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2010年，仲夏，午后。县城里酷暑难耐，街头巷尾不见人影，只有忽远忽近的蝉鸣。
牌坊街文曲巷，一栋南洋风格的三层骑楼，门窗紧闭，空气闷热而凝固。天花板上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像中了暑。常年独居于此的老人，打开隐藏在楼梯之下，一道锈迹斑斑的的铁门。
老人身穿灰西裤白衬衫，衬衫被汗水湿透，紧贴在后背。他薄薄的嘴唇紧抿着，眉头也皱成一团，不知道是有什么心事，还是表情一贯如此。
铁门打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向下的阶梯。阶梯通往地牢。
老人一手端着洁白的瓷盘，盘子上是鲜红的荔枝，堆得很高。老人生怕荔枝滚落，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
地牢大约四十平米，被铝合金防盗窗改造成的牢房栅栏，一分为二。栅栏一侧，是通往地面的楼梯，一张藤椅，几箱杂物，还有一台老旧的彩电；另一侧是牢房，地面上堆着各种高考复习资料，像一座座小山。书山间的空地上，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木椅。
女人坐在书桌后，面朝铝合金栅栏。
她大约三十来岁，五官精致，体态丰腴。因为长时间没接触太阳，皮肤呈现出一股病态的白。
书桌上放着纸笔，还有各种各样的习题集——《5年高考3年模拟》、《黄冈密卷》、《高考2010必刷题》。此时，女人正在做一张数学试卷。虽然今年她已经“参加”过高考，但被关在地牢里，除了复习，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此时，女人听到了门口的响动，抬起头来，喊了一声：“乔老师。”
被称作“乔老师”的老人，走下楼梯，到了栅栏前。他让女人清空桌面，然后把荔枝一颗颗地递过铝合金栅栏，放在书桌上。
乔老师说：“来，吃荔枝。”
女人掂起一颗荔枝，放在自己苍白光滑的掌心里。鲜红的荔枝带着刺，沉甸甸的，沁凉。
乔老师一边递荔枝，一边介绍：“桂味，刚上市。我早上在西市场买的，放水井里浸了半天，现在吃，正好。”
女人忍不住问：“分数线出来了？”
每年桂味上市，恰好是公布高考分数线的时候。女人已经在地牢了吃了两年的桂味，也“落榜”了两次。
乔老师说：“先吃，先吃。吃完我跟你说。”
女人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这三年多的监禁生涯，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假装温驯。
荔枝各自分了一半，乔老师坐到藤椅上，女人坐回书桌后。隔着栅栏，两人开始剥荔枝，吃荔枝。
“真甜。”女人乖巧道。
“是甜。”乔老师答：“太甜了。”
乔老师吃了五颗荔枝，拿起第六颗，叹口气，又放回瓷盘里。
他擦擦手，又朝女人挤出一个笑，说：“分数线出来了。”
女人问：“怎么样？”
乔老师说：“刚好过线。”
女人噌地站起来，把书桌碰歪了，几颗荔枝咕噜噜滚到地上。
“考上了？我考上了？”她的声线在颤抖。
乔老师再次确认：“是，逸仙大学，三年，你终于考上了。”
女人扑在铝合金栅栏上，激动得气喘吁吁：“那你能放我走了？”
乔老师说：“我会放你走的。”
他又补充：“我这就放你走。”
乔老师慢吞吞站起身来，右手伸进灰色西裤的口袋。女人知道，他在掏钥匙。他口袋里的那根钥匙，是用来打开栅栏上挂的单车链锁的。三年多时间里，这把绿色半透明橡胶包裹着铁链的锁，从没被打开过。
女人紧盯着灰色西裤上，他右手制造出的隆起。那根钥匙似乎透过手掌，透过布料，往外散发出神圣的光芒。她屏住呼吸，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甚至有点想呕吐。
三年半，准确来说是三年又八个月，女人一直被关在这个地牢里。每天除了复习高考，唯一的娱乐就是在乔老师的陪同下，坐在栅栏前，从另一侧的旧彩电上，看半小时新闻联播。
平心而论，这三年来，乔老师照顾得她很周到。每日定时三餐，都是乔老师亲手做的，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新鲜水果每天都有。偶尔女人特别想吃雪糕或者巧克力，提出要求，乔老师也会去买。
牢房一侧有独立的卫浴，可惜出于安全考虑，没有装热水器。幸好岭东天气炎热，每年除了春节前后的两个月，洗冷水澡不算多难受。反正三年多下来，女人也早就习惯了。
话虽如此，但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每天复习高考，仍是一种非人的折磨。听不到关于任何人的音讯，就连吸入一口来自地面的新鲜空气，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每天除了复习，还是复习、复习。
这样的生活，就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漫长的囚禁生涯里，女人崩溃过无数次，也曾试图自杀。去年第二次“落榜”后，她偷偷藏起一根筷子，用几天时间削尖，准备插进自己的颈动脉。
但到最后关头，女人还是放弃了。她不能死，因为她有必须要见的人。
幸好，这一天终于到了。
女人早就想好了，踏出地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报案。她要让这个老不死的，也尝尝被关起来的滋味。
在女人炙热的凝视下，乔老师走到栅栏一米开外，突然停住脚步。他脸上露出极痛苦的表情，身形一点点矮了下去。老人的右手还留在口袋里，左手紧紧捂着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乔老师？”
老人慢慢地向后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几声之后，动静越来越小。
女人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搞清楚发生在眼前的事实。这个关了她三年多的男人，突发心梗，死了。
钥匙。钥匙还在灰色西裤的口袋里，他始终没有掏出来。
她立刻匍匐在地，右手从栅栏缝隙里伸出，拼命去够那具刚刚断气的尸体。但哪怕她用力得肩关节快要脱臼，指甲在水泥地上磨断了，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意识到所陷入的绝望困境后，女人站起身来，疯狂摇晃着铝合金栅栏：“乔世平！你他妈不准死！放我出去！乔世平！我操你妈！”
歇斯底里了一番之后，女人瘫坐在地上，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牌坊街文曲巷，一栋南洋风格的三层骑楼，门窗紧闭，空气闷热而凝固。天花板上的吊扇有气无力地旋转，像中了暑。常年独居于此的老人，打开隐藏在楼梯之下，一道锈迹斑斑的的铁门。
老人身穿灰西裤白衬衫，衬衫被汗水湿透，紧贴在后背。他薄薄的嘴唇紧抿着，眉头也皱成一团，不知道是有什么心事，还是表情一贯如此。
铁门打开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条向下的阶梯。阶梯通往地牢。
老人一手端着洁白的瓷盘，盘子上是鲜红的荔枝，堆得很高。老人生怕荔枝滚落，小心翼翼地拾级而下。
地牢大约四十平米，被铝合金防盗窗改造成的牢房栅栏，一分为二。栅栏一侧，是通往地面的楼梯，一张藤椅，几箱杂物，还有一台老旧的彩电；另一侧是牢房，地面上堆着各种高考复习资料，像一座座小山。书山间的空地上，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张书桌，一把木椅。
女人坐在书桌后，面朝铝合金栅栏。
她大约三十来岁，五官精致，体态丰腴。因为长时间没接触太阳，皮肤呈现出一股病态的白。
书桌上放着纸笔，还有各种各样的习题集——《5年高考3年模拟》、《黄冈密卷》、《高考2010必刷题》。此时，女人正在做一张数学试卷。虽然今年她已经“参加”过高考，但被关在地牢里，除了复习，也没别的事情可做。
此时，女人听到了门口的响动，抬起头来，喊了一声：“乔老师。”
被称作“乔老师”的老人，走下楼梯，到了栅栏前。他让女人清空桌面，然后把荔枝一颗颗地递过铝合金栅栏，放在书桌上。
乔老师说：“来，吃荔枝。”
女人掂起一颗荔枝，放在自己苍白光滑的掌心里。鲜红的荔枝带着刺，沉甸甸的，沁凉。
乔老师一边递荔枝，一边介绍：“桂味，刚上市。我早上在西市场买的，放水井里浸了半天，现在吃，正好。”
女人忍不住问：“分数线出来了？”
每年桂味上市，恰好是公布高考分数线的时候。女人已经在地牢了吃了两年的桂味，也“落榜”了两次。
乔老师说：“先吃，先吃。吃完我跟你说。”
女人张了张嘴，又把话吞了回去。这三年多的监禁生涯，磨平了她的棱角，让她学会了忍耐，学会了假装温驯。
荔枝各自分了一半，乔老师坐到藤椅上，女人坐回书桌后。隔着栅栏，两人开始剥荔枝，吃荔枝。
“真甜。”女人乖巧道。
“是甜。”乔老师答：“太甜了。”
乔老师吃了五颗荔枝，拿起第六颗，叹口气，又放回瓷盘里。
他擦擦手，又朝女人挤出一个笑，说：“分数线出来了。”
女人问：“怎么样？”
乔老师说：“刚好过线。”
女人噌地站起来，把书桌碰歪了，几颗荔枝咕噜噜滚到地上。
“考上了？我考上了？”她的声线在颤抖。
乔老师再次确认：“是，逸仙大学，三年，你终于考上了。”
女人扑在铝合金栅栏上，激动得气喘吁吁：“那你能放我走了？”
乔老师说：“我会放你走的。”
他又补充：“我这就放你走。”
乔老师慢吞吞站起身来，右手伸进灰色西裤的口袋。女人知道，他在掏钥匙。他口袋里的那根钥匙，是用来打开栅栏上挂的单车链锁的。三年多时间里，这把绿色半透明橡胶包裹着铁链的锁，从没被打开过。
女人紧盯着灰色西裤上，他右手制造出的隆起。那根钥匙似乎透过手掌，透过布料，往外散发出神圣的光芒。她屏住呼吸，感到一阵阵的眩晕，甚至有点想呕吐。
三年半，准确来说是三年又八个月，女人一直被关在这个地牢里。每天除了复习高考，唯一的娱乐就是在乔老师的陪同下，坐在栅栏前，从另一侧的旧彩电上，看半小时新闻联播。
平心而论，这三年来，乔老师照顾得她很周到。每日定时三餐，都是乔老师亲手做的，荤素搭配，营养均衡。新鲜水果每天都有。偶尔女人特别想吃雪糕或者巧克力，提出要求，乔老师也会去买。
牢房一侧有独立的卫浴，可惜出于安全考虑，没有装热水器。幸好岭东天气炎热，每年除了春节前后的两个月，洗冷水澡不算多难受。反正三年多下来，女人也早就习惯了。
话虽如此，但被关在不见天日的地牢，每天复习高考，仍是一种非人的折磨。听不到关于任何人的音讯，就连吸入一口来自地面的新鲜空气，都成了遥不可及的奢望。每天除了复习，还是复习、复习。
这样的生活，就像一场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
漫长的囚禁生涯里，女人崩溃过无数次，也曾试图自杀。去年第二次“落榜”后，她偷偷藏起一根筷子，用几天时间削尖，准备插进自己的颈动脉。
但到最后关头，女人还是放弃了。她不能死，因为她有必须要见的人。
幸好，这一天终于到了。
女人早就想好了，踏出地牢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报案。她要让这个老不死的，也尝尝被关起来的滋味。
在女人炙热的凝视下，乔老师走到栅栏一米开外，突然停住脚步。他脸上露出极痛苦的表情，身形一点点矮了下去。老人的右手还留在口袋里，左手紧紧捂着胸口，那是心脏的位置。
女人一时没反应过来：“乔老师？”
老人慢慢地向后倒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几声之后，动静越来越小。
女人花了好长时间，才终于搞清楚发生在眼前的事实。这个关了她三年多的男人，突发心梗，死了。
钥匙。钥匙还在灰色西裤的口袋里，他始终没有掏出来。
她立刻匍匐在地，右手从栅栏缝隙里伸出，拼命去够那具刚刚断气的尸体。但哪怕她用力得肩关节快要脱臼，指甲在水泥地上磨断了，还是差那么一点点。
意识到所陷入的绝望困境后，女人站起身来，疯狂摇晃着铝合金栅栏：“乔世平！你他妈不准死！放我出去！乔世平！我操你妈！”
歇斯底里了一番之后，女人瘫坐在地上，无法抑制地痛哭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