?你换了她的皮囊就能立马做主子,岂不是好过做个奴才!再说了,二小姐是嫡出,身份比五小姐还金贵,三小姐也比五小姐貌美得多,你去随便换谁的不行!”

    “呼”地一声清响,是黑暗中的莲湘吹燃了火折子,点亮了手里的灯笼。蕊湘面如死灰地看到五小姐和莲湘就站在几步开外的回廊里。而那所谓的鬼火,不过是挂在树上的两个糊了绿纸的灯笼。

    “你害我!”蕊湘怔了一下才想明白,发疯一样扑向赵大玲。

    赵大玲一闪身躲开,躲在暗处的邢妈妈和王妈妈上前一左一右地按住蕊湘的胳膊。

    赵大玲冷冷地看着她,“都说这世上有妖孽,其实妖孽只活在人的心中,孽由心生。”她转向五小姐,“五小姐,如今府里传言奴婢是狐狸精,奴婢实在是冤枉。有道是‘清者自清’,奴婢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只想请五小姐想一想,奴婢可曾害过您,可曾做过什么对不起您的事儿。今天奴婢演了这么一出请您和莲湘姐姐看,只是为了让您看清身边的人。”她指向依旧挣扎叫嚷的蕊湘,“奴婢是不是妖孽暂且不论,但是您的身边不能留着这样背主的奴才。”

    莲湘也冷眼看着蕊湘,“这贱婢心里压根就没有主子,这么轻易就将五小姐您卖了,若是将来真遇到危急的事儿,她为了保全自己还指不定能做出什么事儿来呢。”

    若只说换皮囊也就罢了,五小姐最恨别人拿她与府里其他几位小姐相比,庶出的身份和不出众的容貌都是她的死穴,今天蕊湘是触到了她的底线。她向邢妈妈吩咐道:“堵上蕊湘的嘴,把她关到后院的杂物房里。明日我去回夫人,蕊湘在背后讲主子的坏话,挑拨是非。这个丫鬟我是留不得了,但凭夫人处置。”

    一块破布塞到蕊湘嘴里,蕊湘呜呜着摇头,一下子哭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