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水雾归来
浓夜深深里，一道红色的身影拿着断掉的红鞭，飞过黑瓦屋檐，在一间背对齐福客栈的屋顶上挺了下来。
肖希儿坐在黑瓦上，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红鞭，明珠般的一双眼睛在月下潮湿起来。
这是娘亲生前的随身之物，是娘亲死后，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眼泪悬在眼帘中，却有迟迟没有落下。
希儿紧咬着下唇，把眼泪憋着，憋着。
直到，一个温柔的怀抱，从身后贴过来，将自己冰冷的身体紧紧拥住。
耳畔，是他一如既往温热的声音，轻轻承诺着：“我来了。”
……
“希儿！”
“希儿！”
倒在山下隐蔽的草丛里，明明可以听见他焦虑的呼喊，身体却无法动弹，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只有遍布全身的疼痛，让自己有了活着的意识。
六岁的肖希儿负气乱跑，不慎从山上摔了下来，沈天白八岁，在山上找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黄昏时，赶到了身负重伤的希儿身前。
希儿永远都不能忘记，那天她是如何在慌乱中跑上这座孤山，是如何在不安和恐惧中反复的告诉自己：楚楚喜欢小天哥哥。
或者，小天哥哥喜欢楚楚。
也许心里更愿意听到的，是前面那一句吧，因为自己看到的，是宋楚楚偷亲沈天白的侧影。
那一刻，也是这样熟悉的脚步声，也是这样的呼唤，也这样一个紧紧的怀抱，耳畔久久涤荡的一声：“我来了。”
……
第二天清晨，鸟虫藏身在草丛中轻鸣，似一首婉转迷离的晨歌。
后山深处的一件简陋木屋里，淡淡的阳光从窗中洒落进去，石院里还堆着没有劈完的柴火，四周皆是山林水溪，木屋深藏在山中，显得格外清静。
楚凡端着刚刚煎好的药，走进了房里，走到房门口，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简陋的木床上，空荡荡的，只有窗外的晨风????的吹进来。
……
“走了？”
还是院子上方的屋顶上，不过是换了白茫茫的天，楚凡将一壶酒扔给莫浅一，缓缓答道：“嗯。”
莫浅一道：“吓坏了吧。”
楚凡默然：“没有。”
已经三天了，体力恢复的最后一天，也是唯一有可能逃走的一天，楚凡没想到，短短一个夜里，他就真的走了。
在莫浅一来之前，他还仍旧是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乖巧懂事的儿子，可是在此之后，他却深深感受到了这个儿子内心的变化，是叛逆，抑或是一种苏醒，此刻的他，有些不懂了。
楚凡看了看莫浅一，“你让他走的”
莫浅一喝完一口酒，目光有些不安道：“没有。”
听完，楚凡心中难免有一丝怒气：“胆子越来越大了。”
莫浅一笑道：“你敢废他武功，他离家出走又有何不敢”
楚凡道：“我是他爹。”
莫浅一看了楚凡一眼，“他是花家后裔。”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楚凡沉默的脸上，渐渐泛起迷茫和不安。
楚一武功被废，体力为愈全便消失了，若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楚凡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径直向院子外边走去，莫浅一高声问道：“你去哪”
楚凡缓缓道：“见一个人。”
莫浅一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走到楚凡身后，跟这楚凡的步子踏上了登上后山的路：“什么人？”
“见到你便知道了。”
“废话。”
莫浅一瞪了他一眼，望了一前方的路，离山顶越来越近了，廖无人烟的废山中，一股难测的忐忑袭来。
直到莫浅一跟着楚凡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废墟前停了下来，这种难以揣测的忐忑才稍稍褪去，留下的，只是眼前一片灰黑残废的红墙绿瓦，斑驳一地的废墙干池，和一具具破碎的白骨，布满黄绣的利剑，还有迷茫在空气中紧促的死亡气息。
楚凡绕开地上的白骨和瓦砾，已经看不见前方的路了，但他还是极其熟练的向前方一个固执的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像一个漆黑的点，夹杂着太多的仇恨和血腥，这一份隐隐的腥味，不禁让莫浅一紧皱着眉，他半响不出一句话，面色沉重的跟在楚凡身后，倒是楚凡的脸色，显得莫名的淡然。
在一块石碑面前，楚凡停了下来。
石碑竟然还是完好无缺，安静的倒在一片废墟里，此处早已看不出了当年的模样，可是碑上的字，却还模模糊糊地见证着今时今人。
莫浅一看着刻着“双梅”的石碑，脸上的沉重之气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惆怅：“你要见的人，就是她？”
楚凡不答，默默蹲下身，将石碑从土中拿起来，轻轻放在身旁。
浅灰色的土里，一星点儿白光像打破明镜般，从满满的土中露出来，他继续将土一点点的掘出来，动作不紧不慢，莫浅一站直的身体微微颤了颤。
一把沾满泥土的寒剑，静静的躺在深土之中，它完整的一面，在楚凡的不断挖掘中露了出来。
此剑身长体窄，锋口处勾勒一道缓和的弧状，似月初的月牙。
剑鞘呈银白色，光芒灼目，剑柄上镶有一颗宝红色的明珠，犹如白雪地上的一滴血腥，杀气逼人，满身浸满迷茫的水雾之气，寒而梦幻，变异无常，时刚时柔，杀于无形之中，性命唾手可得。
楚凡拿起剑，转过身面对莫浅一，将宝剑拔出一半，一半留在剑鞘之中，淡淡的白雾从剑鞘中溢出来，覆盖在剑身的泥土顿时消散，宝剑华丽的容貌，完美无缺的映在了莫浅一眼里。
莫浅一将目光从剑身上移到楚凡的脸上，眼中的几近狂热的坚定，进而他嘴角一勾，轻笑了一声，道：“花色，水雾，果然是天下绝配。”
楚凡收起佩剑水雾，对莫浅一道：“莫浅一与赤夜也不差。”
莫浅一缓缓道：“赤夜再好，也远不敌尧轲所铸的天下七剑，更何况，还是排名第二的水雾？”
楚凡听完，浅浅一笑，并不理会莫浅一的调侃，正色道：“现在，?攻在谁的手里”
莫浅一道：“这还用问？?攻身为秦歌之宝，自然在秦歌剑派的掌门手里。”
楚凡接着问道：“现任掌门是谁？”
莫浅一微感不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凡直言：“如果你要楚儿复兴花家，第一个站在我们这边的，就必须是秦歌。”
莫浅一为楚凡的话吃一惊，道：“你改变主意了？”
“没有。”
听楚凡冷冷这么一回，莫浅一丧气道：“那为什么这么问？”
楚凡道：“如果秦歌掌门是许泛夜，你跟他一唱一和，我敌不过。”
“呵……”莫浅一笑了笑：“你也太不了解许泛夜了，秦歌剑派的掌门他当了一个月就跑掉了，他在白月宫，天下人都知道。”
“那现在，秦歌掌门是谁？”
“南宫天月，你们楚咫出人才。”
“南宫天月……”楚凡细细念着：“南宫家早在五十年前就不属楚咫了。”
“可神剑南宫弃的天下第一，是楚咫现今无人超越的，无人超越，就无人能成为楚咫的主人。”
“我已经说过了，五十年前南宫家就已经被我花家取而代之，他的天下第一，自然也被花家人取代。”
“是被花秦天取代。”莫浅一道：“花秦天已经死了，但是南宫弃还没有。”
楚凡低叹一声，默然道：“五十年来不曾露面，谁知道是死是活。”
莫浅一喃喃道：“活着的，就跟你一样。”
---
楚凡闻声沉默，将头别到一边去。
见楚凡久久不答，莫浅一继续道：“六月初一，楚咫的选主大会，旨在决出新一任的楚咫之主，陶义鸣，冉笑缘，端木尽华，这三个人都必会参加，可是他们来来回回打了二十年，都没有分不出胜负，楚咫没有主人，就永远都无法在江湖上立足。就像花色不能没有水雾，楚咫不能没有花家。”
楚凡听完，沉声道：“我已将楚儿武功废了，你说再多也无用。”
莫浅一压下了眉，反驳道：“你不是把他废了，你是把他封印了。”楚凡不语，莫浅一看了看那石碑下的冢，继续道：“你害怕，你舍不得，所以你才来取剑，才来见双梅。”
楚凡沉默的脸，在风中僵住，手中的水雾，冰寒，没有一丝温度。
可紧贴着自己，还是二十年前，那份熟悉的剑意。
他仿佛还能听到三十年前那个刚烈的女子，在自己耳畔留下的呢喃，又或者是被命运玩弄后的尸骨，日日潜伏在自己不死的梦魇中。
“花色，你可知世间有一词，叫此生不换。”
“花色，你不知我只有一句，叫生死相依。”
……
尔后十年风月，沧海桑田，本以为万山过尽后，便是永远的沉默。
直到曾经的一切风光志气化为乌有，只妄想在靡靡俗尘中苟活余年，她是一个无关江湖的女子，一个干净的透明的姑娘，是她用她毫无杂念，不奢求，不做作的心温暖了曾经累累伤痕的自己。
是他让自己看到了星月，看到了溪流，看到了人世间被仇恨错过的真情真爱，是她让自己从死亡一样的沉默中苏醒过来，是在她明媚无知的笑靥中，他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气息，命运的支流。
只在心中默默给了她一个承诺，唯一的一个，永远不提前事，此生相忘江湖。
一个她临死，都不曾知晓的承诺。
可是，明明曾经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死，也要坚守住自己最后的诺言，可是为什么当命运的齿轮转过来时，一切决定都变得无力，所有的忍受都成了徒劳……
“我取剑，不是为了报仇。”良久，楚凡道：“只是为了平息一场延续了二十年的阴谋而已。”
莫浅一愕然道：“你明明知道是阴谋，为什么还要甘心被人玩弄？”
楚凡渐怒，“盲目的挥剑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你懂不懂？”
“杀戮？”莫浅一冷冷笑道：“你别忘了你脚下踩这些亡魂，是在为谁而杀戮，又是被谁的杀戮致死的！”
“你为何要苦苦逼我！”
“我如果不逼你，你连面对这里的勇气都没有。”
“真正没有勇气面对的人是你！”楚凡怒然，继续道：“既然他们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这片安静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一旦让江湖知道楚儿的身份，他会招来怎样的杀祸，这片墓地又会遭到怎样的侮辱？你一直怀疑子予诺，二十年了，却没有找到他是凶手的任何证据，因为你根本不想他被绝尘宫处死，你想亲眼看见他死在自己的眼前，死在自己的操纵的手中，这只手替你杀人的手，就是楚儿！”
莫浅一被楚凡的一番话怔住，他看着强忍着怒气的楚凡，脸上是苍白的哀伤：“对，没错，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他的死，我不愿意亲手杀他，那楚儿杀他就有错吗？他杀的，难道不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吗？”
“你错了……”楚凡道：“楚儿的家，不在这里，在山下，他姓楚，不姓花。”
莫浅一闻声冷笑：“难道你以为，楚儿会认为他只是姓楚，不姓花吗？”
楚凡默然，莫浅一道：“他流着花家的血，不是你一个不字，就能掩盖的。”
“你非要将楚儿逼上死路才肯罢休吗？”
“我没有要将他逼上死路。”莫浅一声色怆然：“现在，已经不是藏的问题了，真相早晚会大白，绝尘宫和子予诺的儿子都在找念石，你知道的，三天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这条路不是死路，是绝路，可有句话也说，绝处逢生；这条路，更不是我要楚儿走，而是命要他走，你不是说过，你认命的吗？”
楚凡被“认命”二字猛击住，内心一阵短促的镇痛。
良久，他对莫浅一道：“二十年前，二十年后，都为了念石而已，念石不在，杀戮亦不在。”
莫浅一失落道：“你太天真了，你在为一个根本就不能兑现的承诺，辜负三百多人的衷心，我一直以为我自私，到现在才发现自私的是你。”
莫浅一说完，失落地离开了这片荒芜的废墟。
楚凡握着水雾，伫立在石碑前，脸色比这二十年全加起来的雾霜还要凝重。
双梅，难道一个人的血液就可以决定他的人生吗……
难道与生俱来的仇恨，真的不可以用活着的生命来化解……
还是，人就只是上天安排的戏子，在茫茫人世中，演一出无始无终的闹剧……
※※※
天在太阳的烘烤下变成淡黄色，有一抹道不尽的余韵。
齐福客栈。
三人齐坐在屋子里，相望无声，直到一个高瘦的身影红艳艳的大步进来，才打破了这片僵化的沉默。
“鞭子修好了？”子义看了看肖希儿手中焕然一新的红鞭，好心相问，肖希儿却冷冷瞥了子义一眼，似乎火气未消，不屑回答。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壶茶就往杯子里倒。
正当茶水从壶中倒入杯中时，子义提了提眉，默不作声的将茶杯拿到了一边，茶水顺着壶口浇在了桌上。接着，子义凛冽的声音悠然响起：“这天底下的女人，还没有一个敢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你这样对我，该让我情何以堪？”
肖希儿闻声，脸上的表情僵住。
只见她顿了顿，将茶壶提了起来，不紧不慢的向子义脸上浇去。子义见势，挑眉看着一脸傲气的肖希儿，面色不改。
滚烫的茶壶，在自己眼前停了下来，沈天白抓着肖希儿的手腕，接着把茶壶放回了桌上。
希儿不语，沉着脸坐了下来。
一旁，楚楚小声道：“都怪你，希儿生气了。”
子义默默道：“我倒还没见过她不生气的样子。”说完顿了顿，看着肖希儿坏笑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噢。”
希儿的脸生起一丝尴尬，意会到他说的是自己在珏山深巷里对他献笑一事，自觉无趣，便把头别到了一边，避开了子义的目光。
沈天白在桌前坐下，开口道：“不知子兄对昨天莫前辈的话，有什么看法？”
子义懒懒道：“还能有什么看法，不能偷不能抢的。”
沈天白道：“可令尊急需念石救命，恐怕不能多等。”
子义把手中的茶杯送到一边，直了直身道：“我知道，华萧给我了一个月时间，现在才过了十天而已。”
楚楚问道：“他真的会让我们拿到念石吗？”
子义笑了笑：“莫浅一？还是花色？”
楚楚没有回答，沈天白道：“只怕两人都不会，从莫前辈的话中我们可以确定，花色如今还活着，知道念石下落的人必定是他，他肯不肯给我们念石，就得看他为什么隐姓埋名二十年不出江湖了。”
这时，一旁沉默的肖希儿开了口，“其一，不想再牵涉江湖，只求自保；其二，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子义缓缓道：“还有其三，借子复兴花家。”
肖希儿听完，不屑道：“这根其二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其二是花色复兴，其三是花色之子复兴。”
“你怎么会知道他有儿子？”
子义轻轻道：“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个人，无论怎样想，都不像普通人。”
希儿冷声响起：“谁？”
子义锁了锁眉，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一旁的楚楚却急起来：“你倒是说啊。”
这时，子义勉强的笑了笑：“不必了，应该是我猜错了。”
沈天白道：“二十年来江湖都没有花色的消息，就算他有儿子，那也不足为奇，若是其一，花色给我们念石的可能性倒很大；可若是其二和其三，除了硬抢，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念石应该在花色体内。”肖希儿提醒道：“拿出念石，花色必死，反过来说，只有花色死了，才能拿到念石。”
子义忽然否定，道：“不，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我们都没有理由杀人。”
希儿听完，好笑道：“杀花色可是为了救你爹，你究竟还有没有孝心”
子义回她：“救一个人不应该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上，即便这个人是我父亲，我也没有理由去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
希儿嗤笑：“这算是什么？大义？仁慈？”
“什么都不是。”子义淡然道：“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荒谬。”
“子兄心怀仁心，希儿你不必太过指责。”沈天白为子义一番话所感动，进而道：“孔老夫子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救一个人而杀人，确实有些残忍。”
“难道我们这些天的努力就白费了不成，既然不杀花色，又何必来此取念石”
“我从来都不相信，我爹的病只有念石才能救。”子义展颜道。
肖希儿转过头瞪了子义一眼，“你到底什么意思？”
子义道：“先找到花色，我相信，他有取出念石而自己不死的办法，更何况，念石是不是真在他体内，也还是个谜呢，我爹身体一向不错，不可能忽然病到非念石才能救的地步，华萧的话我本来就怀疑。”
众人不解：“此话怎讲？”
子义皱了皱眉，道：“谁知道他跟我爹又在想什么招儿整我呢……”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沈天白顺着声音望了望，起身来到门前，打开了门。
门外，店小二满脸堆着笑，道：“客官，楼下有人找。”
屋里的人闻声而立。
难道是花色来了？
“麻烦你带他上来。”沈天白说完，目视送走店小二，关上了房门。
屋内，四人眉目相对，心里紧张起来。
不久，门外渐渐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店小二招呼的声音远去。
日光下，房门被寂静从外推了开来。
肖希儿坐在黑瓦上，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红鞭，明珠般的一双眼睛在月下潮湿起来。
这是娘亲生前的随身之物，是娘亲死后，留给自己唯一的东西。
眼泪悬在眼帘中，却有迟迟没有落下。
希儿紧咬着下唇，把眼泪憋着，憋着。
直到，一个温柔的怀抱，从身后贴过来，将自己冰冷的身体紧紧拥住。
耳畔，是他一如既往温热的声音，轻轻承诺着：“我来了。”
……
“希儿！”
“希儿！”
倒在山下隐蔽的草丛里，明明可以听见他焦虑的呼喊，身体却无法动弹，嘴，发不出一丝声音。
只有遍布全身的疼痛，让自己有了活着的意识。
六岁的肖希儿负气乱跑，不慎从山上摔了下来，沈天白八岁，在山上找了整整一天，直到日暮黄昏时，赶到了身负重伤的希儿身前。
希儿永远都不能忘记，那天她是如何在慌乱中跑上这座孤山，是如何在不安和恐惧中反复的告诉自己：楚楚喜欢小天哥哥。
或者，小天哥哥喜欢楚楚。
也许心里更愿意听到的，是前面那一句吧，因为自己看到的，是宋楚楚偷亲沈天白的侧影。
那一刻，也是这样熟悉的脚步声，也是这样的呼唤，也这样一个紧紧的怀抱，耳畔久久涤荡的一声：“我来了。”
……
第二天清晨，鸟虫藏身在草丛中轻鸣，似一首婉转迷离的晨歌。
后山深处的一件简陋木屋里，淡淡的阳光从窗中洒落进去，石院里还堆着没有劈完的柴火，四周皆是山林水溪，木屋深藏在山中，显得格外清静。
楚凡端着刚刚煎好的药，走进了房里，走到房门口，他的脚步停了下来。
简陋的木床上，空荡荡的，只有窗外的晨风????的吹进来。
……
“走了？”
还是院子上方的屋顶上，不过是换了白茫茫的天，楚凡将一壶酒扔给莫浅一，缓缓答道：“嗯。”
莫浅一道：“吓坏了吧。”
楚凡默然：“没有。”
已经三天了，体力恢复的最后一天，也是唯一有可能逃走的一天，楚凡没想到，短短一个夜里，他就真的走了。
在莫浅一来之前，他还仍旧是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乖巧懂事的儿子，可是在此之后，他却深深感受到了这个儿子内心的变化，是叛逆，抑或是一种苏醒，此刻的他，有些不懂了。
楚凡看了看莫浅一，“你让他走的”
莫浅一喝完一口酒，目光有些不安道：“没有。”
听完，楚凡心中难免有一丝怒气：“胆子越来越大了。”
莫浅一笑道：“你敢废他武功，他离家出走又有何不敢”
楚凡道：“我是他爹。”
莫浅一看了楚凡一眼，“他是花家后裔。”
四周顿时安静下来，楚凡沉默的脸上，渐渐泛起迷茫和不安。
楚一武功被废，体力为愈全便消失了，若在外有个三长两短，可如何是好。
正想着，楚凡从屋顶上跳了下来，径直向院子外边走去，莫浅一高声问道：“你去哪”
楚凡缓缓道：“见一个人。”
莫浅一从屋顶上跳了下来，走到楚凡身后，跟这楚凡的步子踏上了登上后山的路：“什么人？”
“见到你便知道了。”
“废话。”
莫浅一瞪了他一眼，望了一前方的路，离山顶越来越近了，廖无人烟的废山中，一股难测的忐忑袭来。
直到莫浅一跟着楚凡在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废墟前停了下来，这种难以揣测的忐忑才稍稍褪去，留下的，只是眼前一片灰黑残废的红墙绿瓦，斑驳一地的废墙干池，和一具具破碎的白骨，布满黄绣的利剑，还有迷茫在空气中紧促的死亡气息。
楚凡绕开地上的白骨和瓦砾，已经看不见前方的路了，但他还是极其熟练的向前方一个固执的方向走去。
那个方向，像一个漆黑的点，夹杂着太多的仇恨和血腥，这一份隐隐的腥味，不禁让莫浅一紧皱着眉，他半响不出一句话，面色沉重的跟在楚凡身后，倒是楚凡的脸色，显得莫名的淡然。
在一块石碑面前，楚凡停了下来。
石碑竟然还是完好无缺，安静的倒在一片废墟里，此处早已看不出了当年的模样，可是碑上的字，却还模模糊糊地见证着今时今人。
莫浅一看着刻着“双梅”的石碑，脸上的沉重之气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惆怅：“你要见的人，就是她？”
楚凡不答，默默蹲下身，将石碑从土中拿起来，轻轻放在身旁。
浅灰色的土里，一星点儿白光像打破明镜般，从满满的土中露出来，他继续将土一点点的掘出来，动作不紧不慢，莫浅一站直的身体微微颤了颤。
一把沾满泥土的寒剑，静静的躺在深土之中，它完整的一面，在楚凡的不断挖掘中露了出来。
此剑身长体窄，锋口处勾勒一道缓和的弧状，似月初的月牙。
剑鞘呈银白色，光芒灼目，剑柄上镶有一颗宝红色的明珠，犹如白雪地上的一滴血腥，杀气逼人，满身浸满迷茫的水雾之气，寒而梦幻，变异无常，时刚时柔，杀于无形之中，性命唾手可得。
楚凡拿起剑，转过身面对莫浅一，将宝剑拔出一半，一半留在剑鞘之中，淡淡的白雾从剑鞘中溢出来，覆盖在剑身的泥土顿时消散，宝剑华丽的容貌，完美无缺的映在了莫浅一眼里。
莫浅一将目光从剑身上移到楚凡的脸上，眼中的几近狂热的坚定，进而他嘴角一勾，轻笑了一声，道：“花色，水雾，果然是天下绝配。”
楚凡收起佩剑水雾，对莫浅一道：“莫浅一与赤夜也不差。”
莫浅一缓缓道：“赤夜再好，也远不敌尧轲所铸的天下七剑，更何况，还是排名第二的水雾？”
楚凡听完，浅浅一笑，并不理会莫浅一的调侃，正色道：“现在，?攻在谁的手里”
莫浅一道：“这还用问？?攻身为秦歌之宝，自然在秦歌剑派的掌门手里。”
楚凡接着问道：“现任掌门是谁？”
莫浅一微感不对，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楚凡直言：“如果你要楚儿复兴花家，第一个站在我们这边的，就必须是秦歌。”
莫浅一为楚凡的话吃一惊，道：“你改变主意了？”
“没有。”
听楚凡冷冷这么一回，莫浅一丧气道：“那为什么这么问？”
楚凡道：“如果秦歌掌门是许泛夜，你跟他一唱一和，我敌不过。”
“呵……”莫浅一笑了笑：“你也太不了解许泛夜了，秦歌剑派的掌门他当了一个月就跑掉了，他在白月宫，天下人都知道。”
“那现在，秦歌掌门是谁？”
“南宫天月，你们楚咫出人才。”
“南宫天月……”楚凡细细念着：“南宫家早在五十年前就不属楚咫了。”
“可神剑南宫弃的天下第一，是楚咫现今无人超越的，无人超越，就无人能成为楚咫的主人。”
“我已经说过了，五十年前南宫家就已经被我花家取而代之，他的天下第一，自然也被花家人取代。”
“是被花秦天取代。”莫浅一道：“花秦天已经死了，但是南宫弃还没有。”
楚凡低叹一声，默然道：“五十年来不曾露面，谁知道是死是活。”
莫浅一喃喃道：“活着的，就跟你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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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凡闻声沉默，将头别到一边去。
见楚凡久久不答，莫浅一继续道：“六月初一，楚咫的选主大会，旨在决出新一任的楚咫之主，陶义鸣，冉笑缘，端木尽华，这三个人都必会参加，可是他们来来回回打了二十年，都没有分不出胜负，楚咫没有主人，就永远都无法在江湖上立足。就像花色不能没有水雾，楚咫不能没有花家。”
楚凡听完，沉声道：“我已将楚儿武功废了，你说再多也无用。”
莫浅一压下了眉，反驳道：“你不是把他废了，你是把他封印了。”楚凡不语，莫浅一看了看那石碑下的冢，继续道：“你害怕，你舍不得，所以你才来取剑，才来见双梅。”
楚凡沉默的脸，在风中僵住，手中的水雾，冰寒，没有一丝温度。
可紧贴着自己，还是二十年前，那份熟悉的剑意。
他仿佛还能听到三十年前那个刚烈的女子，在自己耳畔留下的呢喃，又或者是被命运玩弄后的尸骨，日日潜伏在自己不死的梦魇中。
“花色，你可知世间有一词，叫此生不换。”
“花色，你不知我只有一句，叫生死相依。”
……
尔后十年风月，沧海桑田，本以为万山过尽后，便是永远的沉默。
直到曾经的一切风光志气化为乌有，只妄想在靡靡俗尘中苟活余年，她是一个无关江湖的女子，一个干净的透明的姑娘，是她用她毫无杂念，不奢求，不做作的心温暖了曾经累累伤痕的自己。
是他让自己看到了星月，看到了溪流，看到了人世间被仇恨错过的真情真爱，是她让自己从死亡一样的沉默中苏醒过来，是在她明媚无知的笑靥中，他找到了自己活着的气息，命运的支流。
只在心中默默给了她一个承诺，唯一的一个，永远不提前事，此生相忘江湖。
一个她临死，都不曾知晓的承诺。
可是，明明曾经下定了决心，就算是死，也要坚守住自己最后的诺言，可是为什么当命运的齿轮转过来时，一切决定都变得无力，所有的忍受都成了徒劳……
“我取剑，不是为了报仇。”良久，楚凡道：“只是为了平息一场延续了二十年的阴谋而已。”
莫浅一愕然道：“你明明知道是阴谋，为什么还要甘心被人玩弄？”
楚凡渐怒，“盲目的挥剑只会带来更多的杀戮，你懂不懂？”
“杀戮？”莫浅一冷冷笑道：“你别忘了你脚下踩这些亡魂，是在为谁而杀戮，又是被谁的杀戮致死的！”
“你为何要苦苦逼我！”
“我如果不逼你，你连面对这里的勇气都没有。”
“真正没有勇气面对的人是你！”楚凡怒然，继续道：“既然他们都已经死了，为什么你还不肯放过这片安静的地方，你知不知道一旦让江湖知道楚儿的身份，他会招来怎样的杀祸，这片墓地又会遭到怎样的侮辱？你一直怀疑子予诺，二十年了，却没有找到他是凶手的任何证据，因为你根本不想他被绝尘宫处死，你想亲眼看见他死在自己的眼前，死在自己的操纵的手中，这只手替你杀人的手，就是楚儿！”
莫浅一被楚凡的一番话怔住，他看着强忍着怒气的楚凡，脸上是苍白的哀伤：“对，没错，我活着就是为了看到他的死，我不愿意亲手杀他，那楚儿杀他就有错吗？他杀的，难道不是害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吗？”
“你错了……”楚凡道：“楚儿的家，不在这里，在山下，他姓楚，不姓花。”
莫浅一闻声冷笑：“难道你以为，楚儿会认为他只是姓楚，不姓花吗？”
楚凡默然，莫浅一道：“他流着花家的血，不是你一个不字，就能掩盖的。”
“你非要将楚儿逼上死路才肯罢休吗？”
“我没有要将他逼上死路。”莫浅一声色怆然：“现在，已经不是藏的问题了，真相早晚会大白，绝尘宫和子予诺的儿子都在找念石，你知道的，三天前他们就已经见过了。这条路不是死路，是绝路，可有句话也说，绝处逢生；这条路，更不是我要楚儿走，而是命要他走，你不是说过，你认命的吗？”
楚凡被“认命”二字猛击住，内心一阵短促的镇痛。
良久，他对莫浅一道：“二十年前，二十年后，都为了念石而已，念石不在，杀戮亦不在。”
莫浅一失落道：“你太天真了，你在为一个根本就不能兑现的承诺，辜负三百多人的衷心，我一直以为我自私，到现在才发现自私的是你。”
莫浅一说完，失落地离开了这片荒芜的废墟。
楚凡握着水雾，伫立在石碑前，脸色比这二十年全加起来的雾霜还要凝重。
双梅，难道一个人的血液就可以决定他的人生吗……
难道与生俱来的仇恨，真的不可以用活着的生命来化解……
还是，人就只是上天安排的戏子，在茫茫人世中，演一出无始无终的闹剧……
※※※
天在太阳的烘烤下变成淡黄色，有一抹道不尽的余韵。
齐福客栈。
三人齐坐在屋子里，相望无声，直到一个高瘦的身影红艳艳的大步进来，才打破了这片僵化的沉默。
“鞭子修好了？”子义看了看肖希儿手中焕然一新的红鞭，好心相问，肖希儿却冷冷瞥了子义一眼，似乎火气未消，不屑回答。
她随手拿起桌上的一壶茶就往杯子里倒。
正当茶水从壶中倒入杯中时，子义提了提眉，默不作声的将茶杯拿到了一边，茶水顺着壶口浇在了桌上。接着，子义凛冽的声音悠然响起：“这天底下的女人，还没有一个敢对我的话充耳不闻，你这样对我，该让我情何以堪？”
肖希儿闻声，脸上的表情僵住。
只见她顿了顿，将茶壶提了起来，不紧不慢的向子义脸上浇去。子义见势，挑眉看着一脸傲气的肖希儿，面色不改。
滚烫的茶壶，在自己眼前停了下来，沈天白抓着肖希儿的手腕，接着把茶壶放回了桌上。
希儿不语，沉着脸坐了下来。
一旁，楚楚小声道：“都怪你，希儿生气了。”
子义默默道：“我倒还没见过她不生气的样子。”说完顿了顿，看着肖希儿坏笑了一下，“好像也不是噢。”
希儿的脸生起一丝尴尬，意会到他说的是自己在珏山深巷里对他献笑一事，自觉无趣，便把头别到了一边，避开了子义的目光。
沈天白在桌前坐下，开口道：“不知子兄对昨天莫前辈的话，有什么看法？”
子义懒懒道：“还能有什么看法，不能偷不能抢的。”
沈天白道：“可令尊急需念石救命，恐怕不能多等。”
子义把手中的茶杯送到一边，直了直身道：“我知道，华萧给我了一个月时间，现在才过了十天而已。”
楚楚问道：“他真的会让我们拿到念石吗？”
子义笑了笑：“莫浅一？还是花色？”
楚楚没有回答，沈天白道：“只怕两人都不会，从莫前辈的话中我们可以确定，花色如今还活着，知道念石下落的人必定是他，他肯不肯给我们念石，就得看他为什么隐姓埋名二十年不出江湖了。”
这时，一旁沉默的肖希儿开了口，“其一，不想再牵涉江湖，只求自保；其二，韬光养晦，蓄势待发。”
子义缓缓道：“还有其三，借子复兴花家。”
肖希儿听完，不屑道：“这根其二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其二是花色复兴，其三是花色之子复兴。”
“你怎么会知道他有儿子？”
子义轻轻道：“因为我总觉得有一个人，无论怎样想，都不像普通人。”
希儿冷声响起：“谁？”
子义锁了锁眉，想说什么，但又咽了回去，一旁的楚楚却急起来：“你倒是说啊。”
这时，子义勉强的笑了笑：“不必了，应该是我猜错了。”
沈天白道：“二十年来江湖都没有花色的消息，就算他有儿子，那也不足为奇，若是其一，花色给我们念石的可能性倒很大；可若是其二和其三，除了硬抢，恐怕就没有机会了。”
“念石应该在花色体内。”肖希儿提醒道：“拿出念石，花色必死，反过来说，只有花色死了，才能拿到念石。”
子义忽然否定，道：“不，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我们都没有理由杀人。”
希儿听完，好笑道：“杀花色可是为了救你爹，你究竟还有没有孝心”
子义回她：“救一个人不应该建立在别人的死亡上，即便这个人是我父亲，我也没有理由去剥夺别人生存的权利。”
希儿嗤笑：“这算是什么？大义？仁慈？”
“什么都不是。”子义淡然道：“这只是我的想法而已。”
“荒谬。”
“子兄心怀仁心，希儿你不必太过指责。”沈天白为子义一番话所感动，进而道：“孔老夫子有言，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为救一个人而杀人，确实有些残忍。”
“难道我们这些天的努力就白费了不成，既然不杀花色，又何必来此取念石”
“我从来都不相信，我爹的病只有念石才能救。”子义展颜道。
肖希儿转过头瞪了子义一眼，“你到底什么意思？”
子义道：“先找到花色，我相信，他有取出念石而自己不死的办法，更何况，念石是不是真在他体内，也还是个谜呢，我爹身体一向不错，不可能忽然病到非念石才能救的地步，华萧的话我本来就怀疑。”
众人不解：“此话怎讲？”
子义皱了皱眉，道：“谁知道他跟我爹又在想什么招儿整我呢……”
忽然，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沈天白顺着声音望了望，起身来到门前，打开了门。
门外，店小二满脸堆着笑，道：“客官，楼下有人找。”
屋里的人闻声而立。
难道是花色来了？
“麻烦你带他上来。”沈天白说完，目视送走店小二，关上了房门。
屋内，四人眉目相对，心里紧张起来。
不久，门外渐渐传来了一阵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店小二招呼的声音远去。
日光下，房门被寂静从外推了开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