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对联

赵眠眠 10322字 2024-07-24 18:12:07
   天越来越短,晚饭由酉时三刻改到了酉时一刻。这样一来,晚饭后的时间就长了。友贵家自从被张氏带人来闹了一通后消沉不少,牌也不打了,早早地忙活完了就带着大柱子上床睡觉。

   赵大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实在躺得难受,她悄悄起来,穿上衣服蹑手蹑脚地出了门。屋外空气清冷,凉风一吹,倒是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今晚的月色很好,月如银盘挂在当空,洒下轻轻柔柔的光辉,将远近都照得朦朦胧胧。屋后是一小片空地,友贵家的开了两小垄地,种了点儿葱蒜。空地旁边还有一棵老榆树。听大柱子说过,春天的时候开满榆花,友贵家的还用榆钱儿和着面蒸饽饽呢。

   赵大玲在榆树下的石头上坐了,托腮看着月亮。只有在这个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姜诺,她租住的那个小屋子有一个小小的露台,晚上在露台上抬头看到的月亮与此时此刻看到的一模一样。

   一阵冷风吹过,她裹紧身上的衣服。很快就要进入冬天了吧,北方的秋天总是这么短。前些天的一场秋雨过后,树叶落了大半,树上只剩下零星的枯叶,更显萧条。赵大玲看到一丝希望,等树叶都落光了,她就不用一天扫八遍地了。这些日子扫的地比她前世一辈子扫的都多,都快扫吐了。

   想到扫地,她不得不正视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前赵大玲是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压根没想过巴结主子挣个什么。她还乐得不用贴身服侍五小姐呢,赵大玲可没那觉悟给五小姐洗小衣裳搓后背的。没事儿一口一个奴婢,动不动就得跪着听训,做小姐的撒气筒。在赵大玲眼里,那是有辱人格的,还不如她扫地浇花来得自在。

   可是经过黄茂和张氏这两件事儿后,她的心境发生了变化。浑浑噩噩地过日子就永远是府里的最底层,毫无尊严地任人欺凌,甚至生杀大权都掌握在别人手里。赵大玲不用占卜都能知道以后的日子会怎样。友贵家的做一辈子的外院厨娘,大柱子长大了给少爷们鞍前马后地做小厮,自己胡乱配个小厮接茬给府里贡献家生子儿。太可怕了,赵大玲想想都心颤。不想这么过,就得找出路。远的不说,先得找个靠谱的主子贴过去,在府里立稳脚跟吧。

   还要想法子赚钱,把当初借的医药费还回去,她们娘儿几个才能在府里挺直腰杆子。张氏、齐妈这样的也得时刻提防。齐妈就是个幸灾乐祸的人,只是讨人嫌,倒对她们一家人造成不了什么伤害。但张氏在府里根深蒂固,这个梁子算是结结实实地结上了。赵大玲自认不是个特别记仇,睚眦必报的人,但也不代表可以这样任人欺负,这口气早晚要从张氏那里讨回来。

   赵大玲觉得前路很艰难,献媚邀宠,奴颜婢膝的不是自己长项啊!她缺乏那种视主子为天的与生俱来的觉悟和甘愿给主子当垫脚凳的自我牺牲精神。

   至于丫鬟上位的捷径:爬男主子的床,在她眼里比做个奴颜婢膝的哈巴狗儿丫鬟更难。首先作为现代人,打死她也不能接受跟别的女人共用一个男人,别说是做小老婆了,做大老婆也不行。正妻就名正言顺地高贵了吗?也许从地位上来说是比小老婆高,但是从本质上说都是一样一样的。每天使尽手段只为了把这个男人留在自己的床上,而他很可能刚刚从别的女人被窝里爬出来。恶心不?想吐不?生无可恋不?

   再说了,退一万步讲,即便赵大玲能够抛开自尊心和现代人的婚姻观爱情观,拉下脸来入乡随俗,但就她冷眼看去,这府里的几个男主子也都太不靠谱。御史老爷不用说了,一张道貌岸然的苦瓜脸,年龄大得都能做她爹了,除了正牌老婆和几个生育过的姨娘,还有几个通房妾室。就这还清流抵柱呢!寒碜不寒碜!

   大少爷还算周正,也领着一份职。但他媳妇儿厉害啊,那可是舞刀弄枪的主儿。赵大玲觉得自己斗斗心眼儿还勉强能行,真动起手来可不是大少夫人的对手。前两天大少夫人还抽了一个丫鬟十几个耳刮子呢,那丫鬟脸都被抽破相了,起因不过是给大少爷递茶时碰到了大少爷的手。想想爬床的最终目标,赵大玲觉得很危险,万一成功了,还指不定让大少夫人戳几个透明窟窿呢。

   二少爷是个斗鸡摸狗的浪荡主儿,向来不干正事儿。赵大玲曾经见过一回,隔着八丈远都能看出他脚步虚浮,离近了一看果真长了一张纵欲过度的肾虚脸。听说屋子里的丫鬟和跟前的小媳妇儿但凡看的过眼,不是丑得天怒人怨的都能拉上床去。二少夫人也一哭二闹三上吊过,可惜不管用,这边头都撞墙上磕出血了,那边还搂着丫鬟鬼混呢。在二少爷这儿,爬床容易,出人头地难。被他啃过丢到脑后,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三少爷倒是还没有正牌老婆,屋里只有两个开脸的丫鬟,但他小小年纪就流连花楼,这年头染上个花柳病就是绝症,更别提还有这个年代不知道的AIDS呢,风险实在太大。赵大玲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

   就剩个五岁的四少爷,玩姐弟恋这岁数差距也太大了。四少爷现在还尿炕呢。

   条条路都不畅通,赵大玲整整想了一晚上,最后给自己的近期计划目标定为换个靠谱点儿的主子,赚点儿钱,把欠的债还上。有了钱傍身,至少能保证她们一家人在府里有一定的地位,让她年满十八岁不得不配小厮的时候有一定的话语权。至于以后能不能出御史府做个自由人,就只能走一步说一步了。就目前的形式来看,身为一个家生子奴婢,想获得自由身,过自己想过的日子,真的太难了。

   目标订好了,心理障碍也不是不能克服。赵大玲在心里告诉自己,拿出前世职业女性的斗志,将丫鬟的生涯看做一个职场。现在的自己就是个职场新人,五小姐不是主子,是资质平庸的小组长,自己目前要做的就是换一个小组长。

   当然说起来容易,实施起来却难。一来,赵大玲的身份实在是太低了,你在基层干苦力,别的领导看不到啊。怎么脱颖而出是个关键。二来,之前大玲子给大家留下的印象不算好,就是个头脑简单又不懂融通的二愣子,这个观念需要慢慢转变,更需要合适的契机。

   赵大玲感到心烦意乱,随手拿起树枝在地上划拉起来。等她想回屋睡觉了,才发现自己在地上写下“闲看门中月”一行字。她小时候跟着爷爷背了不少对子,此刻竟然不知不觉就写下一个。闲的繁体字中间是个月,这是个拆字对。赵大玲苦笑了一下,看月是看月,自己可是一点儿闲情逸致都没有。月上中天,回屋睡觉!

   第二天一大早,天才蒙蒙亮,友贵家的让赵大玲去屋后拔两棵葱烙葱油饼做早饭。赵大玲打着哈欠来到屋后,哈欠尚含在嘴里,却一下子定住了。只见榆树下自己昨晚写的“闲看门中月”几个狗爬字旁边,竟然多了一行字,“愁赏心上秋”。笔迹清隽卓绝,风骨必现。

   赵大玲环顾左右,只见晨曦中的树影在初冬的冷风中摇曳,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她绕着那行字转了三圈,对仗的真是工整,拆字拆得精妙,还很有意境,只是这“愁赏心上秋”终究是悲了点儿。她想了想,从旁边草丛里捡起一根树枝,在旁边又写了一句,“思耕心上田”。这才扔掉树枝,拔了两棵葱回屋。

   晚上回来时,赵大玲迫不及待地先跑到屋后去看,只见“愁赏心上秋”被划去了,只留下了“闲看门中月,思耕心上田。”她对着那两行字傻笑了一会儿,又写了一句“南运河北运河南北运河运南北。”

   第二天早上一看,旁边写着“春读书秋读书春秋读书读春秋”她哈哈一笑,果真是掉书袋子里了。于是又添了一句“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晚上再看时,那句“春读书秋读书春秋读书读春秋”没有划去,三句排在了一起,大概那人觉得当铺当东西不如读书风雅吧。好吧,那咱们就来个风雅的,赵大玲大树枝子一挥写上“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转天一早赵大玲虽然惦记着屋后的对联,但根本没时间去看就早早地到了枕月阁。今天是十一月初五,五小姐的生辰。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给五小姐磕了头,每人领了五十文的赏钱。

   莲湘给五小姐精心地梳了一个垂挂髻,又在匣子里选了鲜亮的珠钗戴上。五小姐身上穿了新做的樱桃红色锦缎窄裉袄子,打扮得一派喜气洋洋。不过单就效果来看,垂挂髻将头发分在两鬓,显得五小姐脸更宽,而樱桃红色虽然娇艳喜庆,却衬得五小姐有些五大三粗的。五小姐大概也觉得衣服有些紧了,早餐只喝了一碗杏仁茶就带着莲湘给老夫人和夫人磕头去了。赵大玲则被蕊湘支唤得团团转,又是擦地,又是收拾屋子,恨不得让赵大玲把耗子洞都打扫一遍。

   中午夫人留五小姐在她那里吃长寿面,蕊湘以活儿多为由,也没让赵大玲回外院厨房帮忙。一直到五小姐带着二小姐、三小姐和四小姐回到枕月阁,赵大玲才有喘息的时间。

   几位小姐带着礼物来给五小姐祝寿,二小姐带了一把潇湘竹扇,自己在扇面上写了一首贺芳龄的诗。三小姐带了一盒玫瑰胭脂膏,四小姐是自己绣的一个香囊。几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再加上各自跟着的丫鬟,热热闹闹、莺莺燕燕的一大堆花季少女。但是姐妹几个不是一个妈生的,自然谈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只维持着表面上的客气就不错了。

   二小姐上身是冰蓝色的袄子,下面是紫色绣玉兰花的襦裙,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进门不过打量了一下院子便撇嘴道:“夏天你这院子里的花还有点儿看头,到了冬天就越发显得光秃秃的,荒芜得很。”

   五小姐呐呐地不知说什么好,脸都红了。穿着一身淡粉色锦缎小夹袄的四小姐未语先笑,“前个儿入了冬,百花凋零,哪儿都没有好景致了。要我说,这府里最别致的还要数二姐姐的倚云居,一年四季都是满院的书香墨香,光这一份书卷气就是多少花草景观都比不上的。”

   五小姐向四小姐投去感激的一瞥。二小姐素以文采自傲,听到四小姐颇为露骨的赞美,自是感觉良好,进而向几个妹妹说教道:“咱们虽是闺阁女儿,但也不要一味地花花朵朵,沾染了太多的脂粉气。”说完不忘瞟了三小姐一眼。三小姐的亲娘梅姨娘名下有间老爷送的胭脂水粉铺子,这件事阖府皆知。夫人自是不高兴的,所以二小姐也是找个机会就刺一刺三小姐。

   三小姐面上淡淡的,好像没事儿人一样。倒是跟前的丫鬟紫鸢捧着三小姐送给五小姐的胭脂罐子有些愤愤不平,鼓着嘴又不敢发作,只小心地窥着自家小姐的脸色。

   四小姐忙不迭地点头称是,“二姐姐说得是,妹妹们受教了。我回头向姐姐讨幅墨宝挂在屋子里,让我那沐霜苑也沾沾姐姐的才气才好。”

   “这有何难,还不是信手拈来的事儿。”二小姐一向倨傲的脸上也难得地带了一抹笑意。

   “那妹妹可不客气了,今儿回去摘了墙上那幅牡丹图,我早就嫌那幅画俗气了。明儿就上倚云居向姐姐求字儿去。二姐姐既然答应了妹妹,到时候可不能推懒,要不然我那面墙可要秃了。”四小姐见杆儿就上的本事也真是不一般。姐妹两个有说有笑地进了屋,倒把寿星晾在了一边。

   三小姐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她们几个,也不加入谈话,一副冷淡清高的样子。不过这位三小姐也果真有清高的资本。身姿窈窕,雪肤花貌,一双流光璀璨的妙目,上身穿着一件密合色挑银丝的短袄,下身是淡橘色绣着杏花的襦裙,清清淡淡的颜色,在一众少女中非常抢眼。与她一比,二小姐显得刻板倨傲,四小姐显得精明市侩,五小姐显得粗壮木讷。有其女必有其母,怪不得梅姨娘能让老爷心甘情愿地给她一间胭脂水粉铺子。

   几位小姐进了屋,枕月阁平日清冷,难得这么热闹,几个丫鬟也都忙了起来,端茶倒水,布置点心。五小姐心高,早就备下了精细的糕点果子,生怕怠慢了几位姐姐,惹人笑话。可是枕月阁就这么几个丫鬟,莲湘要照顾着五小姐,又给这位小姐搬凳子,给那位小姐找手炉,只恨没生出八只手来。

   蕊湘平日里见不到三小姐献不上殷勤,如今终于得了机会,巴不得立即攀上三小姐的高枝儿,所以一门心思扑在三小姐身上,围着她团团转,递帕子拿果子,惹得三小姐的丫鬟紫鸢直翻白眼。五小姐也看见了,碍于人前不好发脾气。

   三小姐要喝茶,五小姐一早备下了上好的铁观音。屋里的水半温了,蕊湘正要去取热水,还没出门,就见赵大玲提着壶嘴儿冒着热气的铜壶走了进来。蕊湘面色一寒,上前两步接过赵大玲手里的铜壶,小声不悦道:“你怎么进来了!”

   赵大玲低眉顺眼道:“铁观音要用滚水冲泡才能激出香味儿。我见水开了,所以赶紧送了过来。”

   三小姐闻言不禁抬头打量了赵大玲一眼。赵大玲知道今天是五小姐的芳辰,特意穿了一身半新的衣服,莲青色的袄子外面是淡青色的比甲。但饶是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还是挡不住被嘲笑。二小姐跟前的染墨跟她主子一个脾性,看见赵大玲先嗤笑了一下,“什么德行的也上了台面了。你们小姐的好日子,你却穿得这么寒酸,还一身的油烟子味儿,这不是让你们小姐没脸么。”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让在座的几位小姐都听见。二小姐一向最看不起五小姐,连带着她跟前的丫鬟也不拿五小姐当回事儿。

   五小姐一下子白了脸,手里的帕子都快扭出水来,面带愠怒向赵大玲道:“谁让你进来的?这精细活自有莲湘、蕊湘她们做。你外面待着去,别一个不小心再冲撞了几位姐姐。”

   赵大玲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嘿,当我愿意伺候你们呀!五小姐也是个没脑子的,她不提还好,这么一提倒让正在聊天的二小姐和四小姐停下来看向赵大玲。

   二小姐本来没注意赵大玲这个人,一见之下立刻想起了几个月前的屁股墩儿。再加上五小姐说“冲撞”,更是让二小姐觉得这是故意讽刺自己呢,又提起了她在人前出的丑。当下二小姐就黑了脸,向五小姐道:“今儿要不是你的寿辰,我是懒得踏足你这枕月阁的。一院子的都是不懂尊卑礼教的。”

   这是把枕月阁的人都骂进去了。五小姐快哭出来了,又是气恼,又是难堪,还惹不起二小姐,只能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到赵大玲身上,“没眼色的东西,还杵在那里干什么?还不快向二姐姐赔罪。”

   赵大玲气得鼻子冒烟,赔得哪门子的罪啊!若论上回屁股墩儿的事儿,自己鞭子也挨了,湖也跳了,还不够吗?若说今天的事儿,自己不过送壶水进来,又怎么惹到她们了?

   赵大玲在心里念了好多遍:我忍,我忍,我忍……才躬身向二小姐道:“奴婢粗手笨脚的,原本就是只配干扫地的活儿,今天见几位小姐都来为我们小姐贺生辰,怕咱们枕月阁招待不周怠慢了几位小姐才送水进来的,不想却惹几位小姐不快,是奴婢僭越了,奴婢这就出去。不过走之前,奴婢还有一个心愿,之前奴婢在二小姐面前失礼,害您跌倒了,奴婢也是后悔万分,唯有以死谢罪。可惜老天没让奴婢死成,后来奴婢的娘和府里的婶子都开导奴婢说‘你也太想不开了,若这么就寻死,传了出去岂不是让人说二小姐因为一点儿小事儿逼死丫鬟?你这不是给二小姐脸上抹黑么!二小姐虽是闺阁贵女,却胸襟敞阔,断不会为这一点儿小事儿怪罪你。’奴婢听了这话才断了寻死的念头,但对您一直心存歉意。今天有幸再次见到二小姐,也终于有机会正式向二小姐道个歉。”

   一席话说得二小姐倒无法发作了,若是接着没完没了,不成了自己心胸狭窄了么。话赶话地说到这儿,二小姐也只能敞阔一把,“你不提那事儿我都忘了呢。不大点儿事儿,哪儿就值当的要死要活的。

   这种情景下,五小姐一般是接不上话的,还是四小姐机灵,立刻心悦诚服地赞道:“我就知道二姐姐是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却从来不往心里去,也不会记恨别人。这份胸襟,这份气度,真让妹妹敬佩。只可惜二姐姐不是男子,若是男子的话,就凭二姐姐的人品学识,定有一番大作为。”

   这马屁拍得太到位了,二小姐非常受用,心情一好,当真大度起来,向赵大玲挥手道:“把茶倒上吧,就当你赔罪了。以后这事儿不提了,再提可就没意思了。”又上下打量了赵大玲一眼,“衣裳是寒酸了,好歹你们小姐芳辰,也应该打扮得齐整些。想来是五妹妹这边没什么富余,这样吧,回头我让丫鬟送一身不常穿的衣裳过来,就当赏给你的。”

   这居高临下的口吻,若是之前赵大玲早就甩手撂挑子了。可如今赵大玲已经练就得心平气和,上前沏了茶,恭恭敬敬地递给二小姐,才躬身行礼道:“奴婢无功不受禄,哪儿好意思接二小姐的赏赐呢。再说我们小姐平日里也没少给我们衣服东西的。都是我眼皮子浅,把好东西搁起来了,舍不得穿。”

   这是给五小姐找台阶下呢,真接了二小姐的衣裳岂不是狠狠打了五小姐的脸。毕竟赵大玲在五小姐跟前当差,本着职场原则,关键时刻是一定要给顶头上司递梯子的。

   莲湘适时地轻碰了五小姐肩膀一下,五小姐才如梦方醒,假意埋怨赵大玲,“你也真是的,赏你的衣服穿戴上就是了,留着做什么?没见过舍不得穿却把好好的衣裳放坏的。不敢劳烦二姐姐,我的丫鬟哪有让二姐姐破费的道理。正好我有两件衣裳颜色不大喜欢,就给你吧。可记得穿,别再压箱底儿了。”

   四小姐掩口而笑,“五妹妹真体恤人儿,怪不得我的丫头们都说五妹妹仁厚,恨不得到枕月阁当差呢。”

   五小姐终于找回点儿面子,也跟着笑了起来,赶紧让莲湘翻箱倒柜地拿出两件衣裳来当面给了赵大玲,又忙着张罗几位姐姐喝茶吃点心。赵大玲悄悄退了出来,出门时,看到一直没怎么说话的三小姐看了她一眼,目光中仿佛已洞悉一切,将所有人所有事儿看得透彻。

   几位小姐聊了一会儿也就散了,柳府的小姐午后都要歇息养生。小姐们前脚刚走,李姨娘就到了,母女两个关起门来说体积话儿。想想在大宅门里做姨娘也挺悲催的,亲生闺女得管别人叫母亲,五小姐见到李姨娘也不过招呼一声,“姨娘来了。劳烦您老惦记着我。”即便再亲,人前也要做出一副不远不近的冷淡样子来。更别提娘儿俩在府里仰人鼻息的地位了。这更让赵大玲坚定了绝不稀里糊涂给人做妾的信念。

   当然,赵大玲也没资格去可怜人家,再怎么说都比自己这个烧火扫地丫头强吧。其实今天赵大玲拎着铜壶进去确实是有意为之的,说她想攀高枝儿也不算冤枉。赵大玲整日就待在枕月阁和外院厨房,很少有机会能在御史府几位主子跟前露脸,而今天正是一个近距离观察那几位小姐的好机会。

   赵大玲想要在府里活出人样,活得稍微有那么点儿尊严就必须换个顶头上司。五小姐愚钝懦弱,是靠不住的。就像刚才为了二小姐一句话,她就可以毫不犹豫地把赵大玲扔出去。一个不爱护下属,不能保护下属的上司不是好上司。

   二小姐就更算了吧,虽然她是嫡出的,根红苗正,但赵大玲可不想整日靠着溜须拍马混饭吃。二小姐这种人好哄,看看四小姐对着她时怎么说话怎么办事儿的就知道了,只要时时刻刻捧着她就行。但是赵大玲偏偏不愿意费这个脑子去取悦二小姐,出于赵大玲最卑微最朴素的愿望,就是想保留一点儿尊严,一点儿自由。

   四小姐小小年纪,马屁段位已然很高,已经达到了春风化雨,润物无声的境地。当然,赵大玲没有瞧不起四小姐的意思,四小姐自幼丧母,夹缝里生存,只能靠着讨好夫人和二小姐过日子,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只是赵大玲觉得跟着四小姐没有意义,主仆二人组团儿拍马屁吗?

   剩下的三小姐倒是有点儿意思。不言不语的,总是透着股清高的味道,人看着也是有主见有脑子的。

   赵大玲曾远远地见过梅姨娘一回,那份雪肤花貌,风姿卓越果真不是夫人或是翟姨娘和李姨娘所能比拟的,也难怪得御史老爷宠爱。不过舞姬这个出身也实在是拿不出手,府里的人多看不起这样低的身份。听闻梅姨娘是个不争不抢的性子,偏安一隅,要不然也不会被夫人所容。但是这个三小姐却没有随梅姨娘的恬淡性子,是个不甘屈居人下的人物,听闻老爷还曾经说过,三小姐可惜不是个男子。这句评语已经是很高了,连一向自认文采斐然的二小姐都没得到老爷如此肯定。

   赵大玲正想着呢,就被蕊湘在回廊里拦下了,“行啊你,扫地你不好好干,倒会上赶着攀高枝儿。狗颠儿着送热水进屋,又是沏茶又是道歉的,在几位小姐跟前露了脸,还得了小姐两件衣裳,这会儿心里是不是特别得意啊?”

   赵大玲绕过蕊湘继续走,想了想又回转过来,“我穿粗布衣裳习惯了,小姐的衣裳这么精细,我是不配穿的,不如给你。”说着将五小姐给的两件衣服塞进蕊湘手里。一件葱绿的夹袄,一件姜黄的绣花褙子。

   蕊湘有些难以置信,“你真的给我?”

   赵大玲点点头,“你穿着肯定比我穿好看。再说了,你是五小姐跟前的丫鬟,整日需要陪小姐出去见人的,当然要穿得体面些。我就是烧火扫地的丫头,这么金贵的衣服穿身上,我还怎么干活呀!”

   “算你识趣儿!”蕊湘高高兴兴地将衣服打开在身上比划。

   “腰身这里有点儿肥了,还得改改。”赵大玲在一旁当参谋。

   这等于是变相说蕊湘比五小姐苗条,蕊湘挺得意,“得往里收三两寸呢,不然不服身儿,穿着臃臃肿肿白糟蹋了好衣裳,晚上我就改!”

   赵大玲摩挲着衣裳袖子,“这料子真滑,是缎子的吧。缎子软,不好裁剪。小姐的衣服都是外头裁缝铺子里的裁缝专门来量体裁衣的。瞧这针线手工,多精细,一般人还真做不来。要我说,蕊湘姐姐还别自己改了,万一做不好,挺好的衣服就毁了。”

   “那怎么办?”蕊湘也有些犯愁,“说得我也不敢动手了,我的针线活儿再怎么着也不如外头专门的裁缝灵光。”

   赵大玲觉得好笑,说得她针线活不赖似的,一个荷包都能绣一个多月。她忍住笑,“不如拿出去让外面的裁缝改吧,这样放心。这不马上就到月中了吗,我听你说过,你娘一般这个时候进府给梅姨娘送上个月的铺子盈利。你让你娘取走衣服到外面改,下个月月中再送回来,正好赶上过年穿。”

   蕊湘眼睛一亮,兴致勃勃道:“这倒可行。回头我让我娘将我的尺寸量了,找家好裁缝仔细地改了,这两件衣服颜色有点儿素净,绣花也只有下摆和袖口两处,我再让外头的绣娘补些绣花。”蕊湘越说越兴奋,“你说,这件葱绿的绣粉色的桃花,姜黄的绣红色的芍药花怎么样?”

   赵大玲故作羡慕,“那肯定好看。不过听说外头的裁缝不便宜。而且人家都说做衣服容易,改衣服难。这么两件衣服,腰身都要改,再加上绣活儿不知道要多少钱呢?”

   蕊湘满不在乎地一昂头,“我爹娘管着梅姨娘的胭脂水粉铺子这点儿钱还是有的。虽说那铺子地段儿不好,但一个月的盈利怎么也得十几两银子……”她自觉说漏了嘴,又赶紧含糊其辞,“当然刨去人吃马喂的,也就剩下几两了。”

   赵大玲听说过,梅姨娘每个月能从胭脂水粉铺子那边拿到三、五两银子。铺子里不过蕊湘爹娘两个人看着,再加上两个制作胭脂水粉的工匠,什么人吃马喂能一个月十两银子?

   赵大玲食趣儿地忽略这个问题,又腼腆道:“还得劳烦姐姐一件事儿。”

   蕊湘得了衣裳正在兴头上,“说吧!”

   赵大玲扭捏了一下,“能不能让你娘给我带进来一盒水粉,一盒胭脂。”她咬咬牙,把今天五小姐生辰发的五十文钱的赏掏出来,“不知市面上胭脂水粉多少钱。我就这五十文,够不够?”

   蕊湘不屑地推开赵大玲的手,“这点儿零碎钱也就够买一盒茉莉香粉的。蔷薇香粉六十五文一盒;凤仙花膏一百五十文一盒,胭脂八十文一小盒,一百二十文一大盒;上好的玫瑰胭脂膏像今天三小姐送给五小姐的那种要二两银子一盒呢。”蕊湘说起胭脂水粉的价格来如数家珍,须臾挥挥手,“得了,我让我娘给你带一盒茉莉香粉,一小盒胭脂,全当送你了,你值我情儿就行。”

   赵大玲麻利地将五十文塞回怀里,“那谢谢蕊湘姐姐了。”

   笑话,两件衣裳换两盒胭脂水粉,谁值谁的情儿?当然,别人的衣服赵大玲也不会穿,给了蕊湘从她那儿套出来不少话,还了解了市面上胭脂水粉的行情,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蕊湘鄙夷地看着赵大玲,“瞧你那财迷样儿,五十文钱恨不得串肋条上。”

   晚上回去,赵大玲将五十文钱给了友贵家的。友贵家的挺高兴,“你们五小姐还挺大方的,过个生日还给底下人赏钱,还是在小姐跟前当差好啊!”说着把钱用帕子包了塞到炕上的褥子底下。家里还欠着外债呢,得存起来还账。

   赵大玲在心里折算了一下,五十文钱,也就合现在的二、三十块钱的样子,实在是少的可怜,什么时候才能攒够还账的钱。此时此刻,赵大玲赚钱的愿望空前强烈。

   赵大玲一直惦记着屋后的对联,忙乎完了晚饭,赶紧抽空跑到屋后,只见昨晚写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的旁边一行清隽的字体写着“土载万物,无怨方平。”

   赵大玲摸着下巴品评了一下,工整是工整,只是意境上差了一些儿。遂在旁边的空地上将林则徐的原对儿写上,“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第二天一早看时,果不其然,那行笔体清俊的字迹消失了,只留下了自己写的“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字迹旁边有一处土迹杂乱,好像有人在这里站了很久。

   从此以后,赵大玲每天多了件事儿做,就是在屋后空地上写对子,她写出上联,等着有人来对下联,第二天再把她知道的原配下联写出来。赵大玲有种自己在欺负人的感觉。她知道的对联太多了,都是小时候在爷爷的高压下死记硬背下来的。如今却来难为一个对这些对联一无所知的人。

   他给出的下联已经很工整严谨了,但一个人的脑力如何能及得上我大中华几千年的文明。所以每次那个人将自己的下联划掉时,赵大玲都会再写出来,留着三句在地上。

   白天赵大玲将饭送到柴房,长生虽然能拄着拐杖走动,帮着劈柴择菜,却一直只在柴房里吃饭。见到长生时,赵大玲总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从来不提对联的事儿。这种感觉挺有意思,像是两个人之间的小秘密,心照不宣却都不说破。倒是长生有时会偷偷地打量她,目光中带着探究。赵大玲转过头盯着他,他又会羞涩地低下头,将馒头掰成小块儿,安静地放进嘴里。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难倒他。赵大玲起了促狭之心,写上了“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这可是金庸在《射雕英雄传》里写的绝对儿。出处应该是纪晓岚的“琴瑟琵琶八大王,王王在上。魑魅魍魉四小鬼,鬼鬼靠边。”,不过本着对武侠小说的热爱,赵大玲更喜欢金老先生的对联。

   第二天一看,旁边的土地凌乱,隐约可见写着“江河湖海三点水”“松柏榆槐四根木”几行字,显而易见是没有找到最好的答案,所以写完又给划去了。赵大玲嘿嘿一笑,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第三天再看,地上还是一片杂乱,看来那人在这里逗留了很长时间,在地上写了划,划了又写,然后再划。

   到第四天时,地上被扒拉得很干净,在“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旁边的空地上撒着一层细细的土,平平整整的。这是在虚心求教呢。赵大玲得意洋洋地嘚瑟了一小下,这才在空地上写上“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

   转天再看时,屋后的空地上写满了“琴瑟琵琶八大王,一般头面。魑魅魍魉四小鬼,各自肚肠。”,这两句话被工工整整地录了好多遍,好像学生被先生罚了抄写一样。

   长生一天天好起来。不但是身体上的伤渐渐结痂,自从有个这个对对联的游戏,他便多了一分牵挂,一分乐趣。白天和夜晚都不再那么难捱,想着下联该对什么,如何遣词造句,时间就飞快地溜走了。在思索对联的时候,他会暂时忘了自己的苦痛和遭遇。

   而他凝眉思量的时候,是如此生动鲜活,又美好如画。他坐在阳光下,身体微微前倾,双手搭在膝上自然地握在一起,眉头微蹙,目视远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赵大玲看着这样的他,仿佛能看到曾经那个才华横溢,意气风发的探花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