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恍然惊梦

念音其实比我幸运。我有美好的记忆，在庞大的落差陡然出现的时候，我不知所措，无能为力。而念音的脑海里，并未有体会这种幸福生活的记忆。她记事以来，家里就已是支离破碎。所以她的心里只有对幸福的期待和希望，她不曾拥有过我曾经有的幸福生活，她比我知足，所以现在活得比我幸福。

在五岁之前的光景里，我拥有一个和睦美好的家庭。

我不愿意回忆，时间久了，也就当做只是一场梦而已。

可是即便忘记也不代表没有出现过。

客厅的暖气依旧很足。沙发后面墙上挂着爸爸、念音同我的合照。照片上我们都咧大了嘴笑得很开心，可以看出父亲发间已经有银丝。照片的背景是晴天的海边，有沙滩、海浪、礁石，还有照片留不下来的咸咸的海风。

我看着坐在我眼前的女人，健康的麦色皮肤，随意扎起的头发，还有印刻了耀眼阳光的眸子，挂着笑意的嘴角。

“小忆，”她叫我，“你爸爸还好么？”

我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有些苦涩，“多谢关心。家父过世已经半年多了。”

我扯着嘴角冲她微笑，隔着温暖的空气看她美好的笑容开始破碎脱落，一点一点褪下那张记忆里生动的脸。

沉默了很久，她捏着杯子的手指开始颤抖，脸色苍白。怔愣、吃惊、悲伤，也许还有悔恨，接连出现在她脸上。然后她低头捂着脸开始哭，呜咽着，泪水从指缝间不断落下。金色的向日葵变成了清瘦零落的黄花。

“父亲若知道你为他难过，一定很高兴。”我把纸巾递给她。

她抬起头，并不接过我手中的纸巾，眼里一片虚无，“你恨我对不对？”

我冲她摇头，“以前是，现在不恨了。我和妹妹过得很好。”

她忽然失控一样越过桌子抓住我的肩膀，“小忆，你恨我对不对？恨我丢下你们！你恨我！”

她抓得我生疼，我咬着牙，“没有，我不恨你。我知道，你有你自己的梦想。”

她抓着我的手松开，低声哭泣着，“你恨我……你一定是恨我……”

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她都听不进去，只能保持沉默。

她尚在抽泣，门就被打开了。出去看画展的念音和顾平生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时间忽然静止一般，我面前的女人回过头看着念音，我慌忙站起来，却没能来得及阻止。

局面开始失控。一向温顺可爱的念音，一看到这个女人的脸就怒不可遏地冲过来拉着她往门外拖，“你出去！这是我家！你凭什么进来！出去！”

“念音，念音……”她哀求着，“你听我说……”

“滚回你的东非北非贫困地区，这里不需要你！滚出去！”念音变得歇斯底里。

顾平生及时拉开了念音，念音挥舞着手臂，依然叫嚣，“你滚出去！滚出去！”

重重的一下，念音挣扎着胡乱挥动的手打在顾平生的脸上。“啪”地一声，念音愣住了，一下子安静下来，看着顾平生脸上迅速红起来的痕迹，抚上去，“平生，对不起，对不起。”

顾平生安慰地对她笑笑，“没事，你冷静一点。”

等大家重新坐下的时候，时间已经过了很久。顾平生安抚好念音就径自去了书房。

“你来做什么？”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苏念音，咄咄逼人地像一只警惕的刺猬。

“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我没想到你爸爸他……”她的眼泪又开始落下。

“看完了，你可以走了。”念音别过头去。

我看到泪水从她眼角滑落，我握着她的手，“阿念，别这样。”

“姐姐……”念音看着我，“是她害死了爸爸。”

“不是的，阿念。爸爸是生病去世的，不关她的事。”

“如果不是她，爸爸不会被送进精神病院强制治疗，也许就不会死。爸爸已经好很多了，他已经不常发病了……”念音忽然把头转向她，“你为什么要报警！你为什么让他们把爸爸带走！”

“我只是想保护你们，我真的没想到……”她的泪水越来越多。

“保护我们？我们被人嘲笑是没妈的孩子的时候，你在哪里？我和姐姐生病的时候，你在哪里？开家长会的时候你在哪里？姐姐做菜被烫伤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想妈妈的时候，你又在哪里……”念音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你知不知道，爸爸临死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他说他想你，他叫你回来。可是你在哪里……”

“我不知道。对不起……”她浑身颤抖，变得脆弱不堪。

“我一直盼着你回来，盼了一年又一年。后来爸爸病了，发病的时候常常叫你的名字。我越来越希望你回来，你回来爸爸一定会好起来的。你是回来了，可是什么也不问就报警，然后把爸爸送进了精神病院。我和姐姐哭着求你，你却根本不听我们的。”念音深深吸了一口气，“爸爸只是把我当成了你，过来拉我。姐姐想把爸爸拉开，被爸爸推开，膝盖撞到凳角。那些血是姐姐摔到碎玻璃上弄出来的，我去扶姐姐，也割破了手。爸爸没有虐待我们，你那时候为什么不肯相信。爸爸那时候已经好多了，他会发病是因为，那天，是你们的结婚纪念日……这些你从来都不知道，你心里从来都没有我们。如果你能每年回来一次，哪怕每两年回来一次，我都愿意叫你一声妈妈。可是你过了十三年才回来，在拆散了爸爸和我们之后，又毫不留恋地走了。你有没有想过，我和姐姐过的是怎样的生活。”

这是我没有见过的念音，平静的表情，平稳的语调，挺直了脊背看着那个泣不成声的女人。我拍着她的背轻声安慰，“乖。都过去了。”

“我知道……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原谅我……”她抬眼看着我们，脸上一片凌乱，散落的几缕头发也被眼泪沾湿。

“你走，永远都不要回来我就原谅你。”念音冷冷开口。

她变得无措起来，喃喃着妹妹和我的名字。我们就这么看着，她的脸色变得灰白惨败，无助地像个被抛弃的孩子，然后她站起来，像木偶一样，一步一步无力地往外走。

我送她到门口，看着她的背影开口，“余音女士，希望您以后别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

冬日的寒风肆意地吹着，带着割破皮肤的刺骨与凌冽，倾泻而下的大片阳光也温暖不了生硬冰冷的空气。

余音，余音……这是爸爸常常喊的名字。他总是看着她的照片，一遍一遍地喊。

我们的父亲是一名大学教师。我的母亲正是他的学生，说是学生，年龄不过差了三岁。美丽率真的母亲与清秀斯文的父亲相恋、结婚，一切都很顺其自然。父亲为了母亲，拒绝了家里安排的“政治联姻”，在奶奶以断绝母子关系的威胁下也不肯低头，终于从富家少爷变成普通的教书先生，却和母亲一起过着简单幸福的生活。他们共同教育我、抚养我，令我短暂的童年充满欢乐。我三岁的时候，有了一个妹妹。于是生活愈发美好欢乐。

但她忽然就离开了。

为了她的理想。

她的足迹也许踏过塞拉利昂、厄立特里亚、尼日尔、利比里亚，甚至阿富汗、索马里。她心怀天下，哪里贫穷战乱，她就去哪里，希望通过自己的绵薄之力为世界和平天下大同做出一份贡献。她是一个勇敢、善良的好女人。她的心太大，一个家，填不满。所以她扔下年幼的妹妹和我，抛弃为了她与家里断绝了关系的父亲，意气风发地去实现她的理想。那一年妹妹两岁，我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