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蔡必贵 12389字 2024-07-24 18:43:25
  2024年,春夏之交。粤城,岭南省省城。正是糟糕的回南天,整座城市被雨雾所笼罩,一眼望去,到处都是湿漉漉、黏糊糊的。就连人们的皮肤,都由内而外散发出潮湿的气息。

  

  张若羚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吵醒。她心里有些懊恼,赌气似地闭紧双眼。

  

  她依稀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她披荆斩棘,浴血奋战,马上就要得偿所愿。在梦里,她充满喜悦,醒来后只剩一些缠绵悱恻的余韵,残留在肠胃的深处。

  

  “宝宝,宝宝快开门!”门外是张若羚的合租室友,娜美。

  

  “干嘛!”张若羚没好气地回应,“在睡觉。”

  

  “还睡?就来十二点啦!”娜美大呼小叫。

  

  “十二点。”张若羚更加生气:“才十二点!”

  

  她昨晚直播到凌晨四点,五点才上的床,到现在还不够七个小时。张若羚一直坚信,没有充足的睡眠,人绝对会变傻。

  

  张若羚跟娜美成为合租室友,已经有半年多的时间。半年前,张若羚在学校宿舍里,被舍友们孤立,正打算到校外租房。娜美知道了以后,就盛情邀请她搬来跟自己住。房子两室一厅,离张若羚的学校两站路,娜美住主卧,张若羚可以睡客卧。娜美说,房租一共六千五,张若羚分摊三千就行。

  

  等到搬进来以后,张若羚才听邻居讲,这栋楼同样户型的租金,普遍在四千到五千之间。而且娜美住的这个房子,是她某任前男友付的租金,一共交了三年。等于说,她不光不用付房租,每个月还能赚张若羚三千块。

  

  “快开门,有好事!”娜美继续大喊大叫。

  

  张若羚毫不怀疑,假如她没有锁房门,娜美会直接冲进来,一把掀开她床上的被子。事实上,娜美的确是个没有边界感的女人,无论张若羚在不在,她都会擅自闯入房间。正因为如此,张若羚才养成了随手锁门的习惯。

  

  张若羚躺在床上不动,打了个哈欠:“什么好事?”

  

  “大好事!宝你快出来,我给你讲,错过了你一定会后悔的。”娜美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也很诚恳。

  

  张若羚不情不愿地起身,揉揉眼睛,走到房门前。一开门,几乎肉眼可见的水汽,扑面而来。再一看,果然,客厅的墙壁挂满了水滴,地板上也全是水,潮湿得像个地下溶洞。

  

  娜美这个没心没肺的,又把客厅窗户打开了,明明跟她说过那么多次。

  

  周若羚走过去关窗,娜美迈开一双蜘蛛似的长腿,屁颠屁颠地跟在她身后。

  

  “宝宝,你想上电视吗?”娜美一脸喜气洋洋,仿佛真是天大的好事,要落到张若羚的头上。

  

  “上电视?上什么电视?”张若羚有些莫名其妙。

  

  “全体起立!”

  

  “全体起立?什么来的?”张若羚关好窗,又打开空调抽湿。

  

  “不是吧宝,全体起立欸!你没听过?省台的综艺节目,最近特别特别火。主持人是睿哥,齐睿,我跟你讲他超帅的,人也超级好。他们每期都会请不同的嘉宾主持,上一期是吴昊天,就演古装言情……”

  

  “不认识,没兴趣。”张若羚往房间走,准备再睡个回笼觉。

  

  娜美一把拉住她:“你不想知道这一期嘉宾主持是谁吗?”

  

  “不想。”张若羚又打了个哈欠,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睡着了。

  

  “周宇轩哦。”娜美说完这个名字,得意洋洋地看着张若羚。

  

  “HIN!”张若羚一下子清醒了,她睡意全无,反过来抓住娜美的手,“真的吗?HIN要去?你没骗我吧?”

  

  周宇轩,HIN,香港男歌手,也是张若羚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他是她的手机壁纸、来电铃声,是她墙上的海报,是播放列表里的所有曲目。她从初中开始听他的歌,每一首她都会唱,都在直播间里唱过。张若羚人生第一次坐飞机,就是为了去另一个城市,看他的演唱会。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嘛,宝宝。”娜美低头看着她,眨眨眼睛,“去年周宇轩到我们这,你花了多少来着?六千,对吧,才买到的黄牛票,还是山顶的位置。这次是在录影棚里,我跟你说,距离超近的,约等于VIP区。”

  

  “在哪?什么时候?我要怎么做?”张若羚满脑子都是HIN,只想下一秒就能见到他。

  

  “哎呀宝宝,你抓得我好痛。别紧张啦,我慢慢跟你说。”

  

  娜美拉着张若羚,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然后告诉她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娜美是个全职主播,跟张若羚签的同一个主播工会。她有个“家人”,也就是直播间常来的观众,在“全体起立”当节目策划。知道对方身份后,娜美就跟他加了微信,时不时开点带尺度的玩笑,发发自拍,目的是搞到一张观众票。

  

  有些没人气的综艺节目,为了招募观众,甚至会给观众发钱。“全体起立”这种爆火的就完全不同,观众票尽管不收费,但也要有点门路才能搞到手。今天早上,节目策划小哥临时给了娜美一张票。放在平时,娜美会开心得跳起来,可好巧不巧,她今天刚好有重要的事。

  

  张若羚知道,娜美所谓“重要的事”,是跟她直播间的“榜一大哥”约会。娜美经常提起这位大哥,他姓朱,生意似乎做得很大,出手非常阔绰。不到一年时间,他在直播间里,给娜美刷了八十来万的礼物。当然,这些钱平台跟工会都要抽成,真正能到娜美手里的,也就三十万左右。

  

  但是最近,朱哥有点冷落娜美,三五天不来她直播间一次,来了也不怎么刷礼物。娜美非常发愁,一直私下在微信里讨好他,朱哥终于说,他要来粤城出差一趟,希望到时能跟娜美见一面。娜美考虑一番后,答应了。

  

  其实主播工会里的管理人员,再三告诫过她们这些小主播,不要私下跟大哥见面,更不要跟大哥谈恋爱。无数的案例表明,对于直播间的这些男人来说,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才会一直花钱。假如线下跟大哥见面,甚至发生了关系,大哥就再也不来了。

  

  但总有主播不信邪,相信大哥对她是真爱,相信自己是特别的那一个,然后毫无意外,成为下一例反面教材。

  

  娜美就是个不信邪的。

  

  总之,朱哥下午落地粤城机场,娜美要去接机,然后陪他一起吃晚饭。之后做什么再说。好巧不巧,“全体起立”从下午三点开始录,要到很晚才结束。两个时间完美撞车。

  

  “所以就便宜你了。”娜美笑嘻嘻的,把观众票递给张若羚。

  

  张若羚伸出手来接,因为常年弹吉他,她的手指伤痕累累,有几个指头还缠着胶布。她小心翼翼地接过观众票,仿佛害怕稍一用力,这张彩色纸片就会破碎掉。

  

  “谢谢,谢谢娜美姐!”张若羚双眼发光,难得叫了她一声姐。

  

  “好了好了,我要收拾下去机场了。你也赶紧的吧,好好化个妆,美美出门。舞台那么近,说不定人周宇轩一眼看中你了,问你要微信呢。”

  

  光想到这个可能性,就让张若羚心脏狂跳。

  

  “好的好的,谢谢姐。”她双手捧着观众票,仿佛这是逃离黯淡生活,通往美丽新世界的凭据。

  

  “是不是好事?”娜美揶揄她,“我没骗你吧?”

  

  “是好事,今年最好的事。姐真好。”

  

  “好啦好啦,快去吧。”娜美搂了搂她的肩膀,自己先回房了。

  

  张若羚坐在客厅沙发上,努力平复情绪。刚刚到来的好消息,似乎驱散了湿冷的水汽,让她心情无比晴朗。

  

  她回到房间,打开衣橱,挑选出门的搭配。衣柜左边是平时穿的宽松短袖,右边是直播专用、凸显身材的衣服,像紧身短袖、吊带背心、抹胸等等。

  

  张若羚跟娜美都属于才艺主播,娜美擅长跳舞,她则是吉他弹唱。刚开始直播的时候,张若羚的成绩很差,直播间观众经常是两位数。但半年前有个晚上,直播间突然涌进来三千多人,刷的礼物比她之前一个月都多。当时她很开心,以为是自己的才能终于得到认可。没想到,第二天开播的时候,直播间里又回到了两位数。

  

  张若羚百思不得其解,还是娜美提醒的她:“宝宝,你好好想想,昨晚穿的是什么衣服?”

  

  她于是恍然大悟。原来那天晚上,她把自己的衣服全洗了,还没干,临时找娜美借了一件。张若羚比娜美大三个罩杯,所以那件衣服她穿起来,特别凸显身材。直播间里的三千多人,根本不是来看她弹吉他唱歌,而是来看她的胸。

  

  娜美当时就建议,让张若羚以后开直播,都穿紧身的衣服,但她不太愿意。张若羚发育得早,初中时就有D罩杯,这给她带来了很大的困扰。为了不被同学们另眼相看,她总是穿松松垮垮的衣服,还养成了含胸塌背的习惯。哪怕到了现在,她也总觉得自己胸部太大,甚至考虑过去做缩胸手术。

  

  更何况,她希望自己的直播间里,是同样喜欢HIN的歌迷,而不是满脑子只有色情废料的猥琐男。

  

  但张若羚很快就被现实毒打了。直播间微薄的收入,加上家里给的生活费,根本不够她付房租和追星。于是她听从娜美的意见,买了半衣柜的衣服,尺度拿捏得刚刚好,既能引来一帮目的不纯的观众,又不至于让直播间被封掉。凭着这种做法,张若羚总算实现了收支平衡。

  

  就像娜美说的:“宝宝,我腿长,你胸大,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是老天爷给我们的本钱。不趁着年轻赶紧变现,那不是傻吗?”

  

  张若羚想,今天去见HIN,该展现自己的优势吗?

  

  她思考了很久,终于还是把手伸向衣柜右边,拿了条纯黑色的吊带抹胸,再配件又短又薄的飞行员夹克。这样一来,她丰满的上围,纤细的腰肢和平坦的腹部,都将一览无遗。张若羚很清楚,这样的出门穿搭,会让她成为路人视线的焦点。

  

  说不定在摄影棚里,HIN也会留意到她。娜美说的要微信号太夸张了,但哪怕HIN的视线,停留在她身上三秒,对于张若羚来说,那也是人生的高光时刻。

  

  张若羚换好衣服,在穿衣镜前转了一圈。张若羚跟娜美不一样,她平时不太爱照镜子。因为镜子里那丰腴的身材,很像一个让她厌恶的女人。

  

  她生理学上的母亲。

  

  

  

  乔兰打了个喷嚏。

  

  “不好意思。”她向后座的乘客道歉,“不用担心,我没感冒,鼻炎,老毛病了。每年回南天都会发作。”

  

  后座的女孩没有理她,自顾自刷着手机。

  

  乔兰撇撇嘴,继续开车。她不光是个女司机,还是个老司机。乔兰在粤城开了十几年的车,七年出租车,七年网约车。在她十四年的职业生涯里,见识过各式各样,千奇百怪的乘客。乔兰原本以为,自己阅人无数,再没有什么乘客能让她大惊小怪。

  

  但后座这个女孩做到了。

  

  十分钟前,乔兰接到订单,从一栋单身公寓楼,到十几公里外的夜店。乔兰开的是专车,大部分乘客都是经济宽裕,稍微有些年纪的。这女孩并非如此。

  

  女孩上车时,乔兰忍不住从后视镜里多看了她几眼。一方面是习惯使然,另一方面,女孩的打扮确实引人注目。她全身上下的布料,加起来不够缝两条毛巾,裸露出皮肤上的各式纹身。

  

  虽然近几年粤城的治安很好,但穿成这样出门,在乔兰看来,还是显得这人智力发育有别于常人。

  

  当然,乔兰无论心里怎么想,嘴上都不会说出来。网约车公司明文规定,司机不得主动与乘客搭讪。她以前吃过这亏,被乘客投诉,后来就学乖了。

  

  外形奔放也就算了,真正让乔兰吃惊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个二十岁出头的女孩子,上车后一连打了六通电话,喊出六个不同的名字,但之后的内容都一模一样:“我怀孕了,孩子是你的,你要负责。”

  

  哪怕像乔兰这样见多识广,此时也有些迷糊。她只能猜测,有两种可能,一是这女孩子真的怀上了,但无法确定是谁播的种;另一种可能,她纯粹把这当成一种搞钱的门路。

  

  等到了目的地,一个头发染得像鹦鹉的男人,热情迎向刚下车的女孩。两人亲热地搂抱在一起。乔兰无法确定,这鹦鹉是否包含在刚才的六通电话里。

  

  乔兰停止接单,在路边找了个空位停车。她手指敲击着方向盘,开始焦虑起来。这个离谱的女孩子,年纪跟她的女儿差不多。而自从女儿搬出学校宿舍以后,母女见面的次数就越来越少。

  

  以前,女儿还会时不时主动联系她,找她要钱。数额不大,几百块,最多一千。乔兰会假装思考片刻,再把钱转给女儿。实际上,在女儿说出数字的那一刻,不,在她提出要求的那一刻,乔兰心里已经答应了。作为补偿,她愿意把自己所有一切,都奉献给女儿。

  

  但从半年前开始,女儿再也没找她要过钱。这让乔兰很是担心。

  

  上次跟女儿见面,是在商场里的一家廉价披萨店。女儿全程都在玩手机。乔兰忍不住询问她的近况,搬到哪里了,自己住还是跟谁一起,最重要的,是不是有了新的经济来源?女儿很不耐烦,最后只是甩下一句:“放心,我没被包养,也没出去卖。我还有事,先走了。”

  

  乔兰也尝试通过前夫,了解女儿的近况,但那人一问三不知,知道的比她还少。如果杀人不犯法,乔兰早把他捅死一百次了。

  

  这么多年来,乔兰一直认为,她跟女儿会变成现在这样,前夫要负绝大部分责任。当年她回到粤城,是前夫千方百计抢走了女儿的抚养权,并劝说乔兰远离女儿。前夫信誓旦旦,赌咒许愿,说这都是为了女儿好,那副嘴脸至今回荡在乔兰眼前。

  

  当时乔兰刚回归社会,判断力有些模糊,居然信了他的鬼话。等她想清楚这件事,试图夺回女儿的感情,已经太迟了。

  

  乔兰重新发动汽车,完全没有了接单的心情,准备回家泡个澡,看看剧,早点睡觉。但愿今晚小赵不会来骚扰她。乔兰上次已经警告过小赵,下一次没经过她同意,直接出现在家门口,她会直接报警。

  

  小赵也曾经是她的乘客,在第二次打到她的车以后,好说歹说,求着乔兰加了微信。他今年三十二岁,在什么金融公司上班,北方人。很显然,小赵有着强烈的恋母情结,容易对成熟女性产生爱慕。所以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他对乔兰展开了激烈的追求。

  

  跟别的同龄女性相比,乔兰并没有认真保养,她不过是个开网约车的,也没有这种条件。但她的身材跟样貌,一直保持得很好。如果用年龄来考一考刚认识的人,对方最大胆的猜测,不会超过三十八岁。而实际上,就在两个月前,乔兰刚过完四十八岁生日。

  

  总而言之,两人滚了几次床单后,小赵就疯狂迷恋上了乔兰。他甚至说过,自己想向乔兰求婚,这可把她吓得不轻。

  

  乔兰只好快刀斩乱麻,拉黑了小赵的所有联系方式,结果对方就找上门了。那天晚上乔兰回到家,一个黑影蹲在她门口,突然噌一下站起来,还从背后掏出一束花。乔兰板着脸把他骂了一顿,赶进电梯,然后她暗自决定,以后无论如何,再也不会带男人回家。

  

  今晚回到小区,乔兰把车停在地面,然后上楼。电梯里,她又遇见了那一家三口。夫妻俩都三十出头,丈夫高大健壮,妻子小鸟依人。儿子应该刚上幼儿园,这时候已经睡着了,被父亲抱着,脸贴在他肩膀上。见乔兰进了电梯,妻子微笑着向她点点头,然后继续小声跟丈夫聊着什么。

  

  乔兰皱了皱眉。

  

  她本来就有些幽闭恐惧症,害怕坐电梯。这一家人身上散发出的幸福感,更把她压得喘不过气来。

  

  难道他们不知道,在公众场合散发幸福,会给不幸的人带来伤害吗?乔兰认为,这些人明显缺乏公德心。最好有什么部门管一管,把他们捉去上上课。

  “叮。”

  

  电梯门刚一打开,乔兰脸上带着嫌弃的表情,快步走了出去。

  

  

  

  周全是粤城北站的站台安全员,同时,他也是张若羚的粉丝。

  

  周全样貌普通,身上也没有什么闪光点。他今年二十三岁,祖祖辈辈都是粤城本地人,但可惜,家里没有几栋楼给他收租。本地有钱人固然不少,但更多的是像他家这样的中下阶层。

  

  周全的母亲在家楼下开了个水果店,每天神经紧张,生怕有人偷她的水果。他父亲是个电工,干活非常小心,一辈子没出过意外。因为父母的言传身教,周全从小性格内向,谨小慎微,从不去招惹麻烦。

  

  周全大专毕业以后,靠亲戚帮忙,进了中铁集团,分配到粤城高铁北站工作。他每天上十二个小时的班,早班夜班轮换,上二休一。

  

  作为一名站台安全员,列车进出站时,周全要巡视站台,提醒乘客们注意上下车安全。其余时间,他还要负责检查站内设施,比如导向灯箱、照明系统、无障碍电梯、消防栓等等。遇到候车乘客有什么困难,提供对应的帮助,如果有突发情况,需要及时上报。

  

  这份工作虽然辛苦,但胜在稳定,工资也不低。每个月扣除三险一金,他能拿到六千三百块。对于这份收入,周全还是挺满意的。集团包食宿,他平时也没什么花钱的地方,大部分工资都上缴给家里,只留下一千块钱零花。以前,他会用这一千块来洗脚、吃宵夜,但这半年以来,他把钱全花在直播间里。

  

  周全很专一,他只看一个叫“HIN失眠时数的羊”的女主播。这个女孩也是粤城人,直播时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独沽一味,只唱周宇轩的歌。这一点,非常合周全的胃口。

  

  周全从小又黑又瘦,成绩也差,所以在班里很没有存在感。他印象中唯一一次得到赞赏,是有次放学在走廊扫地时,哼唱一首周宇轩新出的歌。班花从他身边路过,夸他唱得不错,有几分像原唱。

  

  “对哦,你也姓周。”说完这句话,班花就走了,留下周全拿着扫把,站在夕阳的余晖下。

  

  那天的夕阳,还有班花脸上的笑,周全一直记到现在。

  

  如今时过境迁,班花早已嫁作他人妇,连孩子都生了两个。周全自己也谈过两次恋爱,但都以失败告终。从上一次分手后,他已经单身了两年,这两年间他和异性的肢体接触,仅限于去路边小店洗脚时。

  

  总之,因为十年前,班花随口的一句夸奖,周全喜欢了周宇轩十年。他总觉得,自己跟那个征服了几亿听众的香港男歌手之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虽然他也清楚,自己跟周宇轩的相同点,只有同样是男的,同样姓周,以及两人都讲粤语。

  

  周全后来意识到,班花夸他的那句话,并不是真心的。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个性也很温柔,所以才会那么讲。本质上是在同情他。他周全这个人,浑身上下,根本一无是处,没有任何能夸的地方。这就是真相。真相是残酷的,而谎言是温柔的。很多时候,温柔就是一种谎言。

  

  实际上,跟班花温柔的谎言恰恰相反,他唱歌跟周宇轩一点都不像,甚至因为五音不全,被同事们嘲笑过几次。从那以后,他只有在独自巡视站台,四下无人的时候,才会开口哼几句。

  

  周全因为对班花爱屋及乌,喜欢上了周宇轩,又因为对周宇轩爱屋及乌,开始喜欢那个弹吉他唱歌的女主播。

  

  他最早看她直播时,直播间里小猫两三只,更没什么人互动,但她每次都唱得很用心,很动情。周全喜欢她低头弹唱的样子,几分虔诚,一点羞涩,有一种别人说的初恋感。旁边没人时,他还会隔着手机屏幕,跟着她一起唱。

  

  但是后来就变味了,她开始穿那种擦边的衣服,直播间一下子来了很多人,乱哄哄的。底下评论刷得飞快,说什么怪话的都有。周全一开始很生气,觉得被冒犯了,甚至好几天没去看她直播。周全无法理解,明明她歌唱得很好,坚持下去一定会火的,为什么偏偏沉不住气,穿得比洗脚店的小妹还露骨?

  

  不过几天之后,周全回到了她的直播间。他能理解女孩为什么要这么做,挣钱嘛,或许她跟自己不一样,有更多需要花钱的地方。

  

  甚至于,周全还在吵闹的直播间里,找到了一种优越感。这些新来的观众,目的不纯,趣味低下,而他周全不一样,他从一开始就在,一开始就是为了听这个女孩弹吉他、唱歌。他欣赏的是更高级的美,理所当然,他也比那些低俗的人高级。

  

  今天上的是白班,周全吃完饭后便回了宿舍。晚上十点,他戴好耳机,准时打开手机上的直播平台。但他却发现,“HIN失眠时数的羊”发了个公告,说她今天有事,暂停直播一晚。

  

  周全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就释然了。她应该是去跟朋友聚会,或者跟刚认识的男孩子约会吧,总之,在做一些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周全觉得,像她这么好的女孩子,理应拥有幸福快乐的人生。只要她过得开心,周全也会开心。

  

  说起来也有些好笑,周全当年因为班花的一句话,喜欢上周宇轩,又因此爱屋及乌,喜欢上这个直播的女孩。到头来,周全自己也搞不清楚,他到底喜欢的是什么。

  

  但是如果能跟这个直播的女孩子,谈恋爱、结婚,那就好了,他就把他可能喜欢的东西,都安全地收拢到一起。到时再慢慢搞清楚也不迟。

  

  想到这里,周全咧嘴笑笑,他很清楚,这完全是一种妄想。

  

  他身无所长,毫无上进心,还一向胆小怕事。这样的男人,连他自己都嫌弃,让别人怎么喜欢?

  

  既然今晚没直播,周全也没有别的娱乐方式,便从枕头下摸出一本薄薄的旧书,开始翻看起来。这本书,是他去逛二手书店时,顺手拿的,没想到回来后一翻,居然还挺有意思。书里讲的是一个俄罗斯酒鬼,在火车上一段醉醺醺的旅途。

  

  周全有严重的酒精过敏,向来滴酒不沾。他每天看着旅客们登上车厢,出发前往全国各地,自己却从来没有离开过粤城。所以,这本书里,描述的是跟他截然不同的人生。

  

  看了半个钟的小说,周全又从枕头下面,掏出另一本书。这是一本自学法律的教材,同样是他从二手书店淘的。像这样的书,他只能躲起来看,不然会被同事嘲笑和孤立。

  

  周全倒不是想自学法律,再去参加法考,然后逆天改命。他没有想得那么长远。只不过当时班花结婚,他也去喝喜酒了,新郎是个律师,据说毕业于名牌大学,在很厉害的律所上班,经常飞全国各地去打官司。

  

  那场婚宴,给周全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新郎高大英俊、意气风发,班花看向他时,眼神里全是光。周全觉得,跟自己比起来,新郎完全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所以,当他手里捧着这些法律书时,会产生一种错觉——他离新郎所在的那个更广阔、更美好的世界,稍微靠近了一些。

  

  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坐上高铁,离开这个生活了二十年的城市,到别的地方去看一眼。

  

  

  

  岭南省地处国境最南部,假如从省府粤城的高铁站出发,一路向东,大概三个小时,便能到达岭东市义安县。义安县城座落于惠岭脚下,一条瀚江穿城而过,自隋朝时设立义安郡以来,已经有一千多年的历史。

  

  义安县牌坊街,原名太平街,是岭东著名的旅游景点。从明朝开始,义安县人士凡是金榜题名,当了大官,其家人或宗亲,便会出资在在太平街,修建一道横跨街面的石牌坊。牌坊雕刻精美,正中的石匾上,写明此人科举的名次、所任官职,以及何人何时为其修建。久而久之,太平街上牌坊林立,遂改名为牌坊街。

  

  据说在清朝最鼎盛时,牌坊街上共有三十八座各式牌坊。但到了建国后,这些牌坊年久失修,倾斜倒塌,还发生过砸伤路人的事件。于是县政府便将这些老旧牌坊,全数拆毁,但把牌匾跟精细的石雕,尽量保存了下来。

  

  到了新世纪,义安县政府计划发展旅游业,相中了牌坊街,于是花大价钱,新铺了花岗岩街面,又重建了其中三十一座石头牌坊。

  

  现如今,牌坊街已经是义安县一张响当当的名片,街上开满各色餐饮店,诸如牛肉火锅、特色肠粉、甘草水果、生腌海鲜,还有专门卖旅游纪念品、义安特产的大小店铺。白天,街上游人如织,男男女女从一座座石头牌坊下走过,想象着这些早已作古的状元、榜眼、探花,当年帽插宫花、身骑白马,从这条街上经过时,是何等的春风得意。

  

  如今已是夜深。

  

  牌坊街上,商铺都关门了,白天的游人也散了,只剩几个醉汉,勾肩搭背,踉踉跄跄,滑行在花岗岩石板铺成的街面上。空气很潮湿,路灯光被包裹在氤氲的水汽中,看起来模糊又摇晃,似乎马上也要睡去。

  

  文曲巷中段,一栋南洋风格的白色骑楼,二楼的窗户还渗出灯光。

  

  白色的房间里,一个板寸头男人坐起身来,咬牙切齿道:“杀了我。”

  

  “杀人可是大活。”身穿白大褂的男人擦擦手,脸上毫无表情:“得加钱。”

  

  “钱钱钱,医者仁心,你就知道钱。”板寸男人龇牙咧齿,“哎呀呀,疼死我了。不是,李医生,这么疼是正常的吗?我怎么感觉自己快死了?”

  

  “正常。”李医生在椅子上坐下,再次介绍病情,“要怪就怪你自己,上下左右,一共四颗智齿,有两颗横着长。要先把牙龈切开,用锤子敲碎智齿,再一点点取出来。一颗就要几次手术。”

  

  板寸男人神色一紧:“加起来要多少钱?”

  

  李医生大约估算了一下,说:“八千左右。”

  

  板寸男人不可置信道:“多少?”

  

  李医生重复:“八千。”

  

  板寸男人这下听清楚了,他脸色更加苍白:“八千!你还是杀了我吧。”

  

  李医生皱眉:“给你打个折,一口价,六千。你要是嫌贵,可以找别的牙科诊所问问,不会低于一万。”

  

  板寸男勉强笑笑:“瞧你说的,有什么好问,那么多年老同学,你还能坑我吗?”

  

  他又咬牙切齿,豁出去道:“行,那就六千!”

  

  李医生看了他一眼,说:“下楼。”

  

  两人起身,板寸男人乖乖地跟在李医生身后,到了楼下的办公室。

  

  李医生坐在柚木办公桌后,从抽屉里取出两个透明小药袋,递给男人。

  

  李医生交代道:“这一袋消炎药,每天三次,每次一粒,饭后服。头孢,服药期间千万不能喝酒,不然真出人命。烟也戒了。这袋止痛药,痛了就吃。三天后回来找我。记住了吗?”

  

  “记住了。”板寸男人眨眨眼,“三天后,周五对吧?非得周五吗?就晚一天,周六行不行?我周五晚上……”

  

  “必须周五,不然后果自负。”李医生顿了顿,“谢所。”

  

  “好好好,你是医生,我听你的。”

  

  被称作“谢所”的板寸男人,大名谢天乐,是牌坊街派出所的所长。牙科李医生,全名李冬节,整条牌坊街无人不知,无人不识,主要闻名于他娴熟的手艺,以及颇为英俊的相貌。

  

  谢天乐跟李冬节,今年都是四十二岁,在各自的专业领域里,同处于经验丰富、年富力强的阶段。两人同岁并非巧合,实际上,他们除了医患关系外,还具备小学同班、初中同桌、高中情敌的关系。用谢天乐的话讲,他对李冬节的了解,比对自己的老婆还多。

  

  谢天乐人如其名,性格乐天,对谁都笑嘻嘻的,很少有拉下脸的时候——除非是轮到他掏钱。作为牌坊街派出所的所长,他的工作繁忙而琐碎。游客的手机丢了,游客的假牙丢了,游客的女朋友丢了;游客跟店家吵了起来,游客跟游客吵了起来,店家跟店家吵了起来;有男人喝多了猥亵妇女,也有男人喝多了,被同性猥亵……

  

  只有像谢天乐这样的好脾气,才能每天兢兢业业,处理这些鸡毛蒜皮、鸡飞狗跳,居然还乐在其中。这也是他忙到深夜,才有空来找李冬节拔智齿的原因。

  

  至于李冬节这个名字,也是有些说法的。义安县风俗,每年除了春节外,还有三个最重要的节日,依时间顺序为“正月半”、“八月半”、“冬节”,也就是元宵、中秋、冬至。李冬节在冬至那天的深夜出生,所以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跟谢天乐正好相反,李冬节白长了一张酷似男明星的俊俏面孔,却一天到晚板着张脸,像牌坊街每个人都欠了他钱。他薄薄的嘴唇总是紧抿着,眉头皱成一团,不知情的患者第一次来他诊所,会疑心自己得了绝症。牌坊街上老一辈人说,这就叫“外甥多似舅”——李冬节这副样子,跟他舅舅还在世时,那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时候谢天乐拿了药,走出诊所大门,在骑楼下的廊道上点烟。回南天弥漫的水汽,把香烟都打湿了,谢天乐好不容易才点燃。李冬节关完灯锁好门,走过来只看了他一眼。谢天乐苦笑,把烟熄了,心疼地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李冬节患有严重的鼻炎,敢在他面前抽烟,拔牙的费用估计没得打折了。

  

  “这鬼天气,烦人。”谢天乐搓搓手,“解元巷住的王婶,就鲤鱼他妈,昨晚在卫生间摔了一跤。摔得不轻。我半夜给送人民医院,医生说,髋骨骨折。你说鲤鱼这小子,娶了个英国媳妇就不回来了,留他妈在这当孤寡老人。做积恶。”

  

  鲤鱼是他们初中同班,多年前移民去了英国。“做积恶”则是义安方言,略等于“造孽”的意思。

  

  “嗯。”

  

  李冬节表情严肃,并不是因为坏天气,或者王婶摔伤的消息。他只是一贯如此。谢天乐也不知道他这一声嗯,是同意他说的哪一个观点。

  

  “我突然想到个事。”谢天乐走出廊道,走到露天的街面上,转身,打量这栋三层骑楼。

  

  骑楼外墙被漆成白色,一楼铺面的门楣上,挂着“李冬节牙科诊所”的招牌,木框,白底黑字,很不起眼。

  

  这栋楼本来是普通民居,但在2010年,也就是乔氏父子去世的同一年,李冬节从舅舅手里继承了它,并改造成牙科诊所。骑楼共有两个临街铺面,加起来一百平米,布置成问诊台、候诊室和李冬节的办公室;二楼往街面“骑”出十来个平方,设有两个诊疗室,以及CT室、消毒室、污物间。三楼禁止外人进出,应该是用作诊所的库房。

  

  “你说。”李冬节看向谢天乐。

  

  “现在牌坊街游客生意好做,这附近的房子,跟着嗖嗖涨价。你这栋楼啊,十年前一百万不一定有人要,现在啧啧,起码要五百了吧?”谢天乐问。

  

  “不知道。”李冬节说,“我又没打算卖。”

  

  “也是。”谢天乐笑笑,“咱们李大医生,不缺钱。”

  

  李冬节两年前跟前妻韩夕离婚,两人一直没有小孩,也就不用给抚养费。李冬节他爸也是牙医,退休前攒了不少钱,富裕得很,不需要李冬节负担养老。所以他现在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这让有一对双胞胎儿子的谢天乐,很是羡慕。

  

  谢天乐又嘿嘿笑道:“不过,你嫌钱多,可以给我啊。谢一一、谢二二上的辅导班,贵得要命。你帮忙付学费,我让他们认你做干爹。不对,直接跟你姓吧。李一一、李二二,也挺好听,是吧?”

  

  “难听。”李冬节走到他身旁,转身,看着夜幕下沉默的白色骑楼。

  

  “哎,你怕什么,我跟你讲笑的。我知道,这栋楼你不会卖。”谢天乐说,“你对它有感情。”

  

  “有感情。”李冬节承认。

  

  李冬节还小的时候,父亲是牙医,母亲是牙医助手,两人在诊所里一天忙到晚,根本没时间照顾儿子。李冬节从小学学前班开始,每天下午放学后,直接到文曲巷舅舅家,吃完晚饭做完作业,再骑车回自己家。

  

  那几年舅妈身体还好,晚饭一般由她操持。舅妈总做李冬节爱吃的,还老往他碗里夹菜。表姐更不用说,把他当成亲弟弟,尽心尽力地辅导作业,还传授他一套如何集中注意力,高效学习的独门秘方。李冬节一直认为,他后来能考上逸仙大学医学院,表姐那套方法功不可没。

  

  李冬节在这栋三层骑楼里,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拥有很多美好回忆。不过,与其说他对骑楼有感情,倒不如说,他对曾经住在骑楼里的舅舅一家,有着难以磨灭的深刻亲情。

  

  “不过,要我说,你还是把这骑楼卖了,到新城区买栋新的。”谢天乐又说,“牙医做的是街坊生意,老街坊都清楚的,这栋楼风水不好。信这个的就不来照顾你生意。你卖给别人,做游客生意,那就没问题。游客来这里玩的,哪知道楼里发生过什么。”

  

  李冬节默不作声。他知道谢天乐的意思。这栋楼风水不好——在牌坊街,甚至是整个义安县,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原因很简单,住在这栋骑楼里的乔家四口人,舅舅乔世安、舅妈刘采霞、表哥乔振,还有表姐乔兰,都已经不在人世。

  

  “不过,这要说起来,乔老师对你真不错。”谢天乐又评价道,“还有你表哥,父子俩约好了似的,前后脚去世,硬是把这栋楼送到你手上。”

  

  李冬节仍然一脸严肃:“什么意思?”

  

  “哎,我没什么意思,就说这个缘分嘛,对吧,你跟这栋楼有缘。你想啊,当年你表哥牌桌上猝死,这走了还没一个月呢,乔老师也到下面陪儿子去了。这么一来,你舅没有别的继承人,这房子才归了你。对吧?你看,但凡你表哥坚持一下,活多一个月呢,骑楼就会先到他手上,等他死了,由你表嫂继承。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是这样没错吧?”

  

  李冬节隔着湿漉漉的水汽,看向这个两米外的老同学,没有讲话。

  

  “缘分啊!”谢天乐突然用力拍手:“真是缘分。不过嘛,多少也有点蹊跷。要不是我跟你从小认识,知根知底的,我真得怀疑是你先先杀表哥,再杀你舅,好把他们乔家的房产据为己有。”

  

  “谢所,你说得对。”李冬节点头,“还有我舅妈,表姐,他们一家四口,都是我杀的。”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谢天乐爆发出一阵大笑,“幽默!”

  

  “哎,怎么又来了?”他脸色突变,一手捂住腮帮子,另一只手对李冬节挥了挥,“不行不行,我得赶紧回去睡觉。”

  

  “记得周五。”

  

  “行,周五见!”

  

  湿滑阴暗的街道上,两人一西一东,分道扬镳。

  

  不知为何,李冬节突然想起表姐乔兰的样子。她个子不高,瘦瘦的,皮肤也有点黑。同时遗传了舅舅紧皱的眉头,还有舅妈永远往上翘的两个嘴角。一边皱眉,一边又在笑,这副表情乍看有些古怪,甚至会让人误以为她在做鬼脸。也正因如此,往往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

  

  李冬节很清楚,表姐脸上表情的真实含义,那是一边在担惊受怕,一边努力讨好所有人。

  

  如果当年没有发生过那件事,表姐现在会过着怎样的人生?李冬节猜想,像表姐这么努力的人,一定能把事业、家庭都经营得很好。或许她也会长智齿,然后从粤城坐高铁回到义安,让表弟帮她拔牙。

  

  想到这里,李冬节停住脚步,掏出手机。

  

  他手机通讯录里,有另一个姓乔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经是表姐乔兰最好的朋友。但后来,她不仅夺走了乔兰的人生,甚至夺走了乔兰的名字,自己取而代之。

  

  多年以来,李冬节心里一直有个疑问,想要找这个女人,问问清楚。

  

  李冬节的思绪,跟周围的空气一样潮湿,一样暧昧不明。他盯着手机看了许久,最后,又把它放回口袋里。

  

  这么重要的问题,还是找个机会,当面问她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