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坦言

赵眠眠 10110字 2024-07-24 18:12:11
   年后莲湘的嫂子田氏送来了花间堂新年第一笔收益,竟然有三十两银子这么多。

   田氏喜气洋洋地向梅姨娘和三小姐汇报花间堂的经营和收益,“来买香皂的人都踢破门槛子了,总是卖断货。我那当家的不得不让手工师傅连夜赶制香皂,两位师傅这些日子都没怎么回家,一直在赶工。我那当家的让我来讨梅姨娘和三小姐的主意,想多招两个制作胭脂水粉的师傅,再招两个伙计,店里客人多,已经是忙不过来了。”

    梅姨娘和三小姐听了也是惊喜,没想到生意竟然这么好,便吩咐田氏回去招人。

    之前赵大玲设计的瓷罐子样品也出来了,是赵大玲让长生画了图,交给田氏出去找瓷器作坊烧制的。那个瓷罐子只有一个小号茶盅那么大,形状是一朵盛开的玫瑰花,灵巧可爱,细腻的白瓷上还烧制出一抹淡粉,十分精致,连三小姐看了都喜欢。

    三小姐对这个玫瑰花形的罐子很满意,吩咐田氏可以去找瓷器作坊定制一批。赵大玲又把玫瑰香脂膏的配方给了三小姐,等罐子有了,就可以在店里推出新品。花容堂的生意刚刚走上正轨,利润却是可观,赵大玲从三小姐手里接过三两银子。那个沉甸甸的小银锭,让她生出无限的希望,好像看到美好的未来在向自己招手。

    隆冬已过,冰河开封,谁料一场倒春寒让老夫人受了凉,人上岁数了经不得寒气,竟然一病不起。府里请了好多的郎中,连宫里的御医也来了两位,那许多的药吃下去,竟然不见好转。御史老爷急得牙疼上火,夫人也跟着着急,便想到请太清观的观主丹邱子来府中做一个道场。

    太清观是坤道观,坐落在京城郊外,香火旺盛,京城中的权贵家眷都去那里祭拜,一年中光是香油钱就能收几千两银子。大周道教盛行,最负盛名的是玉阳真人。玉阳真人是大周朝第一修道之人,道行高深,已参透大法,在传闻中是羽化登仙,位列仙班的人物。不过玉阳真人修身悟道,隐居深山,早已不问世事,寻常人等很难见到她真身。丹邱子正是玉阳真人的首徒,今年四十多岁,在京城中也颇有威望。府里的仆役听说了这个消息都奔走相告,能远远看一眼圣人,也能得圣光普照。

    赵大玲对这个不感兴趣,她对道教并不了解,也不知道什么真人、观主都是做什么的。中午从枕月阁回来的时候,远远地看到一个中年道姑带着两个小道姑,被府里的仆妇恭引着往老夫人院子里去了。回来一念道,友贵家的拍着大腿,“那太清观观主可不是常人,那是开了天眼的,听说她道行很深,驱妖除魔无所不能。要是能吃她炼制的一颗仙丹,就能益寿延年,百病不侵。”

    长生明显一怔,没来由地觉得这个丹邱子的出现让他心神不安,再联想到赵大玲的种种,便嘱咐她道:“我听说过这个丹邱子,她是玉阳真人的首徒,四处到权贵人家做法式,在京城中很有几分威名。你在屋里待着,千万别去凑热闹。”

    长生神色郑重,赵大玲也只是笑笑,“放心吧,我凑过去干什么?她真给我颗仙丹我还不敢吃呢,谁知道都是什么做的。”

    吃过午饭赵大玲接着去枕月阁当差,刚扫完院子,就见夫人带着丫鬟婆子簇拥着中午看见的那位道姑进了枕月阁。这么多的人呼啦一下子拥进来,立刻就显得院子狭小,赵大玲来不及出去,念着长生的担忧,只有躲在大树的后面,利用一人合抱的大树树干将自己的身形隐住。

    五小姐迎出来怯怯地让着,“天气冷,母亲和道长进屋里歇息歇息吧。”

    赵大玲躲在树后仔细看那中年道姑,身穿清道袍,头戴上清冠,脚上是黄黑色的圆头布履,手持一柄麈尾拂尘,面庞精瘦,两眼精光四射,让人不可直视。

    她单手掐指,口诵“无量天尊”,继而说道:“五小姐不必客气,贫道掐指一算,贵府老夫人的病症实为撞了邪晦所致,祸从东南方位,五小姐这个院子坐落在府中的东南角,所以贫道需借五小姐院子一用,待贫道为老夫人斋醮科仪,驱邪做法,老夫人必能康复。”

    夫人也摆手道:“罢了,你屋里也不敞阔,进去反而没地方坐。好在今天阳光好,我们就在园子里看道长做法式。”又向丹邱子行礼道:“那就有劳道长了。”

    这边道姑带来的两个年轻的小道姑已经忙乎着摆了桌子当做祭坛,丹邱子亲执毛笔在黄纸上画道符,嘴里念叨着:“天地玄宗 万气本根 广修亿劫 诚吾神通……”丹邱子嘴里含了一口水,“噗”地喷在道符上,黄纸上立即显现出朱红色的画符,丹邱子手拿桃木剑嘴里念念有词,在空中戳来戳去,“九曜顺行,元始徘徊,华精茔明,元灵散开……”

    赵大玲撇撇嘴,骗子!跳大神的!前世电视剧里看得多了,都是一些唬人的小把戏。

    丹邱子念完咒语,木剑收式摆在桌上,又向香炉里插了三支清香,祷拜一番,方将道符和一包草药交给夫人,“夫人请把这些道符挂在老夫人的屋里,这草药需煎熬服下,不出七天,老夫人定当痊愈。”

    夫人拜谢不已,又让丫鬟将一匣子银元宝交给小道姑。见她们一群人要走,赵大玲也松了一口气,虽然她不信这些东西,但不知为什么,这个丹邱子让她感觉很紧张,浑身不舒服。赵大玲也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大概是中午时长生的担忧感染了她吧。

    突然一只手把她从树后揪出来,“你鬼鬼祟祟地藏在这里做什么?”

    赵大玲被拽得踉跄,定睛一看是蕊湘。蕊湘急于在主子们面前露脸,争取重新回到主子的视线之内,又一向与赵大玲不对付,因此揪着赵大玲向夫人说道:“夫人请道长帮忙看看吧,这赵大玲整日里古里古怪的,那日我明明见她在我前面走,却突然化作一道烟儿就不见了,说不定她是什么妖精变的呢!”

    众人的视线都看向这边,五小姐又气又急,虎着脸道:“蕊湘,还不快退下!”

    赵大玲最讨厌这种脑子拎不清的人,这不是自己作死么。五小姐已经对蕊湘很厌恶了,碍于府里规矩大,她又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女,才没提出把蕊湘轰出去,如今蕊湘当着夫人这么一闹真是自绝后路。

    赵大玲正想着反唇相讥,送她一程,突然觉得一道凌厉的视线刀片一样刮在自己身上。她悚然看去,正对上丹邱子的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压迫感让赵大玲紧张得手心出汗,心都跳到嗓子眼。

    丹邱子一眨不眨地盯着她,赵大玲有种被X光透视的感觉。丹邱子缓缓开口,“你是何方妖孽,竟然藏于御史府中?”

    赵大玲赶紧道:“奴婢不知道长在说什么,奴婢是外院厨房厨娘的女儿赵大玲。”

    丹邱子垂头掐算着手指,片刻后目光犀利如两把利剑,“赵大玲阳寿已尽,魂归地府。你不是赵大玲,你不过是披着赵大玲皮囊的妖孽。”丹邱子两指夹着一张道符,“急急如律令,妖魔鬼怪快现形。”说着“啪”地一下贴在赵大玲的脑门上。

    蕊湘本来就是随口一说,找找赵大玲的晦气,没想到歪打正着,竟然得到了丹邱子的认同, 吓得“嗷”一嗓子窜到树后。

    两个小道姑一左一右按住赵大玲的手,赵大玲一时怔住,她没想到丹邱子竟然一眼看破了她不是真正的赵大玲。此刻她没法将道符从自己的脑门上揭下去,眼前只见宽宽的一道黄纸,视线从黄纸两边看过去,就见丹邱子手里拿着桃木剑手舞足蹈地对着她念咒语,“天道清明,地道安宁,人道虚静,三才一所,混合乾坤,百神归命,万将随行,永退魔星……”

    一旁的夫人和五小姐她们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蕊湘从树后小心翼翼地伸出头,觉得自己除妖有功,越发得意起来,向赵大玲啐道:“该,早看你不是好东西,合该让道长即刻收了你这妖精!”

    赵大玲只觉得心跳加速,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头也森森地疼痛起来。她赶紧定了定神,咬牙压下不适的感觉。

    丹邱子念了降魔咒,又念了天罡咒,眼见赵大玲除了脸色有点儿苍白以外,并没什么异样。丹邱子也颇为诧异,拂尘一摆,“此妖孽道行颇深,在我的咒符下竟然没有现出原形。

    夫人神色紧张,“敢问道长,这当如何是好?”

    丹邱子沉吟道:“这妖孽很难降服,今日所幸是被我看到,不然的话还不知要生出多大的灾祸。也罢,贫道就施一阵法,逼这妖孽现身。”

    赵大玲被两个道姑绑在了大树上,她们在大树四周架起了柴火,将她围在中央,柴堆上挂着道符。这是要烧死她吗?

    赵大玲急着申辩,“道长说奴婢是妖孽总要有佐证吧!奴婢不过是一个扫地烧火的丫鬟,也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儿,道长为何一口咬定奴婢就是妖孽呢?”

    赵大玲又转向夫人,“夫人明鉴,奴婢实在是冤枉。奴婢的一条命不算什么,可是若传出去御史府里出了妖孽,市井间会如何议论御史府?岂不是会有损御史府的声望,让老爷夫人和几位少爷小姐都脸上无光!”

    夫人面露犹豫。丹邱子冷笑道:“大胆妖孽竟还敢喊冤,夫人不必听她巧言令色,凡天下妖魔,我辈尽当诛之,岂能容他们在世间横行。贫道已摆出火御寒冰阵,不怕她不现原形。”

    四周的柴火被点燃,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浓烟滚滚而起,呛得赵大玲咳嗽起来,热气蒸腾,压缩空气,景物都显得扭曲模糊。

    大萍子是最爱看热闹的,天生有一颗八卦的心和万事包打听的热情。府里其他的仆役都忌惮做法式,万一招到鬼啊神儿啊的,到时候请神容易送神难,所以能躲多远躲多远。只有她爬到树上往院子里头瞅。这会儿见赵大玲被绑了,赶紧溜下树跑回去告诉友贵家的“不好了,那个道长说大玲子是妖精,这会儿要烧死她呢。”

    友贵家的一听魂飞魄散,扔下锅铲,披头散发地跑了过来,进了枕月阁的院门一看,赵大玲被绑在树上,垂着头也不知是死是活,周围一圈燃烧的柴火,火苗窜得老高。

    友贵家的嚎叫一声匍匐在夫人脚下不住地磕头,“夫人,我家大玲子怎么就成了妖精了呢?好好的孩子再正常不过的,说谁是妖精也不能够是她啊!”

    夫人皱眉道:“道长的话你还不信吗?道长说了你闺女早死了,这个看着是你闺女,其实不过是披着你闺女皮的一个妖孽。”

    友贵家的又转向丹邱子苦苦哀求,“道长,我自己的孩子自己知道,这分明就是我家大玲子。求求您放过我闺女吧,我闺女真的不是妖精,就是一个普通孩子。”

    夫人挥手让两个仆妇将友贵家的架下去,友贵家的哭嚎着在地上打滚。

    “娘……”赵大玲含泪叫了一声,声音嘶哑难辨,在四周噼啪的柴枝爆破声中微不可闻。

    呛人的浓烟灌入口鼻,赵大玲搜肝抖肺地咳嗽着,呼吸越来越困难。热浪袭来,她的四肢百骸针扎一样的痛,好像有一股力量揪扯着她,要将属于姜诺的魂魄揪出赵大玲的身体。

    周围滚烫的气浪翻涌,炙烤着她的皮肤,但是赵大玲的五脏六腑却好像是浸泡在冰水里,血液都要被冻得凝固了,在血管中流淌得越来越慢,这是一种冰火两重天的感觉,外面炙热,内里冰寒。赵大玲的意识渐渐模糊,身子越来越轻,仿佛稍稍一挣就能摆脱这个躯壳。

    一道黛色的身影冲进火墙,扑到她近前,将她面上的道符一把揭开,她勉强抬起头,看到长生焦急的脸庞。

    赵大玲模模糊糊地想,这大概是自己的幻觉吧,她冲着长生微笑,哑声道:“真好,能看你一眼,我也死而无憾了。”

    身上的绳子被解开,她身子一轻,被长生打横抱起。赵大玲自然而然地抬手勾住他修长的脖颈,信赖地将脸依偎在他的胸前,感受着他如鼓的心跳,一声声传进自己的耳膜。

    他身上的气息让她感到安详宁静,周遭的一切仿佛都不再存在,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她觉得很疲倦,好像经过了长途跋涉的旅程,终究到达了可以停靠的港湾。赵大玲缓缓闭上了眼睛,只希望时光能够在这一刻永驻。

    长生俯下头,脸颊抵着她的头顶,用身体护着她冲出火墙。到了外面,长生把她放在地上,见她已经昏迷赶紧去掐她的人中,顾不得自己身上的衣服已经被火焰燎着了几处。

    有仆役拎着一桶水当头泼下来,浇灭了长生身上的火苗。水扑下来,也落在了赵大玲的脸上。赵大玲呻吟了一声悠悠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眼睛。长生紧绷的心弦此刻才放松,力竭地跌坐在赵大玲身旁。

    长生突然冲进来救人,众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竟没有人阻拦他。

    此刻夫人怒道:“这是怎么回事儿?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阻挠道长做法,来人啊,还不把这个人给拖下去。”

    两个仆役上来揪着长生要把他拖出去,长生挣扎着,“等等,我有话对丹邱子道长说。请你转告你师尊玉阳真人,就说‘花开花谢终有时,缘起缘灭只因天。敢问真人可曾记得当年之约?’”

    丹邱子一怔,摆手示意两边拖着长生的人稍等,上前两步问道:“你是谁?怎知我恩师密室中的对联?”

    长生的胸膛剧烈喘息着,半年多了,他逼迫自己忘了本来的姓名,从前的种种只当做是一场旧梦,父亲和母亲的面容好像陈年的画卷,被他封藏在记忆的深处,不敢去回忆。但是此刻尘封的伤疤被揭开,依旧鲜血淋漓。

    他看着地上奄奄一息的赵大玲,涩声道:“我叫谢清恒,家父谢敬云与玉阳真人曾有约定,玉阳真人许家父一事,有求必应。如今我便用此约换这女子的性命。她不是妖孽,只是一普通人,道长可以去向玉阳真人求证。”

    “你父是谢敬云?”夫人神色一变,震惊不已,“可是曾位列三公,官拜太傅之职,后来犯了结党营私,妄议朝政之罪的谢敬云?”

    长生抿嘴不语,闭着眼睛点点头。

    丹邱子将信将疑地看着长生,“果真有此事?”

    长生神色坚定,“道长自可去问尊师,我若有半句虚言,愿以性命相偿。”

    丹邱子沉吟片刻,向夫人道:“此事事关贫道恩师玉阳真人,若果真恩师当年曾许此事,贫道为人之徒,自是不能弃恩师的信义于不顾。恩师正在玉泉山中闭关修行,贫道即刻便赴玉泉山面见恩师,询问恩师当如何处置此女。”

    “道长走后,这妖孽是否还会作祟?”夫人对神鬼之说颇为信服,因此心中很是胆怯。

    “夫人放心,贫道刚才以用火御寒冰阵让妖孽元气大伤,她法力尽失已无法作祟,请夫人将此二人关押几日,等候贫道的消息。”

    丹邱子带着两个道姑匆匆而去,长生和赵大玲被关进了内院的柴房里,柴房外还贴满了丹邱子留下的道符。内院的柴房比较大,堆着一些杂物,中间被一道木栅栏隔开成两间屋子,只能通过栅栏的缝隙看到旁边的情况。

    赵大玲坐在地上倚靠着栅栏,长生将一小罐水从栅栏的空隙间伸到赵大玲的嘴边,轻声道:“喝点水儿吧。”

    赵大玲想抬手去接水罐,举到半空却又无力地落下来,丹邱子的火御寒冰阵确实让她伤了元气,那种感觉好像是回到了刚穿到这个异世的第一个月,浑身无力,动作僵缓,大脑支配起手脚来都觉得力不从心,比如说想抬起手来,大脑的命令发出了,真正传达到手部却需要一个过程。当时她还以为是因为自己受了鞭伤,又落水感染了风寒,所以身体虚弱。现在想来,其实是灵魂和身体还没有充分契合,所以会产生支配上的困难。

    就像此刻一样,她连一个水罐都无法举起来,只能凑头过去,就着长生的手从水罐里喝水,长生随着她吞咽的动作,小心地抬起水罐,待她喝完水,又用衣袖沾了沾她唇角的水渍,细致又体贴。

    柴房前不时有人影晃悠,跟看动物一样从门缝里对着他们两个人指指点点,“快看啊,这个女的是个妖精,谁知道是狐狸精还是黄鼠狼精。那个男的是谢清恒。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吧,那可是京城里出名的人物,几年前还被圣上钦点为探花呢,据说是本朝最年轻的探花郎。”

    “别胡扯了,探花能到咱们府里做下人?”

    “以前是探花,还做了翰林院的编修,后来他爹犯了事儿,死在大牢里了,他也被贬为官奴。”

    旁边的人啧啧称奇,“好好的一个探花郎做了官奴,他爹可是当朝的一品大员啊,这脸丢到姥姥家去了。”

    “可不是,人家的儿子光宗耀祖,他可是把他们家老祖宗的脸都丢光了,他爹要是知道了还不得从棺材里跳出来!”

    赵大玲听着他们说长生的身世,比自己被火烤还难受,冲着门外喊道:“哪个不怕死的进来,本大仙儿今天还没吸人血呢!”

    柴房外的人一哄而散,连看守的仆妇都吓得躲得远远的。终于清静了,赵大玲轻声向长生道:“是我连累你了。”她的声音因烟熏火烤还有些沙哑,好像粗粝的砂纸。

    长生摇头,“别这么说,我这条命都是你救的。”

    这个女孩一直在用自己柔弱的肩膀来保护他。从最初替他医治满身的伤痕到后来一次次地维护他脆弱的尊严。就在刚才,她还不顾自己的名声喝退了羞辱他的人。他无以为报,即便搭上他这条命和所有的一切,他都会义无反顾地救她。

    赵大玲难过得说不出话来,她知道长生在人前承认自己是谢清恒需要多大的勇气,他一直不肯说出自己的名字,由着赵大玲随口叫他“长生”,是为了埋葬不堪回首的过去,为了父母的名字不因他而被提起。如今为了救她,他不得不将自己所有的伤痛和屈辱都示于人前。

    柴房门口响起大柱子带着哭腔的声音,“姐,长生哥。”

    赵大玲费力地抬头看去,是大柱子在外面扒着门缝,小黑脸上满是泪痕,“姐,娘被她们看住了,不让她来看你。娘让我给你们送吃的过来,还有几件衣服。”说着,大柱子将几件衣服和一个油纸包从柴门底下较宽的门缝中塞了进来。

    长生过去拿过来油纸包和衣服,隔着门向大柱子道:“好了,柱子,回去吧,好好照顾你娘。告诉你娘,你姐不会有事儿的,让她不用担心。”

    长生忽然顿住,从门缝看过去,大柱子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柱子,谁打你了?”

    大柱子努力将脸凑到门缝处,也只挤进来一个鼻子,“姐,他们说你是妖精,是狐狸精变的。我跟他们打架来着,他们凭什么这么说你?”

    赵大玲一阵心酸,“柱子,姐姐不是妖精,他们瞎说的。下次有人再这么说,你别理他们,也千万别跟人打架,你小,姐姐怕你吃亏。”

    大柱子握紧了小拳头,“我不怕他们,谁敢说你,我就打谁,我打不过,还有铁蛋和二牛呢,他们几个也都相信你不是妖精,胖虎也挠了外院一个小厮满脸花,胖虎可厉害了,特意没剪指甲,谁说你和长生哥的坏话,他就挠谁。”

    没想到几个孩子这么护着她,让赵大玲鼻子酸酸的,“告诉他们几个也别打架,姐姐只是一时被人冤枉,过几天就能出去。你也早点儿回去吧,别让娘再担心你。”

    “那我先走了,我看我姐没什么精神,劳烦长生哥照顾我姐,等你们出来了,我好好谢你。”大柱子跟小大人一样将姐姐托付给长生。

    长生郑重地点头,丝毫没有对着小孩子的敷衍,而是将大柱子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待,“放心吧。我一定照顾好她。”

    大柱子依依不舍,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儿,“长生哥,你的阳气还有不?”

    “什么?”长生一时没听明白。

    “他们都说我姐吸了你的阳气,我姐身子弱,你就给她吸点儿,你缺啥,我回头带给你。”大柱子困惑地挠挠脑袋,“对了,‘阳气’是啥?我回去问问我娘,怎么给你们带过来。”

    长生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

    赵大玲更是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捶地道:“柱子,可不许瞎说,那是那些人骂姐姐和你长生哥呢,都是混话,千万别在娘跟前提这个。”

    送走了一步三回头的大柱子。柴房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赵大玲臊眉耷眼地坐在地上,脑袋扎在胸前。谁承想竟然传出这样的传闻来,说她是妖精也就罢了,怎么连吸男人阳气的段子都编出来了,快赶上《聊斋志异》了,高手在民间啊,这府里的人不去写话本子都可惜。

    长生拿着油纸包和衣服回到栅栏边,将赵大玲的衣服从栅栏的缝隙里塞过来,又将油纸包一层层打来,拿出一个白面馒头,举着问赵大玲,“饿了吧,吃点儿吗?”

    赵大玲摇头,哪里还有胃口吃饭。

    长生沉默了一下,方轻声劝道:“别把那些人的话放在心上。你说过的,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

    身体上的病弱无力让一向乐天的赵大玲也有些脆弱,她吸吸鼻子,“我不是狐狸精,也不是什么黄鼠狼精。”

    一只手从栅栏的空隙间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那个人的声音带着安定人心的力量,“我知道。”

    他的手修长有力,指间传过来的温暖,迅速传到心田,这是长生第一次主动握她的手,赵大玲鼓足勇气,“如果,我说我不是赵大玲,你会感到害怕吗?”

    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长生的声音清越却异常地坚定,“不管你是谁,我都不会感到害怕。”

    漂泊已久的心找到了停靠的港湾,旁边的这个人让赵大玲无比的信任,有一种可以将性命都放心地交到他手里的感觉,她也握紧长生的手,决心不再隐瞒。

    她用沙哑的声音向他诉说自己的来历,“我叫姜诺,我不是这里的人,而是异世的一缕游魂。我在我的时空里遇到了意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变成了御史府里的扫地丫头赵大玲。当时,赵大玲因为冲撞了二小姐,被夫人下令打了鞭子,她一时想不开跳了莲花池,被捞上来的时候已经没气儿了,结果我从她的身上醒了过来。是姜诺的魂魄附在了赵大玲的身上,所以那个道姑说得没错,赵大玲已经魂归地府,而我只是披着她的皮囊。

    我作为姜诺的时候,所处的那个时空跟这里不一样。在我所知的历史里,当年刘邦项羽楚汉之争,是项羽于垓下落败,自刎于乌江。刘邦建立了汉朝。历史从这里分叉了,所以我的时空与这里的时空完全是不一样的走向。我的时空距离楚汉之争大约有两千多年,而你说过现在的大周朝离楚汉之争有近一千三百年。所以你看,我们之间不但历史不同,还隔了近千年的时光。

    我向你说过的那些诗句、对联还有那些武侠故事都是确实存在于我们那个时空的,我告诉你是我爹告诉我,或者是话本子上看的,其实哪有什么话本子,我也没见过赵大玲的爹赵友贵。对不起骗了你,因为我作为一个异世的游魂,对这个时空一无所知,我害怕被人当做怪物,所以不敢向任何人说出实情,我还骗了赵大玲的娘和她弟弟,让他们以为我是赵大玲。其实我不是,真正的赵大玲已经死在了莲池中,我顶替了她的身份,但我不是成心骗他们的,一来我怕他们知道实情会悲伤难过,二来,事情已然如此,我死也换不回他们的赵大玲。所以,我一直瞒着他们,只希望通过我的努力可以代替赵大玲照顾他们,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赵大玲断断续续地将自己的穿越讲给长生听。长生一直安静地听着,没有打断她,虽然他惊讶于如此匪夷所思的事情,但是心底点点滴滴的疑惑终于得到答案,长生反而坦然,

    赵大玲筋疲力尽地将头靠在离长生最近的栅栏上。她已将自己所有的秘密都呈现在他面前,心中有种从未有过的轻松之感,这么久以来,她一直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如今终于有人跟她一起分担。但是她还是禁不住有些忐忑,这么离奇的事儿他能接受吗?“长生,”她轻唤他的名字,“你会觉得我是个怪物吗?”

    “不,你不是。”长生的声音近在耳边,“对我而言,你是姜诺也好,是赵大玲也罢,你就是你,无人可以替代。”

    赵大玲放下心来,微笑道:“说起来,老天对我还算不错,虽然让我漂泊异世,又给我安排了这么一个扫地丫头的身份,但却让我有了友贵家的和大柱子那样的亲人,还让我遇见了你。”

    长生面色一红,感觉心脏都漏跳了几拍。昏暗湿冷的柴房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温暖。两个漂泊的灵魂碰到了一起,凡尘俗世中的伤痛困苦都不再难熬,因为知道有一个人,他/她了解你内心深处最黑暗的恐惧,见证了你最无助的痛苦和绝望,却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

    外面天色渐暗,柴房里的光线也昏暗下来,感觉很是阴冷。赵大玲这才意识到长生还一直穿着被火烧了几个洞,又被水淋得湿漉漉的衣服,赶紧向他道:“你快把湿衣服换了,不然会着凉的。”

    长生拿起干净的里衣在柴房里转了一圈,也没找到隐蔽的地方,“不用换了,我身上的也快干了。”

    赵大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大男人的还怕人看么?“捂着湿衣服多难受,再说你若是病了谁来照顾我。你换吧,我不看就是了。”

    赵大玲扭过头去,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过了一会儿,长生才轻声向她道:“换好了。”

    赵大玲扭头,见他只穿着里衣和一件半旧的夹袄,“你怎么不把棉衣穿上?”

    长生披上自己被烧出洞的旧棉袄,将那件干净的从缝隙里塞过来,“你垫在身下吧,不要着凉。”

    赵大玲心中一暖,没有推辞他的好意,费力地挪动身体,将他的棉衣垫在了身下腰臀的位置。柴房阴冷,地上更是冰凉冰凉的,女孩子最怕着凉,容易落下毛病。

    长生垂着眼帘问她,“你要不要也把干净衣服换上?”

    赵大玲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虽然蹭了些灰,但好在还是干的,再说了她也没有力气换衣服,她试着抬了抬手臂,有些吃力,所以只是将干净的衣服搭在身上,摇头道:“算了,不换了。”

    长生知道她爱干净,怕她穿着脏衣服不舒服,“要不,我帮你?”

    赵大玲抽抽嘴角,“你怎么帮?从缝隙那里伸手过来帮我解衣带?”

    长生傻傻点头,又赶紧摇头,“我不是……我没有……我就想着……”情急之下,如玉的额角都有细汗冒出来。

    赵大玲知道他是个实在又爱脸红的人,不敢再逗他,忙道:“不用了,干净衣服我当被子盖就行了。”

    两个人一时都有些难堪,不知说什么好。“咕噜”一声打破了柴房里的沉默,在寂静的空间里异常清晰。赵大玲用手按住肚子,尴尬不已。

    旁边的长生了然地掰下一小块儿馒头从栅栏的空档伸过来,柔声劝道:“吃点儿吧,你身体虚弱,不吃东西怎么恢复。”

    赵大玲看着他伸过来的手,白皙修长的指尖捏着一块馒头,递到她的嘴边。她瞅准了张开嘴,像小兽一样叼走那块儿馒头,虽然轻快,但是柔软的唇还是不小心触到了长生的手。

    长生的手停在半空,不自觉地回味了一下刚才指尖传来的温热软糯的触感,竟有些痴了。直到赵大玲咽下嘴里的馒头,又冲他微微张嘴,他才回过神来,赶紧又掰了一块儿递过去。

    这次的馒头块儿很大,赵大玲只咬了一口,牙齿齐着长生的手指落下,差点儿咬到他。长生缩回手的时候指尖扫过她的唇角,从她柔软芬芳的唇瓣上掠过,两个人一时都愣住,隔着栅栏的缝隙望着对方。

    赵大玲抿抿嘴,舌尖添了一下嘴唇,“别光喂我,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一起吃吧。”

    “哦,好!”长生应着。赵大玲的眼睛水蒙蒙的,樱唇沾着水泽,虽然苍白却分外诱人,慌乱中的长生竟把刚才赵大玲咬了一半的馒头放进了自己的嘴里。

    赵大玲看着他“扑哧”笑了出来,长生这才意识到两个人吃了同一块儿馒头,一时吃也不是,吐也不是。

    赵大玲挑眉,“你嫌弃是我咬过的?”

    长生嘴里还塞着馒头无法说话,一个劲儿地摇头。喝了一口水顺下方羞涩道:“我是怕唐突了你。”

    赵大玲抿嘴而笑,“吃个馒头怎么就唐突我了呢?我还真搞不懂你这个千年前的老古董。”

    长生的脸更红了。赵大玲抗议,“我还没吃饱呢。”长生掰下一小块儿整个塞进了赵大玲的嘴里。赵大玲只觉得这个馒头比自己前世吃过的山珍海味都好吃。

    一个馒头终于吃完,长生又喂给赵大玲一些水,“不早了,睡吧。”

    这一晚,赵大玲虽然浑身无力地躺在柴房的地上,但是她身下垫着长生的棉衣,又握着长生的手,睡得异常香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