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口吐莲花

赵眠眠 11839字 2024-07-24 18:27:59
   第二日,叶澜修进宫去了。我换上男装,将奈何揣在怀里出了门。我这个太子屋里人的新身份还是有一定的便利的,可以堂而皇之地让府里给我备马车。虽然这样一来骆寒衣就会知道我要出府,但是她也不好出面阻拦,如今我在叶澜修面前正得宠,她更是小心翼翼,以免有嫉妒之嫌,落得打压下妾的名声,所以只能装不知道,由得我坐着马车出了门。

   

   我问过叶澜修,于烈此次回京还带着他即将临盆的妻子回来待产。于烈虽然是一介武将,但是在疼爱妻子的方面确是极其细致温柔的,堪称模范丈夫。他的妻子喜欢吃杏花楼的桂花如意糕,他每日下朝,便会拐到杏花楼,买了刚出炉的桂花如意糕带回府中给妻子。

   

   杏花楼临蔚河而建,二层的小楼店面不算大,却胜在别致精巧。叶澜修曾带我来过一次,这里招牌菜冬笋烩糟鸭、酒酿清蒸鲈鱼、藕丝荷粉在京城中颇为有名。尤其是这里的桂花如意糕更是远近皆知。最绝的是,杏花楼每日只做三锅的桂花如意糕,卖光后,任你是皇亲国戚,还是腰缠万贯,对不起,明天早点来排队吧!上次我与叶澜修来时就没有吃到桂花糕,还让我颇为遗憾来着。用现代的说法,这叫饥饿营销。

   

   我到杏花楼时时辰尚早,还未到中饭的时候,杏花楼前只有排队买桂花如意糕的长队,店内的食客却没有几个。我一身贵公子的打扮,光是身上那件云水碧色绣着兰草的冰绫锦袍就价格不菲,目光毒辣的店小二自然识货,立刻热情上前招呼我,“公子瞧着面生得紧,是第一次来杏花楼吧!小的给您介绍几样我们这里的招牌菜。”

   

   我伸脖看看在店外排队的长龙,当机立断,“别的后说,先给我来两盘桂花如意糕。一盘端上来,另一盘给我包起来。”

   

   店小二带着一脸殷勤的笑意道:“公子果真是贵人好运道,除去外面排队的,今日就剩下最后两盘桂花如意糕了。”

   

   我信步走进杏花楼,这里的二楼是一间间独立的雅间,一楼则是散堂,摆着若干桌椅,整个大堂里干净敞亮。我择了临窗的一张桌子坐下,点了一壶枫丹白露。不一会儿,店小二将淡青色的瓷壶和配套的茶盏摆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又端来一盘桂花如意糕和用油纸包好的另一份如意糕。六块菱形的如意糕整齐地摆放在水红色的瓷盘中,半透明的白糯糕点上嵌着几朵金黄的桂花,糯米的清香搭配着桂花的郁甜,那味道绝对是让人食指大动,欲罢不能。

   

   鉴于我这两份是今日的最后两份,后续来的食客都摇摇头失望而去。望着那些人离去的背影,我越发吃得香甜。人就是这样,堆着摞着地放在那儿,你肯定觉得无所谓;如果就这么点儿,大家都抢,还有抢不到的,你立刻会觉得手里的东西弥足珍贵。

   

   我一口清茶一口桂花如意糕,吃得不亦乐乎,很快就消灭掉盘中的四块,本要一鼓作气都装到肚子里,不过想到还要留两块做道具,于是将装糕点的盘子推远点儿,专心致志地喝起茶来。

   

   不过一会儿,我见到从大门进来一个身着武将官袍的魁梧身影,三十岁左右的年纪,目测有一米八五以上,虎背熊腰,铁塔一般的身躯,往门口一站,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店小二都是从他的腋下钻进钻出的。我见他官服上绣着虎头,必是朝廷三品以上的武将。此人面目冷峻,带着一股肃杀之气。伶俐油嘴的店小二面对他舌头都有点儿打结,“大……将军,您老今日来……来晚了,桂花如意糕已经卖光了。”

   

   那人虎目一瞪,杀意凛然,店小二骇然后退了几步,腿都开始打哆嗦。

   

   当然这个骠骑大将军并没有为了块糕点发飙,只是沙场征戮的那种铁血气势已经渗入他的骨髓,不经意间散发出来就会让人胆寒。此刻他一脸的失望,仍不死心地向店小二道:“这位小哥,明日可否给本将军留出一份?”

   

   语气并不骄横,谦谨的态度跟他阎王一样的形象颇有出入,让我对他平生了几分好感。势强但不蛮狠,位高却对一个普通百姓彬彬有礼,权重仍能谨守市井中一个小小酒楼的规矩。

   

   谁料那店小二也是个妙人,虽然整个人都被罩在了于烈高大身躯的阴影中,依然以颤巍巍的声音坚持道:“大……大将军明鉴,小……小店的规矩,一日,只……只卖三锅,不接预定。”说完便一溜烟地跑了,留下于烈怅然若失地呆立在原地。

   

   他无奈地摇摇头,向门口走去,不经意的目光撇过来,正好看到我桌子上的桂花如意糕。我见时机成熟,便拿筷子夹起盘中的一块如意糕,慢慢放进嘴里咀嚼,边嚼边做出陶醉状。

   

   于烈看到我桌上的桂花如意糕,眼睛“叮”地一亮,快步走到我的桌前。我佯装没看见他,继续享用我的如意糕。于烈盯着我的嘴足有一分钟的时间。我实在嚼不下去了,只能“咕咚”咽下去,抬眼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这位兄台,有何赐教?”

   

   他尴尬地搓着双手,“这位公子,赎在下冒昧,家中拙荆喜欢这杏花楼的桂花糕,今日在下有事耽搁来晚了,没有买到。我见公子桌上还有一份,可否请公子卖于我。”

   

   我微微一笑道:“既是夫人喜欢,将军拿去便是。”说着将桌上打包的如意糕推到他的面前。

   

   他不料我如此爽快,不禁喜上眉梢,摆手道:“那怎么成,公子肯让给我,已是帮了在下一个大忙,哪有白拿的道理。”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银元宝放在桌上。

   

   “不过一包糕点,大哥何须与小弟客气。”我自然是抓到机会顺杆爬,与他称兄道弟起来。

   

   他看在这包如意糕的面子上,也没有反驳,却也并未如我所愿地与我过多亲近,只是拱手道:“公子好意,于某心领了。只是无功不受禄,公子若不肯收下银两,于某便不敢要这糕点了。”

   

   我见他有心疏远,便没再坚持相赠,以免过犹不及,引他反感,当下决定换个策略,于是微微一笑拿起那元宝在手中把玩,也不再与他攀兄弟,直言道:“将军出手好大方,五两的元宝,别说买这一包桂花糕,买下三锅也尽够了。”

   

   我将元宝放在桌上,目光中带出几分傲然与不屑,“不过几块糕点而已,在下也只不过是想成全将军一片爱妻之心。将军却执意要买。将军可是觉得在下是那缺银子的人?也罢,那就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吧,免得将军为难。在下今日将这包桂花糕卖给将军,一不是为了将军身份地位,二不是为了这五两银子,而是完全看在了将军府中妇人的面子上。只是将军有将军的原则,不愿平白拿走这包桂花如意糕,在下也有在下的骄傲,断不能一小包点心便收下将军五两银子。”

   

   不待他说话,我便从怀中拿出奈何,抽出匕首。雪亮的刀光带着骇人的寒意刺得于烈眼睛一眯。电光火石间,我挥刀劈向元宝,“铮”地一声脆响,元宝一角应声而落,掉在了桌面上。我随手将匕首仍在桌子上,拈起那角碎银,淡然道:“钱货两讫,将军自便吧!”言罢,端起茶盏自顾喝茶,不再看他。

   

   于烈没有离开,反而拱手道:“公子见谅,刚才于某多有失礼。”

   

   我的眼睛虽然没看他,全部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他的一举一动上,见他语气歉然有所松动,正暗爽到内伤,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哟,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也爱吃桂花糕,看在老熟人的份上,让给我吧!我不付你银子。”

   

   我一听这声音,立刻浑身僵硬,这哪里是人生何处不相逢,这分明是阴魂不散有木有?

   

   下一秒钟,身旁的椅子被拉开,云谨言坐到了我身边,毫不客气地将魔爪伸向我盘子里最后那块桂花如意糕,拈花起来放到自己的嘴里,闭上眼睛,脸上做出与我之前一模一样的陶醉表情。

   

   自从当日叶澜修将我带离国舅府,一个月来我第一次见他。他还是那副闲散的老样子。解蛊无望,一辈子没有子嗣,换了别人能愁死,他却一脸的毫不在意。

   

   我面无表情地看他表演。他吃完我的桂花糕,给了我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皮笑肉不笑道:“国舅爷,好巧,真是哪里都能看见您玉树临风,风流潇洒的身影。不知是什么风把您吹过来了。”

   

   云谨言伸头向窗外辨了辨方向,方向我道:“东南风,我本再附近闲逛,不想经过杏花楼偶尔向窗内望正好看到了于将军和你。”接着,云谨言又热情地为我们双方介绍,“这位是于烈将军,想来天煜国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是夏青芜夏……公子。”

   

   我冲于烈抱拳道:“在下夏青芜,今日有幸得见于将军。”我见云谨言丝毫没有走的意思,不禁劝道:“国舅爷还有正事儿吧?别给您老耽误了。”

   

   云谨言毫不在意地耸耸肩膀,“我能有什么正事儿,今日既然偶遇,不若一起喝杯清茶。”

   

   说着云谨言拉着我们二人上了二楼的一个雅间,这是杏花楼最大最好的雅间,布置得颇为雅致,宽敞的房间里一张八仙桌,敞开的窗扇外是蔚河,波光粼粼蔚水河映着湛蓝的天空,此刻虽是深秋,太阳却依旧耀眼,照得河面一片银白,清风拂过,带来河面清新的水汽,让人不禁心旷神怡,神清气爽。

   

   云谨言叫来店小二重新沏了一壶新茶,招呼我二人坐下。我权衡了一下,虽然有云谨言在说话不方便,但是云谨言贵为天煜两朝国舅,有他牵线搭桥,我能更快地结识于烈。

   

   于是我手执茶壶,给大家面前的茶盏注满清茶,然后端起自己的茶盏向于烈道:“相遇既是缘分,刚才在下对于将军多有得罪,夏某以茶代酒,还望将军海涵。”说着将茶一饮而尽。

   

   于烈道了声:“不敢!于某不知夏公子是国舅爷的朋友,得罪了。”言罢也喝尽了杯中茶。

   

   开头很成功,正在向一个良好的方面迈进,我面上带出真诚的笑意,“夏某早闻将军英明,今日相见将军果如传言中那般神武。能与将军一坐,夏某已是三生有幸。如蒙将军不弃,还请将这包桂花如意糕带给嫂夫人。这角银子夏某不敢让将军收回,就全当今日的茶资吧。”

   

   于烈爽朗一笑,也不再纠结桂花糕与银子的问题。目光缠绵在被我随手放在桌上的奈何上,久久移不开眼睛,口中赞道:“此乃名器奈何,于某早有耳闻,却从未见过,一直是心中之憾,不想今日得偿所愿。不知可容于某近观?”

   

   我手持奈何刀刃,将奈何递与于烈,“奈何乃刀中名刃,将军乃人中英豪。名刃配英豪,奈何若有知,也必会深以为荣,。”

   

   于烈接过奈何,目光虔诚细细观看,又起身到窗前就着阳光看雪刃上的光影。趁着于烈离桌,云谨言凑近我耳语,“什么名刃配英豪,我牙都快酸倒了!”

   

   我瞥了他一眼,也小声道:“你怎么还不走?”

   

   云谨言端起茶盏挡住嘴,声音从茶盏后飘出来,“你是无利不起早,爷要留下看热闹。”

   

   我恨得咬牙,狠瞪了他一眼。他熟视无睹,依旧一脸欠扁的笑意,又落井下石地向我补刀道:“你不会是要把奈何送给他吧,那可是阿城的,你别借花献佛。”

   

   一句话正中靶心,刺中我心中所怨,我对云谨言怒目而视。正好于烈看完匕首,向座位走来,我不得已抹去脸上的愤懑,换上一副矜持的笑脸,云谨言一脸钦佩地看着我,“这脸变的,我拍马都赶不上!”

   

   我面上不动声色,右手迅速在左手的手背上狠掐了一把。

   

   “哎呦!”旁边人叫出声来!

   

   “国舅爷怎么了?”刚刚坐下的于烈诧异问道。

   

   我同样以询问的目光看向云谨言,一脸的无辜。云谨言苦笑道:“没事儿,忽然感觉好像被只毒蝎子蜇了一口。”

   

   “这里有蝎子?”于烈四下环视。

   

   敢把我比做毒蝎?我警告地看了云谨言一眼。云谨言赶紧道:“没有,绝对没有! 即便有蝎子蜇我,我也是甘之如饴,心甘情愿。”

   

   大概云谨言一向如此不着调,于烈也并未在意他的怪异言谈。

   

   于烈的兴趣点仍在奈何上,他果真如叶澜修所说对兵器无比的痴迷,此刻他的目光粘在奈何上,好像看着最心爱的情人。

   

   于烈看了很久,方将拿起犀牛套,还刀入鞘,递还给我。再看我时,目光中竟然多了一份冷漠和疏远,让我心下一惊,就听他淡淡道:“于某早听闻奈何藏于太子府中,不知姑娘如何得到的。”

   

   我穿男装只为了出门方便,倒也没想着能蒙蔽住他,于是也不再刻意压低嗓音,恢复到日常的声音向他坦白道:“回于将军,妾身正是太子府的人。”

   

   于烈目光猛地一缩,语气更加冰冷,“是太子授意你来找本将军的?”

   

   “不是,太子殿下并不知情。”我说的是实话,我今日来见于烈并没有告诉叶澜修,“是妾身听太子说起于将军乃天煜战神,曾多次大败犬戎和胡夏,从无败绩,妾身闻之向往,便从太子府中拿出奈何,想借奈何之引见将军一面。”

   

    虽然我借叶澜修之口拍了他的马屁,但他并不领情,也明显地不相信我的话,冷笑一声道:“于某向来独来独往,不想竟让太子殿下如此挂心。”说着抬眼打量了我一眼,又看看桌上的奈何,“于某何德何能,太子殿下这是美人计和攻心计一起使出来了。”

   

   我还未说话,云谨言见气氛不对在一边替我打圆场了,“攻心计不攻心计的爷不知道,可是这美人计我可以担保我那大外甥没有用。这不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吗?真用美人计能让她来?”

   

   我冲天翻了个白眼,求求你老天,把云谨言收了吧!

   

   于烈面露轻蔑,“姑娘刚刚要赠我糕点,接下来是不是要将这奈何赠与我了?这个可是要说清楚的,于某断不会收下,也没那么多银子来买,所以姑娘还是拿回去吧,不用再费口舌了。”

   

   “不可能!”云谨言义正言辞,“我那大外甥向来小气,当礼物送出去的东西都能要回来,岂能白便宜给了你?”

   

   我在桌底下踹了云谨言一脚让他闭嘴,继而向于烈道:“太子敬你是天煜国最能征善战的武将,即便有心结交,也绝不会以赠物为契机。将军乃国之砥柱,岂容如此侮辱亵渎。”说着,我抓起桌上的奈何,“嗖”地一声掷出窗外,但闻“扑通”一声响,奈何落于蔚河之中。我平静地看着于烈,“如此将军可信我了?”

   

   “啊!”云谨言跳起来向窗外张望,肉痛道:“败家子儿啊!他不要可以送给我,我不在乎什么侮辱亵渎。”

   

   于烈先是惊讶不已,扭头看看窗外恢复平静的水面,回过头来怒道:“奈何乃上古的名器,你竟然仅凭意气用事就如此不加爱惜!”

   

   将军之怒,如万军压境,大厅里的气压骤然降低,让人喘不过气来。看得出,他并非是想将奈何据为己有,只是单纯地对兵器痴迷喜爱,看不得别人如此亵渎兵器。

   

   我毫不示弱地看着于烈,字字清晰道:“死物而已,将军过于执着了,受物所困,是为将之大忌!”

   

   于烈暴怒,须发皆立,我感觉下一秒他就能伸出他的大巴掌来拍死我,周身的皮肤都在他的杀气中感觉发紧。

   

   旁边的云谨言站起身拍拍于烈的肩膀,“淡定,淡定。”

   

   这是我在国舅府养伤期间教给云谨言的词儿,云谨言继续拍着于烈,“你现在相信不是美人计了吧,就她!还美人计?这是气人计啊!气死人不偿命,你可千万别上当。”

   

   于烈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大厅内剑拔弩张的气势顿消,我也赶紧喘了一口气,却感觉自己的后背都湿了。当然我也不是没所持就敢随便激怒这个在战场上砍过不知多少人的战神。说来惭愧,我就是仗着云谨言是我的人肉沙包,他绝对不会坐视不理让别人伤我。我知道自己挺小人,又一次利用了云谨言。

   

   于烈卸掉了浑身的杀气,抬手为我的茶盏注满茶水方道:“姑娘言之有理,于某受教了。”

   

   我这口气才算彻底地松弛下来,“妾身不过妇人之见,得罪之处还请将军大人大量别跟妾身计较。”我见于烈神色仍是恹恹,微微一笑道:“有人喜欢收藏古董,有人喜爱名人字画,妾身听闻将军痴迷于收藏名刃兵器,心中很是好奇,不知将军为何有此偏好?”

   

   于烈淡然道:“于某并不觉得是收藏,只是觉得每一件兵器都是有灵魂的,处的久了就像老友一般。譬如本将军这把佩剑,随着于某出生入死,曾斩下敌将的首级,也曾救过于某的性命。因此每见到一件兵器,于某便想倾心相交,了解它的性情,广交好友岂不是人生一大乐事。”

   

   我表示深刻的理解,“将军确是爱兵器之人。剑是侠客,刀乃豪杰,枪似名门贵族,棍似绿林好汉,这弓弩暗器便像是隐藏在暗处的杀手一般。”

   

   “姑娘也懂兵器?既然姑娘也觉得兵器有魂魄,那为何把奈何扔进河中?虽说不应为物所困,但是姑娘也过于轻慢了。”于烈面色依旧不愈,我知道他还是不满我刚才扔了奈何。

   

   我笑道:“将军是可惜那件匕首吧。放在妾身手中确实是明珠暗投了。妾身不好武,更不懂珍惜,刚才因为将军质疑太子殿下,妾身一时情急将奈何丢进河中以消将军疑惑,现在想来确有不妥。不过妾身确实没有没有以奈何赠与将军的打算。将军可知为何?”

   

   于烈皱皱眉头,“君子之交淡如水,姑娘大约是不愿以物相赠,落人口实吧。”

   

   “这只是一方面。还有一个原因是奈何本是妾身送给弟弟阿城防身用的。妾身素闻将军英名,有心求见方借奈何一用。在妾身眼中,以将军的武功神勇,并不需要奈何防身。”

   

   于烈垂眼看着手中茶盏不置可否,明显不理会我的溜须拍马。我再接再厉道:“武之大成者,飞花摘叶亦可当作兵器杀人于无形,又岂会拘泥于所谓的名刃利器。”

   

   于烈这才将目光调到我的脸上,认真看了一眼。

   

   “将军可知道江湖中兵器的排名?”我貌似随意问道。

   

   于烈想了想,摇头道:“江湖中确有不少有名的兵器,倚霞剑,落月刀,追风斩都是如雷贯耳,不过倒是没有听说过什么排名。”

   

   没有啊,那就好办了!

   

   我面带微笑着,“妾身倒是以前从一奇人那里听过江湖上的一些传闻故事,无凭无据,无处可考,也许就是那人瞎编出来的,就当是博将军和国舅爷一笑吧。”

   

   我拿出说书人的气势,只差手中一块醒木,“江湖中无事不知无事不晓的百晓生将兵器排成了兵器谱,位居榜首的是天机老人的天机棒;第二位是上官金虹的子母龙凤环;位于探花是人称‘小李探花’李寻欢的小李飞刀;第四是“铁剑”郭嵩阳的嵩阳铁剑;第五是“银戟温侯”吕凤先的温侯银戟;第六是……”

   

   其实我只记得前五个,后面我又瞎编了几个。“时间有限,咱们无法一一讲到,今日只来说说这位名列兵器谱排名第三的小李飞刀。兵器不过是最普通的飞刀,没有任何稀奇,寻常兵器铺便能打造,却被百晓生排在了探花的位置。将军可知为何?”

   

   于烈摇摇头,“不知道。”

   

   “那是因为江湖中人尽皆知一句传言‘小李飞刀,例不虚发” ,据说没人见过他出飞刀,因为见过的都死了。天上地下,从来也没有人知道他的飞刀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是怎么发出来的。刀未出手前,谁也想像不到它的速度和力量。可见兵器的魂魄实际上是用它的人赋予的。譬如奈何在将军手中是上古名器,在妾身手中便只能用来分银子了。”

   

   于烈开始还是无可无不可地听着,见我说得煞有其事也渐渐被我吸引了注意力,待听到“小李飞刀,例不虚发”后,停住了手中的茶盏。而云谨言更是以手托颐,一副听故事的姿势。

   

   我略去李寻欢的感情经历,只着重讲了天机老人与上官金虹以及上官金虹与李寻欢的两场决斗。凭着对看过三遍《小李飞刀》的记忆,再加上自己的临场发挥信口开河,倒也将故事讲得惊心动魄,跌宕起伏。江湖中的腥风血雨尔虞我诈,决斗中的柳暗花明绝处逢生让两个男人听得入了神,于烈收起了轻慢之心,坚毅的脸上由惊讶到沉醉再到折服。古大侠的魅力自是无可抵挡,我不过只讲出六七分,已然让听者热血沸腾。

   

   讲完天机老人败在了上官金虹和荆无命的手下,于烈禁不住插言问道:“天机老人不是武功排名第一吗?为何会败给排在第二的上官金虹手里?”

   

   我引用了李寻欢的话回答他,“一个人的武功若是到了巅峰,心里就会产生一种恐惧,生怕别人会赶上他,生怕自己会退步,到了这种时候,他往往会想法子逃避,什么事都不敢去做。然而越不去做,就渐渐会变得真的不能做了,有些人就会忽然归隐,有些人甚至会变得自暴自弃,甚至一死了之。自古以来,这样的例子已有很多,除非他真的能超然物外,做到‘太上忘情’的地步,对世上所有的一切事都不再关心。可以说天机老人不是败给了上官金虹,而是败给了他自己。

   

   于烈若有所思地沉默不语,云谨言道:“天机老人即死,上官金虹便可位居榜首了。”

   

   “不,上官金虹死在了小李飞刀的飞刀之下。”

   

   “啊!为什么?”二人同时震惊地问道。

   

   我又绘声绘色地讲了小李飞刀与上官金虹的惊世一战,讲到最后李寻欢飞刀出手的刹那,于烈和云谨言都屏住了呼吸。我停下来端起茶盏,润了润嗓子。云谨言忍不住催促道:“后来呢?李寻欢的飞刀刺中上官金虹了吗?”

   

   我放下茶盏方道:“后来,禁闭的大门被打开,门外天机老人的孙女孙小红见到李寻欢走了出来。上官金虹败了。”

   

   “上官金虹为何而败?”二人一脸的匪夷所思,“也跟天机老人一样,因为不再自信吗?”

   

   “不是的。恰恰相反,官金虹败在他过于自信上了。他有很多机会能杀李寻欢,他甚至可以令李寻欢根本无法还手,可是他却故意将机会错过了。因为他太自信,他想赌一把,赌自己能不能躲过例不虚发的小李飞刀。结果他赌输了。”

   

   二人陷入沉思,我喝干茶盏中的残茶,看看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到午后。原来一通白话,午饭的时间都过了。

   

   我站起身道:“妾身自说自话,耽误了二位贵人的时间实在是罪过。当年那位奇人向妾身讲了许多江湖上的离奇故事,倚天剑、屠龙刀,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九阳真经、独孤九剑、降龙十八掌......若有机会,再向二位一一道来,今日时辰不早,妾身也该告辞了。”

   

   二人故事听得意犹未尽,却也不便对我多加挽留,我偷眼观察于烈,他的神色颇为遗憾。我低下头,掩住眼中的笑意,想来他不会抗拒再见到我。今日功德圆满,我知道见好就收的道理,不宜急于求成,留下些神秘与期待最好。一抬头却看见云谨言微笑着看着我,目光了然,仿佛已将我看得通透。我冲他挑挑眉毛,我的心思不怕他知道。对他的定位很是模糊,不是朋友,但更不是敌人。

   

   正在此时,雅间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一人,竟然是解了禁足的二皇子叶澜昊,他一脸的皮笑肉不笑,“今日是什么日子,竟在这小小杏花楼遇见舅舅和于将军,还有这位是……”他仔细打量我,立刻认出了我,轻蔑道:“原来是太子府中的夏娘子,太子府的规矩越来越松范了,贱妾也能随意出府走动。”

   

   我脸色微变,却也忍住扭头不去理他。倒是一旁的云谨言懒洋洋地嗔怪道:“你这孩子没大没小的,怎么说夏姑娘都是你的小嫂子,还不快快向夏姑娘见礼赔罪!别让于将军笑话你不懂规矩。”

   

   叶澜昊冷哼一声恶毒道:“本王倒想叫她一声‘小舅母’来着,不成想成了小嫂子。这辈分可够乱的,本王都不知如何叫出口了。”

   

   一向在叶澜昊面前所向披靡占尽风头的云谨言头一次被堵得哑口无言,揉揉鼻子无奈道,“昊儿你是长大了,都能揶揄舅舅了。”

   

   叶澜昊终于在云谨言面前扬眉吐气,面上显见得色,继而向于烈抱拳道:“本王仰慕将军已久,不想将军回京几日一直繁忙,没有机会与将军一叙,今日听闻将军到了杏花楼,本王赶紧过来相邀请将军到睿王府坐坐,本王略备下薄酒,本王的亲舅舅太师骆明德和表兄京畿大营统领骆寒飞也在府中等候将军,不知将军能否赏脸。”

   

   看来叶澜昊也是惦记上了于烈手中的几十万大军,明点儿来抢人了。若只是叶澜昊相邀,于烈肯定会向对叶澜修一样一口回绝,不过叶澜昊搬出了骆明德和骆寒飞,同是武将,听闻于烈与骆寒飞还曾并肩作战过,有些交情。他可以不搭理叶澜昊,却不好驳了同僚的面子。

   

   于烈下意识地看了云谨言一眼,云谨言低头看着手中茶盏,微不可查地点了一下头。因为我处在叶澜昊和云谨言当中,叶澜昊视线被我挡住没有看见云谨言的动作,我却看个满眼。我心中一动,他们两个恐怕不是仅仅认识这么简单。

   

   于烈带着那包桂花如意糕向我拱手相谢后跟着叶澜昊走了。待他们离开后我与云谨言一起走出了杏花楼。出门时我问他,“国舅爷热闹看够了?想来您老不是路过此地偶遇我们吧!”当我傻啊,哪有那么巧!

   

   他微微一笑,“昨日阿城从太子府回来后闷闷不乐,在我的追问下他才说出来是担心你在太子府过得不好,还央求我去看看你。谁知到了太子府被告知你来杏花楼了,我一时好奇跟来看看热闹。”

   

   我一时惊讶地不知说什么好。我本以为云谨言是冲于烈来的,没想到他是受阿城之托特意来找我。阿城是担心我会跟叶澜修闹变扭吧,放心不下才会央求云谨言,怪不得他今日没有跟着云谨言,他是怕我这个姐姐见到他会感到为难。我心中一阵钝痛,这个心思细腻,善解人意的傻孩子。我心中对阿城疼惜不已,神色也黯然下来,只看着蔚河河面发呆。

   

   云谨言顺着我的目光也看向平静的水面,“你说我那大外甥上辈子积了什么德了?你如此尽心尽力,不遗余力地帮他。你那傻弟弟竟然还担心你,说你性子和善,只会为别人着想,怕你会为了叶澜修受委屈。要我看让你为了叶澜修去死你都是心甘情愿的,受点儿委屈又算得了什么。”

   

   我硬着头皮道:“我不委屈。”

   

   他不语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河水的波光映在他的眼底,一片晶亮,仿佛能照射进我的灵魂深处,看清所有的隐秘。

   

   我被看得有些发毛,赶紧避开他的目光。终于不得不在心中承认,是有那么一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我一直在告诫自己叶澜修忙于朝堂上的争斗,他够烦心、够艰难了,我能帮就尽力帮他,不要再给他找麻烦。只是当他不在意阿城的时候,当他跟我说太子府的规矩的时候,我还是会感到伤心。就像是我坚决抵制‘夏娘子’这个称呼一样,我说自己不在意身份地位,其实内心深处多多少少还是介怀的。

   

   我甩甩头,不愿再多想,更不想在云谨言面前暴露出自己的情绪和软弱,于是指着面前空旷的水域问他道:“你刚才看清我把奈何扔到哪里了吗?”

   

   云谨言指向河中央,“应该在那里!”随即惋惜道:“好好的一把上古名器就让你这么随手扔了。不过你目的达到了,成功吸引了于烈的注意,牺牲一把匕首也值得,扔了就扔了吧!”

   

   为了掩饰我的落寞,我故意扭头轻蔑地看了云谨言一眼,从唇齿间吐出几个字来,“败家子儿!”

   

   言罢,一个鱼跃跳入河中。河水瞬间将我吞没,冰冷的触感让我激灵一下生出痛快淋漓的感觉,心中的不快也荡然无存。我吐出一口气,调整姿势潜到河底。想当初在中学时,我可是校游泳队的,虽然没拿过什么名次,但是游着玩玩还是没问题的。

   

   当我拿着奈何浮出水面时,就见云谨言在不远处的水面扑腾,渐渐往下沉。我吓了一跳,赶忙紧游一段到他身边。

   

   他整个人已经没入水中,失去了意识没有再挣扎。他闭着眼睛静静地向河底坠去,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阳光透过水面照到他的脸上,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长长的睫毛。他发冠散了,一头乌黑的长发迤逦地漂浮在水中,仿佛一朵墨莲在水下绽放,配上他苍白绝美的容颜,像一幅水墨丹青。

   

   虽然此情此景此刻此人美得让人忘记呼吸,却不是犯花痴的时候。我只失神了片刻便伸手一把抓住他漂浮的头发,将他的头拎出水面。

   

   我艰难地拖着他向岸边游去。我自己游是没问题,可是救人就很吃力了,毕竟我不是专业的水上救护人员,云谨言又是健硕的成年男子,在失去意识的情况下非常沉重。不过也幸好他失去了意识,软软地靠着我没有丝毫的挣扎,不然的话我可没有把握能在水中打晕他。

   

   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自己也喝了两口水才将他拖到河边。岸边的人七手八脚地将我们二人拉上岸。我顾不得自己已近脱力,焦急地去看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的云谨言。“喂,你醒醒,别吓我啊!”

   

   我都快哭出来了。我跳下河去找奈何,只是想逗逗他的,谁让他说出的话句句戳我肺管子。我没想到他明明不会游泳却还是跳下去救我。他如果就这么死了,我不会原谅自己的。

   

   我猛然想起了心肺复苏术,急忙双手交叠在他胸口处使劲儿按了几下,又一手掐住他的鼻子,一手掰开他的嘴,猛吸了一口气就要凑上去……

   

   忽然我眼角余光一瞥,看到他的一只手压在身下,竟然露出一角犀牛皮套。

   

   我刚才在河里救他时手忙脚乱,自然松了手里的奈何,而此刻奈何赫然到了他手中,还被他藏在了身下。

   

   我慢慢直起身,松了他的鼻子和嘴,改为“噼噼啪啪”地拍他的脸,“你醒醒啊,醒醒啊!”

   

   他依旧一动不动。我心中冷笑,小样的,让你装!

   

   我找看热闹的大娘要了一根绣花针,正琢磨着往他身上哪个地方扎,就听有人一路喊着过来,“快让开,快让开,郎中来了!”

   

   围观的人群自动分开,留出一个通道。一个大爷拖着一个人冲了过来。我定睛一看,那个跑得气喘吁吁,披头散发的郎中正是莫伤。我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

   

   莫伤喘着粗气道:“我在街角那边给人看病,就听见说有人落水了。”他打量着浑身湿透的我,“是你掉水里了?看上去没什么大碍啊!”

   

   “需要郎中的不是我!”我往旁边让让,露出躺在地上依旧装死的云谨言。

   

   莫伤一下子瞪大了眼睛,“我就知道他一遇见你准没好事儿。今天他要去找你,我还劝他别去来着,他非不听我劝,这不,被我说着了吧!”

   

   说得我跟扫把星似的。我恼羞成怒,也懒得告诉他实情,一指地上,“莫神医,有那闲话的功夫,您还是抓紧看看他吧!”

   

   莫伤蹲下来伸手探了探云谨言的鼻息,“咦,没气了!”又赶紧抓起云谨言的手腕,修长的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呀,脉搏也不跳了!”

   

   这回莫伤也有些慌张了,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个赤红散发着幽香的药丸塞到云谨言的嘴里,一边喂药还一边叨叨,“你是不是男人啊!一次次地折在同一个女人手里。”

   

   我看着这两个活宝,脑筋一转,起了坏心眼。莫伤喂完药又掏出一盒金针。我拉住他拈起一根金针,作势要往云谨言身上扎的手,老神在在道:“还记得我教过你那起死回生的心肺复苏术吗?”

   

   莫伤顿住,“当然记得!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一试。”随即灵光一现,低头看看没有气息的云谨言,“你是说……”

   

   我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事不宜迟,快快施救!”

   

   莫伤一脸的跃跃欲试,一手捏住云谨言的鼻子,一手扶住云谨言的下颌,左看右看手中的那张脸,又有些犹豫了,抬头向我苦恼道:“可他是个男人,我下不去嘴啊!”

   

   我以蛊惑的声音煽动他,“女人的话醒过来找你讨要说法怎么办?至少地上这个不会缠着要你负责吧!”

   

   莫伤思忖片刻,点点头,“有道理!”深吸了一口气,闭眼就俯头下去。

   

   地上的云谨言再也装不下去,伸手抵住莫伤近在咫尺的脸,同时往旁边一滚,逃脱了莫伤的魔爪和嘟起的嘴唇。

   

   众人见云谨言诈尸还魂,还道是莫伤医术神奇,赞叹道:“果真是神医啊!”一边议论着一边纷纷散去。

   

   莫伤也松了一口气,拍着云谨言道:“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就知道你绝对没这么容易死!”惊喜过后又明白过来,向云谨言举拳怒道:“你小子是不是用了龟息大法隐了呼吸和心跳!害得老子差点儿把初吻都给你!”

   

   “呸!谁让你凑过来的!爷为了躲你,真气都岔了!”云谨言一边抱怨一边揉着自己的胸口。

   

   “你真气岔了?活该!你知道我喂你那颗还魂丹有多珍贵吗?是我用了上百种药材,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炼制出来的。吐出来还给我!”莫伤一手揪住云谨言的衣襟,一手摊开伸到他面前。

   

   “什么还魂丹?有毒没毒?我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我趁他们两个互殴的当口,慢悠悠地捡起云谨言跳水前扔在地上的云锦披风裹在自己身上。

   

   两个人这才想起我这个罪魁祸首来,齐齐抬头看我。

   

   我冲他二人嫣然一笑,又对云谨言道:“记得把奈何交给阿城。就说我用完了还给他的。”言罢钻进太子府的马车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