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水雾寒毒
“爹……”
朦胧中，看着向自己迎面走来的人，百感交集之后，像找到了温暖结实的依靠，一股浓厚的安全感从心里升起来。
楚凡迈出步子，向前走去，棱角分明的脸上仍是二十年前精致的五官，那抹永远都不会改变的神态，纵使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淡然而又低沉的神态，让人心安，又令人生畏。
冉笑缘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褐色的瞳孔中溢满惊愕和质疑。
在场众人皆为之一怔，半响说不出话来。
再看看那把插在门上的冷剑，剑刃上围绕的白雾还未消散，白雪般剑柄上的花纹美若仙姬，绝世的美丽中蓄藏的淡淡杀机，简直就是白雪地中的一片血腥。
那是杀之于无形的，水雾。
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江湖中失踪，不，是“死去”了二十年的花家之主，花色。
冉笑缘仰天一笑，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个人的容貌，这个从出生开始就以“世家”的名义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男人，跟自己相识了四十七年的男人。
良久，他沉声道：“花色。”
楚凡上前的步子，在冉笑缘的叫唤中停了下来。
在场众人惊愕道：“花色！？”
子义站在人群里，显得过于冷静，他定眼看着楚凡，心里竟有些失落起来。
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他是花色，自己找到了花色，而花色的儿子，是楚一。
“把剑拿出来。”楚凡已经走到了楚一身前，蓝荆霸惶恐的退到一边，不敢直视其人，楚一喘息着，忍着剧痛站直了身，身旁，是散发着寒意的水雾。
像是远方传来的一声呼唤，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等待了漫长的时光，只为重新找到自己的主人，重新找到自己的出土之日，然后随他一起，驰骋江湖。
楚一的手握住冰冷的剑柄，忽觉身上一股冷热交错的气流随着全身经脉涌动起来。
楚凡再次道：“拿出来。”
冰与火的角逐，弥漫在四周空寂的气流里。
像是身体被这把复活的剑吸了过去，又像是自己的血液将剑从门中吸了过来，楚一毫不费力的就将剑拔了出来，握在手中，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冰凉，如死尸一样，可是却又感受到它的生命，它藏在剑中的，嘶喊一样的声音。
待楚一拔出剑后，楚凡伸出右手，拂袖往后指去，道：“杀了他。”
楚一顺着楚凡手指的方向，染过鲜血的双瞳在黑夜中惊愕住。
楚凡手指后，子义一双冰冷的黑瞳，在紧蹙的双眉下看着指向自己的这个高大的男人，眼中，是不悦，和一丝苦苦的无奈，然后，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众人屏住呼吸，在这样的气氛下，皆不敢多言一句，楚一匆忙间想松开水雾，却发现这把剑如生了根般，紧紧盘绕着自己的手，让楚一无法摆脱。
他不免心中一怔，是它将自己的身体吸住控制了，还是自己没有力气松开。
他低声道：“我不要。”
子义漆黑的眸子，晃过意想不到的情感，惊讶、欣喜、愤怒、失落……
还是……
楚凡转过身，背对楚一，对漆黑屋檐上的男人说道：“这就是他的答案。”
只听“嗖”一声，男人从屋顶跳下来，红剑的光芒若隐若现，他缓缓走到楚凡身前，扬起脸，眼中毫无往日的玩世不恭，一双深邃的眼镜写满不悦，他道：“你还没有告诉他，花色是谁。”
周围的气氛再次降温。
楚一握紧水雾，似乎想要控制它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涌入自己体内，当屋顶的男人走下来时，他紧皱的眉头如获释放般解了开来，“莫，师父……”
莫浅一将佩剑赤夜挥起，放在右肩，微微斜身，避开楚凡，给了他身后的楚一一个安心中带着坏意的笑容，尔后，他收回望向楚一的目光，正对楚凡，严肃道：“规则是告诉他与花色有关的一切，再让他做出决定。”
楚凡面色不改，从容坦白道：“花色就是我。”
“爹……”身后，是楚一带着不解和质疑的声音。
莫浅一指了指楚一，冷声问道：“那他呢？”
楚凡略有迟疑，进而答道：“花色之子，花家后裔。”
“好。”莫浅一似乎得到了满溢的答案，不再追问楚凡，而是对他身后的楚一道：“楚儿，拿着剑过来。”
楚一忍着体内气流的絮动，正欲迈开步子，才发现身体难以听从自己的使唤，步履维艰。
见状，莫浅一再次命令道：“过来。”
握紧了不断溢出白烟的水雾，楚一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拿着剑一步一步走向莫浅一。
最后，还差一步。
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再次从胸口中爆发出来，如同那日被爹废掉武功一样，楚一大叫一声，感觉到身体下坠，急忙用剑插在地上，支撑住了欲倒的自己。
楚凡低眼看了看楚一痛苦的表情，脸上泛起一丝不忍，他缓缓道：“喋血不现，噬如幻杀，水雾，碟杀，念。”
说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楚一喘息着，手中的水雾早已失控。
不，是自己一直在水雾的控制中，完全没有主宰自己身体的能力。
听完爹的话，楚一喃喃开口，沙哑念道：“喋血不现，噬如幻杀，水雾，碟杀……”
“啊……”
一瞬间，围绕在水雾剑边的白烟消失了，楚一胸口的灼热也消失了，体内的躁动也感觉不到了，他缓缓站起身，不可思议的望向楚凡，喃喃道：“爹……”
“那是水雾心决。”
楚凡轻描淡写说完，遂一把抓住了楚一的左臂，一个飞步，二人跃向屋顶。
再一跃，便消失在了圆月之下。
只留下满院人的错愕。
“回见。”
莫浅一说完，转身跟了上去。
只留下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众人愣在原地，方才发生的这一幕幕，仿佛隔世般，令人难以置信。
花色出现了，带着水雾，而楚一，竟然是花色的儿子……
“追！”肖希儿冷冷丢下一字，便扬起红鞭跃起，向那三道黑影追了上去。
“希儿！”待沈天白发觉时，希儿的身影早已远去，完全来不及思考，便追了上去，宋楚楚，子义望之，也一同跟了上去。
“肖希儿！”杨若云看着跑掉的肖沈等三人，怒气升起，自己好不容易逮到他们，难道这次又让他们溜走？
想着，正欲追上去，却被冉笑缘拦下：“我还想跟你谈谈，夜袭冉府盗宝的事。”
杨若云闻声脸色突变，难道他一早便知道是自己设的陷阱……
“进屋说话。”
冉笑缘说完，转身向大厅走去。
---
浓密的树林在漆黑的夜里变得格外压抑，泼墨一样的颜色，从远处看去，就是一副醉后随意的画稿。
或者是，废弃的，未完成的画稿。
世界，唯有高挂苍穹的月，永不退色，永不残缺。
可是不褪色，不残缺的，也只是月亮本身而已。
楚凡带着楚一落在树林深处，紧接着，莫浅一也落了下来，三人相对而站，楚一愣了愣，望着四周深深鬼厉的夜色，不解道：“爹，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楚凡望了望后方的天空，没有说话，前方，浓郁的月色里，肖希儿等四人追了上来。
莫浅一望了望这几个年轻人，笑道：“挺能干的嘛。”
肖希儿毫不理会莫浅一的赞许，她快步走近楚凡，扬起脸，正色道：“我们找你，已经找很久了。”
楚凡看了看闯到自己身前的肖希儿，不屑道：“有人找了我二十年，你才几岁，能找了我多久。”
“你……”肖希儿为楚凡身上的威慑力所怔，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继续道：“既然你是花色，那你一定知道念石在哪，我们是为念石而来，要不你直接将念石交给我，要不告诉我它在哪。”
楚凡低头看了一眼张扬跋扈的肖希儿，半响，吐出两颗冰冷的字，“闪开。”
肖希儿等人为之一怔，接着，楚凡冷声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花色，那你就应该知道，你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你……”
未等肖希儿从惊愕中发火，沈天白急忙上前将希儿拉住，对楚凡浅浅鞠了一躬：“希儿性子急不懂事，还望前辈不要往心里去。”
楚凡扫了一眼沈天白，没有说话，转身向前方走去。
这时，莫浅一来到了沈天白身旁，打趣道：“你们在楚咫不能惹的人除了冉家，还有更加不能惹的人。”
肖沈二人闻之沉默，抬起头望向莫浅一，等着他后面的话。
莫浅一的口气骤然冰凉：“绝尘宫的人，花色见一个杀一个。”
说完，他转身带上楚一随楚凡走了去，留下愣在原地四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现在怎么办？”楚楚慌张问道。
“可恶。”肖希儿怒斥道。
“他会那么恨绝尘宫也很正常，毕竟他妻子冉双梅，就是被绝尘宫的人冤杀的。”子义望着那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是淡淡的落寞，“而珏山，是在毁灭花家一战中，立功最大的。”
“这么说来，我们四人，谁都难以接近花色。”沈天白道。
子义似乎没有在听沈天白的话，陷入了自我长久的思考，在眼前那三道背影即将消失时，他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子兄……”
肖希儿眨眨眼略有思索，随后跟着子义，走了上去，只冷冷留下一句：“怕死的别过来。”
沈天白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如既往的，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小天哥哥。”忽然，宋楚楚抓住沈天白的手，一脸惆怅：“我有话跟你说。”
沈天白看了看楚楚溢满悲伤的小脸，再望了望希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正欲挣开楚楚，却被她抓得更紧了。
“希儿有子义在，她不会有事的。”楚楚信心十足的说完这句，进而悲伤道：“如果这些话你今天不听我讲，我恐怕就再没机会对你说了。”
话说完，两行热泪从楚楚眼眶中滑下。
沈天白唯一惊住，深感自责，急忙妥协道：“傻丫头，别哭。”
楚楚闻声，抽泣得越来越厉害了，沈天白只得伸手将楚楚护到自己胸前，用宽大的手抚着她的头，柔声道：“别哭了，我陪你。”
夜，寂静无声。
树林里，唯有轻轻的虫鸣入耳。
※※※
“……你总是陪着我和希儿，那个时候的希儿和现在还有些不一样，虽然很任性，但是小时候的希儿很爱笑，很贪玩，很喜欢，很喜欢和小天哥哥在一起……”
“楚楚……”宋楚楚绵延的声音被沈天白打断，“现在不是说小时候的时候。”
楚楚低下头，抿着小嘴。
树枝烧的劈哩啪啦的响，两人围着刚升起不久的火坐着，隔着淡淡的火光，沈天白看不到宋楚楚脸上的表情。
只有火焰随着夜风轻轻颤动。
只有悲伤的沉默，停驻在她消弱的肩头。
黑色的树林，被这淡淡的火光照亮，染上月光一样的迷蒙的颜色。
一只温暖的，熟悉的大手，落在自己的头上，接着，慢慢的滑下，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痕。
楚楚抬起头，看见的是沈天白一双安静的眼，眼中，是温柔的怜爱。
是她一直知道的，从小到大从未改变过的。
哥哥对妹妹的怜爱。
“傻丫头，别想太多。”
沈天白说完，楚楚望向他的目光，在日暮黄昏色的光中凉下来，“我不是傻丫头。”
“楚楚……”沈天白被楚楚这个眼神怔住，他从未见过，她干净的小脸上，出现这么悲伤，却又不只是悲伤的眼神。
“可以一次告诉我吗……”楚楚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冷厉而肃然：“不要再安慰我了，我也不要被好心的欺骗，一次告诉我吧，宋楚楚，在沈天白的心里，是个怎样的意义……”
沈天白被楚楚突如其来的问题惊住。
“或者告诉我，在你的心里，希儿和我是不是一样的，如果不一样，那我们分别又是什么……”
“楚……”
“我不要再忍受没有尽头的等待了，没有预兆，没有期待，没有谁会告诉我明天会发生什么，真怕有一天醒来，一个人被孤零零的扔在原地，可是，可是……”
楚楚的声音软下来，她咽哽着，眼泪，从眼眶中一滴一滴砸落。
可是，一直都是，一个人被你们孤零零的仍在原地啊……
未等沈天白伸手擦去楚楚的眼泪，楚楚哽咽一声，大哭着，扑向了沈天白温暖宽厚的胸膛中，紧紧的，毫不松懈的抱着他，头，深深的埋进他的怀里。
眼泪簌簌滴落下来。
可是，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
到最后，还是不忍心。
不忍心听到他的答案，不忍心，看见他在自己的逼问下，痛苦的表情。
如果你喜欢希儿，那你就喜欢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我能这样笑着对你说……
沈天白的脸色，在火光中苍白起来，他慢慢的把手放在楚楚的头上，慢慢的，将她颤抖的身体护起来。
黑的眼里，是苦的，悲哀的，无法诠释的情感。
“丫头……”
※※※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恐怕就是外山了。
难道花色要带楚一去花家废址？
子义想着，不觉皱起了眉头，不紧不慢的步伐持续着，与前方的三人保持着近百米的距离。
“你说，我们得跟到什么时候啊？”
身后的树林里，肖希儿一身红衣，手握红鞭，从墨色背景中走出来。
子义有意无意的放慢了脚步，等肖希儿走上来。
肖希儿走到子义身旁，面无表情道：“跟着不就知道了。”
四月了，北国春天最美的年华。
二十年前，在这片树林的前方大道上，六派的骏马驰过。
他们的血，流过，在那夜血腥的黑暗中。
子义随肖希儿一同走着，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各自保持着沉默。
默默走了一段路，终于，子义微微低头笑了笑，像是又起了捉弄人的玩心：“你的跟班们没跟上来吗？”
肖希儿没有看子义，直视前方漠然地走着：“他们不是我的跟班。”
子义留在夜里的笑容被收起：“你说谎。”
希儿急了，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子义：“我没有。”
月光里，子义漆黑落寞的眼，对上希儿明媚的眼睛。
她心中一颤。
他的眼里，怎么会是这样苦涩的伤悲……
身旁的树叶在晚风的轻抚中沙沙作响。
声音碎碎的，像被剪断的，凌乱不堪的记忆。
……
－这些是什么？
－知道就不用你抄回去了。
－希儿，文字太多了。
－你不是有十根指头吗？加上脚上的，一共是二十个。
……
－希儿你别生气啦，下次我一定跟你们一起，不管去哪。
－死丫头，下次再敢一个人溜我宰了你。
－啊，希儿松手，好痛！
……
－希儿，别这样好吗？
－出去。
－希儿……
－出去。
……
－希儿，你最喜欢的五花肉。
……
－这是希儿的！
……
－希儿！
－希儿……
……
肖希儿眼睛在凌乱的记忆中变得冷淡，凉凉说了一声：“多管闲事。”
说完，转身向前走去，却被身后的子义一把抓住。
“我没有让你去想。”子义严肃的声音落在自己头顶，希儿连挣扎的心思都被扰乱了，他继续道：“你可以对他好一点，对自己好一点。”
说完，子义渐渐松开了希儿的手，神色落寞向前走了去。
希儿愣住。
朦胧的月下，子义苍白的笑了。
那一日，深邃的夜光里，齐福客栈的走廊内，宋楚楚宛若夜莺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自己耳际，那么清晰，那么怅然。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希儿和小天哥哥，是一个怎样的意义……
一个永远都不能被拆散，又永远都不能结合的意义……
不能被拆散，是因为相爱。
而不能结合，便是因为有你，宋楚楚。
子义前进的步子，停了下来。
腰间的佩剑柒月，蠢蠢欲动。
“不是说过，见一个杀一个了吗。”
面前，莫浅一冰凉的声音响起，楚凡带着低头沉默的楚一，和莫浅一站在一起，高大的身影给人难以呼吸的压抑。
子义悚然，自己和希儿，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哗！”
一道红光乍然掠过，宛若天外而来。
子义根本来不及看到对方拔剑的瞬间，匆忙用佩剑柒月挡下，后退数米。
沉默的楚一为之惊住，他看向撞在树上的子义，眉头深锁，喊道：“师父！”
莫浅一严肃道：“闭嘴。”
楚一被此刻的莫浅一难住。
肖希儿闻声赶上来，见了挥剑的莫浅一和跌倒在树下的子义，顿时便明了情况，只是，躁动的急性子又来了，她挥起红鞭，快步上前去。
“笨蛋……”子义捂住胸口，看着肖希儿上前的身影，心中一凉，她该不会是……
来不及多想，子义迅速起身，欲将其拦住，却不料莫浅一手中的赤夜瞬间挥起，察觉时，已经指到了自己眼前。
“太慢了。”听到的，是莫浅一宣告死期般的声音，紧接着，快剑闪过，“?”一声，气流颤动，子义快身一躲，将佩剑柒月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击下了莫浅一刺向自己的赤夜，而手中却被电击般猛颤一下。
尔后，后背一凉。
莫浅一，花色，这些人的实力，究竟强得有多可怕……
还未从恐惧中脱离出来，一声尖叫，就将子义的心击溃了。
他侧眼一望，一把寒剑，**了肖希儿的腹中。
子义颤抖，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希儿……”
“你爹没告诉过你，面对敌人的时候不可以分心吗？”头顶，莫浅一冷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已经完全不能进入耳中了。
“哗！”
是莫浅一将赤夜收回剑鞘的声音。
子义不解的望了一眼转身而去的莫浅一，遂向倒在血泊中的希儿奔去。
“希儿！”抱起希儿，才知道原来她的身体这么凉。
“啊……”
希儿捂着自己的伤口，以免血没完没了的流出来，双唇苍白，她无力的倒在子义怀里，迷离地睁着双眼，黑色睫毛下，流露出子义从未见过的柔美。
“小天哥哥……”
朦胧中，看着向自己迎面走来的人，百感交集之后，像找到了温暖结实的依靠，一股浓厚的安全感从心里升起来。
楚凡迈出步子，向前走去，棱角分明的脸上仍是二十年前精致的五官，那抹永远都不会改变的神态，纵使天塌下来也无所畏惧，淡然而又低沉的神态，让人心安，又令人生畏。
冉笑缘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深褐色的瞳孔中溢满惊愕和质疑。
在场众人皆为之一怔，半响说不出话来。
再看看那把插在门上的冷剑，剑刃上围绕的白雾还未消散，白雪般剑柄上的花纹美若仙姬，绝世的美丽中蓄藏的淡淡杀机，简直就是白雪地中的一片血腥。
那是杀之于无形的，水雾。
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江湖中失踪，不，是“死去”了二十年的花家之主，花色。
冉笑缘仰天一笑，自己怎么会忘了这个人的容貌，这个从出生开始就以“世家”的名义和自己捆绑在一起的男人，跟自己相识了四十七年的男人。
良久，他沉声道：“花色。”
楚凡上前的步子，在冉笑缘的叫唤中停了下来。
在场众人惊愕道：“花色！？”
子义站在人群里，显得过于冷静，他定眼看着楚凡，心里竟有些失落起来。
自己的猜测并没有错，可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他是花色，自己找到了花色，而花色的儿子，是楚一。
“把剑拿出来。”楚凡已经走到了楚一身前，蓝荆霸惶恐的退到一边，不敢直视其人，楚一喘息着，忍着剧痛站直了身，身旁，是散发着寒意的水雾。
像是远方传来的一声呼唤，在不见天日的黑暗中等待了漫长的时光，只为重新找到自己的主人，重新找到自己的出土之日，然后随他一起，驰骋江湖。
楚一的手握住冰冷的剑柄，忽觉身上一股冷热交错的气流随着全身经脉涌动起来。
楚凡再次道：“拿出来。”
冰与火的角逐，弥漫在四周空寂的气流里。
像是身体被这把复活的剑吸了过去，又像是自己的血液将剑从门中吸了过来，楚一毫不费力的就将剑拔了出来，握在手中，是前所未有的感觉。
冰凉，如死尸一样，可是却又感受到它的生命，它藏在剑中的，嘶喊一样的声音。
待楚一拔出剑后，楚凡伸出右手，拂袖往后指去，道：“杀了他。”
楚一顺着楚凡手指的方向，染过鲜血的双瞳在黑夜中惊愕住。
楚凡手指后，子义一双冰冷的黑瞳，在紧蹙的双眉下看着指向自己的这个高大的男人，眼中，是不悦，和一丝苦苦的无奈，然后，嘴角勾起一丝自嘲的笑容。
众人屏住呼吸，在这样的气氛下，皆不敢多言一句，楚一匆忙间想松开水雾，却发现这把剑如生了根般，紧紧盘绕着自己的手，让楚一无法摆脱。
他不免心中一怔，是它将自己的身体吸住控制了，还是自己没有力气松开。
他低声道：“我不要。”
子义漆黑的眸子，晃过意想不到的情感，惊讶、欣喜、愤怒、失落……
还是……
楚凡转过身，背对楚一，对漆黑屋檐上的男人说道：“这就是他的答案。”
只听“嗖”一声，男人从屋顶跳下来，红剑的光芒若隐若现，他缓缓走到楚凡身前，扬起脸，眼中毫无往日的玩世不恭，一双深邃的眼镜写满不悦，他道：“你还没有告诉他，花色是谁。”
周围的气氛再次降温。
楚一握紧水雾，似乎想要控制它的力量源源不断的涌入自己体内，当屋顶的男人走下来时，他紧皱的眉头如获释放般解了开来，“莫，师父……”
莫浅一将佩剑赤夜挥起，放在右肩，微微斜身，避开楚凡，给了他身后的楚一一个安心中带着坏意的笑容，尔后，他收回望向楚一的目光，正对楚凡，严肃道：“规则是告诉他与花色有关的一切，再让他做出决定。”
楚凡面色不改，从容坦白道：“花色就是我。”
“爹……”身后，是楚一带着不解和质疑的声音。
莫浅一指了指楚一，冷声问道：“那他呢？”
楚凡略有迟疑，进而答道：“花色之子，花家后裔。”
“好。”莫浅一似乎得到了满溢的答案，不再追问楚凡，而是对他身后的楚一道：“楚儿，拿着剑过来。”
楚一忍着体内气流的絮动，正欲迈开步子，才发现身体难以听从自己的使唤，步履维艰。
见状，莫浅一再次命令道：“过来。”
握紧了不断溢出白烟的水雾，楚一的额头渗出豆大的汗珠，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拿着剑一步一步走向莫浅一。
最后，还差一步。
一股难以忍受的灼热再次从胸口中爆发出来，如同那日被爹废掉武功一样，楚一大叫一声，感觉到身体下坠，急忙用剑插在地上，支撑住了欲倒的自己。
楚凡低眼看了看楚一痛苦的表情，脸上泛起一丝不忍，他缓缓道：“喋血不现，噬如幻杀，水雾，碟杀，念。”
说完，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楚一喘息着，手中的水雾早已失控。
不，是自己一直在水雾的控制中，完全没有主宰自己身体的能力。
听完爹的话，楚一喃喃开口，沙哑念道：“喋血不现，噬如幻杀，水雾，碟杀……”
“啊……”
一瞬间，围绕在水雾剑边的白烟消失了，楚一胸口的灼热也消失了，体内的躁动也感觉不到了，他缓缓站起身，不可思议的望向楚凡，喃喃道：“爹……”
“那是水雾心决。”
楚凡轻描淡写说完，遂一把抓住了楚一的左臂，一个飞步，二人跃向屋顶。
再一跃，便消失在了圆月之下。
只留下满院人的错愕。
“回见。”
莫浅一说完，转身跟了上去。
只留下一个令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众人愣在原地，方才发生的这一幕幕，仿佛隔世般，令人难以置信。
花色出现了，带着水雾，而楚一，竟然是花色的儿子……
“追！”肖希儿冷冷丢下一字，便扬起红鞭跃起，向那三道黑影追了上去。
“希儿！”待沈天白发觉时，希儿的身影早已远去，完全来不及思考，便追了上去，宋楚楚，子义望之，也一同跟了上去。
“肖希儿！”杨若云看着跑掉的肖沈等三人，怒气升起，自己好不容易逮到他们，难道这次又让他们溜走？
想着，正欲追上去，却被冉笑缘拦下：“我还想跟你谈谈，夜袭冉府盗宝的事。”
杨若云闻声脸色突变，难道他一早便知道是自己设的陷阱……
“进屋说话。”
冉笑缘说完，转身向大厅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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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密的树林在漆黑的夜里变得格外压抑，泼墨一样的颜色，从远处看去，就是一副醉后随意的画稿。
或者是，废弃的，未完成的画稿。
世界，唯有高挂苍穹的月，永不退色，永不残缺。
可是不褪色，不残缺的，也只是月亮本身而已。
楚凡带着楚一落在树林深处，紧接着，莫浅一也落了下来，三人相对而站，楚一愣了愣，望着四周深深鬼厉的夜色，不解道：“爹，你带我来这儿做什么？”
楚凡望了望后方的天空，没有说话，前方，浓郁的月色里，肖希儿等四人追了上来。
莫浅一望了望这几个年轻人，笑道：“挺能干的嘛。”
肖希儿毫不理会莫浅一的赞许，她快步走近楚凡，扬起脸，正色道：“我们找你，已经找很久了。”
楚凡看了看闯到自己身前的肖希儿，不屑道：“有人找了我二十年，你才几岁，能找了我多久。”
“你……”肖希儿为楚凡身上的威慑力所怔，控制了自己的情绪，继续道：“既然你是花色，那你一定知道念石在哪，我们是为念石而来，要不你直接将念石交给我，要不告诉我它在哪。”
楚凡低头看了一眼张扬跋扈的肖希儿，半响，吐出两颗冰冷的字，“闪开。”
肖希儿等人为之一怔，接着，楚凡冷声道：“既然你知道我是花色，那你就应该知道，你连站在我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你……”
未等肖希儿从惊愕中发火，沈天白急忙上前将希儿拉住，对楚凡浅浅鞠了一躬：“希儿性子急不懂事，还望前辈不要往心里去。”
楚凡扫了一眼沈天白，没有说话，转身向前方走去。
这时，莫浅一来到了沈天白身旁，打趣道：“你们在楚咫不能惹的人除了冉家，还有更加不能惹的人。”
肖沈二人闻之沉默，抬起头望向莫浅一，等着他后面的话。
莫浅一的口气骤然冰凉：“绝尘宫的人，花色见一个杀一个。”
说完，他转身带上楚一随楚凡走了去，留下愣在原地四人，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现在怎么办？”楚楚慌张问道。
“可恶。”肖希儿怒斥道。
“他会那么恨绝尘宫也很正常，毕竟他妻子冉双梅，就是被绝尘宫的人冤杀的。”子义望着那三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眼中是淡淡的落寞，“而珏山，是在毁灭花家一战中，立功最大的。”
“这么说来，我们四人，谁都难以接近花色。”沈天白道。
子义似乎没有在听沈天白的话，陷入了自我长久的思考，在眼前那三道背影即将消失时，他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子兄……”
肖希儿眨眨眼略有思索，随后跟着子义，走了上去，只冷冷留下一句：“怕死的别过来。”
沈天白无奈的叹了口气，一如既往的，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小天哥哥。”忽然，宋楚楚抓住沈天白的手，一脸惆怅：“我有话跟你说。”
沈天白看了看楚楚溢满悲伤的小脸，再望了望希儿渐行渐远的背影，正欲挣开楚楚，却被她抓得更紧了。
“希儿有子义在，她不会有事的。”楚楚信心十足的说完这句，进而悲伤道：“如果这些话你今天不听我讲，我恐怕就再没机会对你说了。”
话说完，两行热泪从楚楚眼眶中滑下。
沈天白唯一惊住，深感自责，急忙妥协道：“傻丫头，别哭。”
楚楚闻声，抽泣得越来越厉害了，沈天白只得伸手将楚楚护到自己胸前，用宽大的手抚着她的头，柔声道：“别哭了，我陪你。”
夜，寂静无声。
树林里，唯有轻轻的虫鸣入耳。
※※※
“……你总是陪着我和希儿，那个时候的希儿和现在还有些不一样，虽然很任性，但是小时候的希儿很爱笑，很贪玩，很喜欢，很喜欢和小天哥哥在一起……”
“楚楚……”宋楚楚绵延的声音被沈天白打断，“现在不是说小时候的时候。”
楚楚低下头，抿着小嘴。
树枝烧的劈哩啪啦的响，两人围着刚升起不久的火坐着，隔着淡淡的火光，沈天白看不到宋楚楚脸上的表情。
只有火焰随着夜风轻轻颤动。
只有悲伤的沉默，停驻在她消弱的肩头。
黑色的树林，被这淡淡的火光照亮，染上月光一样的迷蒙的颜色。
一只温暖的，熟悉的大手，落在自己的头上，接着，慢慢的滑下，擦去了自己脸上的泪痕。
楚楚抬起头，看见的是沈天白一双安静的眼，眼中，是温柔的怜爱。
是她一直知道的，从小到大从未改变过的。
哥哥对妹妹的怜爱。
“傻丫头，别想太多。”
沈天白说完，楚楚望向他的目光，在日暮黄昏色的光中凉下来，“我不是傻丫头。”
“楚楚……”沈天白被楚楚这个眼神怔住，他从未见过，她干净的小脸上，出现这么悲伤，却又不只是悲伤的眼神。
“可以一次告诉我吗……”楚楚的声音再次响起，声音冷厉而肃然：“不要再安慰我了，我也不要被好心的欺骗，一次告诉我吧，宋楚楚，在沈天白的心里，是个怎样的意义……”
沈天白被楚楚突如其来的问题惊住。
“或者告诉我，在你的心里，希儿和我是不是一样的，如果不一样，那我们分别又是什么……”
“楚……”
“我不要再忍受没有尽头的等待了，没有预兆，没有期待，没有谁会告诉我明天会发生什么，真怕有一天醒来，一个人被孤零零的扔在原地，可是，可是……”
楚楚的声音软下来，她咽哽着，眼泪，从眼眶中一滴一滴砸落。
可是，一直都是，一个人被你们孤零零的仍在原地啊……
未等沈天白伸手擦去楚楚的眼泪，楚楚哽咽一声，大哭着，扑向了沈天白温暖宽厚的胸膛中，紧紧的，毫不松懈的抱着他，头，深深的埋进他的怀里。
眼泪簌簌滴落下来。
可是，到最后还是说不出口。
到最后，还是不忍心。
不忍心听到他的答案，不忍心，看见他在自己的逼问下，痛苦的表情。
如果你喜欢希儿，那你就喜欢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我能这样笑着对你说……
沈天白的脸色，在火光中苍白起来，他慢慢的把手放在楚楚的头上，慢慢的，将她颤抖的身体护起来。
黑的眼里，是苦的，悲哀的，无法诠释的情感。
“丫头……”
※※※
顺着这条路走下去，恐怕就是外山了。
难道花色要带楚一去花家废址？
子义想着，不觉皱起了眉头，不紧不慢的步伐持续着，与前方的三人保持着近百米的距离。
“你说，我们得跟到什么时候啊？”
身后的树林里，肖希儿一身红衣，手握红鞭，从墨色背景中走出来。
子义有意无意的放慢了脚步，等肖希儿走上来。
肖希儿走到子义身旁，面无表情道：“跟着不就知道了。”
四月了，北国春天最美的年华。
二十年前，在这片树林的前方大道上，六派的骏马驰过。
他们的血，流过，在那夜血腥的黑暗中。
子义随肖希儿一同走着，两人没有说话，只是各自保持着沉默。
默默走了一段路，终于，子义微微低头笑了笑，像是又起了捉弄人的玩心：“你的跟班们没跟上来吗？”
肖希儿没有看子义，直视前方漠然地走着：“他们不是我的跟班。”
子义留在夜里的笑容被收起：“你说谎。”
希儿急了，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子义：“我没有。”
月光里，子义漆黑落寞的眼，对上希儿明媚的眼睛。
她心中一颤。
他的眼里，怎么会是这样苦涩的伤悲……
身旁的树叶在晚风的轻抚中沙沙作响。
声音碎碎的，像被剪断的，凌乱不堪的记忆。
……
－这些是什么？
－知道就不用你抄回去了。
－希儿，文字太多了。
－你不是有十根指头吗？加上脚上的，一共是二十个。
……
－希儿你别生气啦，下次我一定跟你们一起，不管去哪。
－死丫头，下次再敢一个人溜我宰了你。
－啊，希儿松手，好痛！
……
－希儿，别这样好吗？
－出去。
－希儿……
－出去。
……
－希儿，你最喜欢的五花肉。
……
－这是希儿的！
……
－希儿！
－希儿……
……
肖希儿眼睛在凌乱的记忆中变得冷淡，凉凉说了一声：“多管闲事。”
说完，转身向前走去，却被身后的子义一把抓住。
“我没有让你去想。”子义严肃的声音落在自己头顶，希儿连挣扎的心思都被扰乱了，他继续道：“你可以对他好一点，对自己好一点。”
说完，子义渐渐松开了希儿的手，神色落寞向前走了去。
希儿愣住。
朦胧的月下，子义苍白的笑了。
那一日，深邃的夜光里，齐福客栈的走廊内，宋楚楚宛若夜莺的声音久久回荡在自己耳际，那么清晰，那么怅然。
你永远都不会知道，希儿和小天哥哥，是一个怎样的意义……
一个永远都不能被拆散，又永远都不能结合的意义……
不能被拆散，是因为相爱。
而不能结合，便是因为有你，宋楚楚。
子义前进的步子，停了下来。
腰间的佩剑柒月，蠢蠢欲动。
“不是说过，见一个杀一个了吗。”
面前，莫浅一冰凉的声音响起，楚凡带着低头沉默的楚一，和莫浅一站在一起，高大的身影给人难以呼吸的压抑。
子义悚然，自己和希儿，是什么时候被发现的……
“哗！”
一道红光乍然掠过，宛若天外而来。
子义根本来不及看到对方拔剑的瞬间，匆忙用佩剑柒月挡下，后退数米。
沉默的楚一为之惊住，他看向撞在树上的子义，眉头深锁，喊道：“师父！”
莫浅一严肃道：“闭嘴。”
楚一被此刻的莫浅一难住。
肖希儿闻声赶上来，见了挥剑的莫浅一和跌倒在树下的子义，顿时便明了情况，只是，躁动的急性子又来了，她挥起红鞭，快步上前去。
“笨蛋……”子义捂住胸口，看着肖希儿上前的身影，心中一凉，她该不会是……
来不及多想，子义迅速起身，欲将其拦住，却不料莫浅一手中的赤夜瞬间挥起，察觉时，已经指到了自己眼前。
“太慢了。”听到的，是莫浅一宣告死期般的声音，紧接着，快剑闪过，“?”一声，气流颤动，子义快身一躲，将佩剑柒月从剑鞘中拔了出来，击下了莫浅一刺向自己的赤夜，而手中却被电击般猛颤一下。
尔后，后背一凉。
莫浅一，花色，这些人的实力，究竟强得有多可怕……
还未从恐惧中脱离出来，一声尖叫，就将子义的心击溃了。
他侧眼一望，一把寒剑，**了肖希儿的腹中。
子义颤抖，眼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希儿……”
“你爹没告诉过你，面对敌人的时候不可以分心吗？”头顶，莫浅一冷厉的声音再次响起，但已经完全不能进入耳中了。
“哗！”
是莫浅一将赤夜收回剑鞘的声音。
子义不解的望了一眼转身而去的莫浅一，遂向倒在血泊中的希儿奔去。
“希儿！”抱起希儿，才知道原来她的身体这么凉。
“啊……”
希儿捂着自己的伤口，以免血没完没了的流出来，双唇苍白，她无力的倒在子义怀里，迷离地睁着双眼，黑色睫毛下，流露出子义从未见过的柔美。
“小天哥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