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故人

赵眠眠 9610字 2024-07-24 18:12:13
    宣读圣旨的礼官是礼部尚书齐铮,他本来是兴冲冲地到了京郊的营帐,谁料被告之晋王殿下外出未归,请稍后。接旨还能“稍后”,这不是公然地蔑视皇权吗?齐铮的脸比锅底还黑,碍于晋王的威名只能压下火气,可是在营帐中喝下两壶凉茶,还不见晋王的身影,齐铮一拂袖子站起身,“晋王殿下这是什么意思?是想抗旨不遵吗?”

    副将李烈是个粗人,搓着手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儿地作揖,“烦请齐大人再多等一会儿,末将已经派人去找殿下了。殿下想来是被什么事儿牵绊住了,这会儿肯定正往这儿赶呢。”

    齐铮举着圣旨又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晋王萧翊未着铠甲军服,也没穿亲王正装,只穿着一身普通的半旧衣裳匆匆赶了过来。齐铮冷笑,“晋王殿下好大的架子,下官知道殿下不把下官放在眼里,可是下官此番带着圣旨前来,圣旨在此,如圣上亲临,殿下这个下马威真是胆大妄为。”

    萧翊连称不敢,赶紧跪在地上,三呼万岁。齐铮黑着脸宣读了圣旨,圣上封晋王为威武大将军,赏银万两,赏地千亩。萧翊接过圣旨,齐铮冷然道:“恭喜殿下得封威武大将军,但今日之事下官必会如实回禀圣上,请圣上定夺。下官即为司礼官,有必要提醒殿下一句,明日卯时百官会在南城门外迎接殿下率领得胜军队回朝,还望殿下郑重视之。”言罢拂袖而去。

    李烈过来,满面忧色,“据传闻这位齐铮齐大人最是铁面无私的,他肯定会向圣上禀报殿下耽误接旨的事儿,恐怕朝中言官不会放过此事。”

    萧翊神色严峻,“管不了那么多了,快去找营里最好的军医来,有个人急需医治。”

    傍晚时分,心急如焚的赵大玲终于等到了萧翊派来的侍卫,赵大玲认出那人正是下午跟随萧翊一起到御史府的几名侍卫中的一个。

    那侍卫恭敬地向赵大玲道:“殿下让我来告诉姑娘。请您放心,人已经救下了,现在在殿下的营中。”

    紧绷的心弦终于松弛下来,赵大玲差点儿瘫软在地上,心中一千一万个不敢问,不忍知道,但她还是忍不住颤声问道:“他,还好吗?”

    侍卫脸上一变,想起当时随晋王闯进潘府的刑室时看到的血腥场面,那种不是为了取人性命,而是纯粹为了折磨而实施的虐待让久经沙场,看惯生死的侍卫也不禁露出不忍的神色,迟疑了一下方道:“身上有伤,不过殿下已让营中的军医医治。”

    赵大玲看到侍卫的神情,一颗心跌到谷底,心痛得连呼吸间都觉得难以忍受,虽然一早知道长生即便得救也不可能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但是亲耳听到这个消息,还是让她心痛欲绝。

    侍卫见她神色凄婉,不禁安慰道:“那军医都是医治外伤的高手,再重的伤势在战场上都是见过的,况且那人身上多是皮外伤,折磨他的人小心地避开了所有的要害和至死的部位,应是没有性命之忧的,姑娘不必担心。”

    是的,他们当然不会那么快想他死,他们是要留着他的命一点点地折磨他。但是,好在,他还活着,这已经是最大的好消息。

    礼部尚书齐铮回宫后将晋王耽误接旨,让他等了半个多时辰的事儿如实向圣上进行了汇报,这边事情还没说完,庆国公又老泪纵横地要求面见圣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诉说晋王萧翊带着几名侍卫硬闯进庆国公府,还打伤了他的独子潘又斌,庆国公直呼请圣上做主。皇后潘氏也找到圣上,不依不饶。

    圣上一时龙颜大怒,骂了声“逆子”,将面前的杯盏扫落在地上。

    第二日晋王早早地穿戴上威武大将军的厚重铠甲,等着百官前来迎接。谁料在太阳地底下站了两个时辰,衣服都被汗浸得湿透了,才稀稀拉拉地来了几名官阶不高的大臣。

    大军在民众的夹道欢呼声中入京,转了一圈,晋王卸下铠甲,顾不得换衣服就到宫中谢恩叩拜,又在宫门口等了一个时辰才听圣上跟前的首领太监说圣上圣体违和,抱恙在床,只让萧翊面向寝宫叩拜了事。与此同时弹劾晋王萧翊的奏章雪片一样递到圣上面前,罗列出的罪名足有几十条,不敬圣上、藐视朝廷,羞辱朝臣、目中无人、狂妄自大……

    碍于萧翊刚立战功,圣上的封赏不可朝令夕改,因此所有的弹劾晋王的奏章都被圣上扣下,未在朝堂上公示。但是由于群臣激愤,圣上撤销了原本要在宫中举办的庆功宴,让萧翊回晋王府闭门思过。这也算是安抚了庆国公,进而不损皇后潘氏的颜面。

    太子萧衍因为萧翊立此战功,心中颇为烦恼。萧翊是先皇后的幼子,在朝中威望很高,先太子萧弼病逝时,拥护萧翊为太子的朝臣不在少数。母后和潘氏一族好容易将自己推上太子宝座,但他总觉得这个座位坐得不安稳,只要有晋王萧翊在,就始终是自己的一个威胁。正值乌国进犯,他特意鼓动自己这边的朝臣向圣上进言萧翊是最合适的领兵打仗的人选。

    他想着远离京城,制造些意外是很容易的,谁料萧翊命大,竟然躲过了自己派去的死士的追杀。而且不到一年的功夫,萧翊打得乌国支离破碎再无侵犯大周边境的能力。这次班师回朝,萧翊在民间和朝堂间的威望空前,竟被世人奉为“战神”。

    萧衍感到前所未有的压力,唯恐身有战功的萧翊会撼动自己一年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根基。没想到萧翊自毁长城,不但在父皇和朝臣面前狠狠地丢了脸面,还被禁闭王府,这可真是意外之喜。太子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打仗把脑袋打傻了。

    太子萧衍受皇后潘氏所托,还特意到庆国公府探望了被萧翊打伤的潘又斌。潘又斌断了三根肋骨,躺在床上呻吟不止。那日萧翊带着几个侍卫,直闯进庆国公府,指名点姓要找潘又斌,府中仆从有认识晋王萧翊的,赶紧去通知潘又斌,谁知那晋王见了面就开打,一点儿情面也不讲,还要挟着他进到刑室,将谢清恒带走了。

    潘又斌气得两眼冒火,这人才到手没一会儿,还没来及尽兴呢就又丢了,自己还挨了一顿胖揍,这口气实在是咽不下。

    看到自己的姑表弟弟被打成这样,萧衍也颇为气愤,“那三小子是疯了么?好好的跑到你府里打你做什么?”

    潘又斌阴沉着脸,恨恨地拍着床铺,“还不是为了谢清恒。”

    “谢清恒?”萧衍一惊,“他不是被贬为官奴了吗?怎么还兴风作浪?”

    “我把他抓到我府上来了,萧翊那小子不知怎的得到消息,疯狗一样带着人就闯了进来将人劫走。不但打伤了我,还打了白砚平和王庭辛。”提起这件事来,潘又斌更是恼火,“那两家怕事,没敢闹到御前,要不然的话,肯定更是让萧翊吃不了兜着走。”

    萧衍转了转眼珠明白过来,“你不是老毛病又犯了,你对谢清恒就这么执着?”

    潘又斌冷笑,“不过是一个官奴,弄死了又如何?待我好了,一定把姓谢那小子再抓回来。”

    萧衍想了想,劝阻道:“这件事若是传了出去,对你也是不利的。先前父皇问起了三小子为何闯庆国公府,你爹也是支支吾吾没好意思说明白,后来还是我随口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了。谢清恒虽说是官奴,但若是莫名其妙地落在你的手里,被萧翊那样的有心人追究起来终是不妥。所以你还得隐忍一下。再说了,这个谢清恒本宫留着他还有用处。”

    “有何用处?”潘又斌不解地问。

    萧衍高深莫测地一笑,“谢敬云当年拥立萧翊为储君,落得个结党营私,妄议朝政的罪名死在狱中,谢清恒被贬为官奴。朝中谁都知道,萧翊和谢家关系不一般,本宫一直等着萧翊对谢清恒施以援手,就能趁机揭发他与朝廷罪臣勾结。谁知道他还算聪明警觉,竟然一直没有动静,让本宫的计谋白白落空。”

    潘又斌两眼一亮,“那我即刻去御前状告萧翊从我府中劫走谢清恒。若是能借此一举扳倒萧翊,殿下您今后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萧衍摇摇头,“那样的话,本宫担心萧翊会反咬你一口,说你凌虐罪臣,他是看不过去才出手相救。这件事就算父皇责备他,说到底也不算什么大事儿。如今萧翊刚打完胜仗,又被奉为威武大将军,可谓风头正劲,虽然被朝臣弹劾,但还有不少人替他说话。这种情况下越发不能打草惊蛇,有道是打蛇要打七寸,本宫要的是一击必中,用一个足够完美的理由,彻底让他从父皇和朝臣中的眼里消失。”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的,那殿下说该怎么办?”潘又斌泄气问道。

    “只需以静制动。”萧衍胸有成竹道:“以萧翊和谢清恒的关系,他肯定是想着为谢清恒脱离奴籍,要想脱谢清恒的奴籍,就必须要为谢家翻案。可是谢家的罪名是父皇亲自御批的,萧翊只要提出翻案的事儿来,必会引起父皇的反感,到时候咱们再从中运作一下,不就事半功倍了吗!”

    潘又斌依旧有些怅然,“倒是便宜谢清恒那小子了,竟然被他逃脱了。”

    萧衍安抚地笑笑,“谢清恒不算什么,不过是本宫放长线钓大鱼的鱼饵,等到鱼钓起来了,鱼饵自是无用了,那时便将他给你,任凭你处置如何。”

    潘又斌舔舔嘴唇,仿佛又尝到了鲜血的味道,眯着眼道:“那就再多容他些时日。”

    此刻萧翊待在自己的王府里不得随意出府。下人们诚惶诚恐,连走路都轻手轻脚,生怕惹得萧翊心烦。这倒正中萧翊下怀,索性轰走身边伺候的人,一个人独来独往。萧翊还未娶妃,但府中有几房侍妾,萧翊也借口心绪不佳一概不见。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用进宫去面见皇上,简直是因祸得福,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先别说过去的旧事人情,认真说起来,他连宫中的礼仪都不甚清楚,他最怕的就是自己一个不小心在宫中露出马脚,被圣上或是其他的什么人发现自己的异样。

    副将李烈前来求见,一进门就骂骂咧咧,“这他娘的是什么球事,殿下带着大军打了胜仗,那些个京官儿们竟然还没完没了地弹劾殿下,一群软脚鸡,就会在皇上面前瞎嚷嚷,真让他们上战场肯定都是怂包软蛋。现如今殿下还不能出王府了,哥几个都为您鸣不平呢!这京城里还不如边塞自在,老子都咽不下这口鸟气,宁可回燕北喝西北风去。”

    “京中不比边塞,你们也要谨言慎行。”萧翊呵斥了李烈几句。他对跟随自己在燕北作战的这几名部下非常信任,他们都是他在燕北一手提拔上来的。但是如今在京城,这些大老粗失去了用武之地,整日来找他抱怨,还总是替他鸣不平,让他也颇为头疼。

    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一个熟悉京中各方势力的人能够指点他。他不禁想起了御史府中的赵大玲,瞬间觉得灰心,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惨的,竟然穿成了一个扫地丫鬟,看来是指望不上了。

    李烈依旧愤愤不平,但本着对萧翊的忠心和敬重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他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对了殿下,两日前您救回来的到底是何人?我怎么听说抬回来时已经快没气儿了。”

    萧翊想起那个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人,沉默了一会儿方沉声道:“是一位故人。”

    送走了李烈,萧翊信步来到王府中一个清静的院落,推门进到一间屋子,屋里满是草药的清苦味道和淡淡的血腥气。床榻上的人紧闭着双眼,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若不是他胸口细微的起伏,根本看不出这是个活人。

    这两日通过暗中打探,他得知这个人叫做谢清恒,沦为官奴前在翰林院任五品侍讲,正是人们口中的“小谢大人”。其父谢敬云是先太子萧弼和晋王萧翊的老师,也就是说这位小谢大人与晋王萧翊的关系肯定不一般。

    萧翊不由想起自己刚在这个异世睁开眼睛时的场景。他本名叫萧毅,与现在的名字读音相同,只有一字之差。他是特种部队的军人,上尉军衔,在非洲执行任务时中弹身亡,魂魄便落在了这个异世。当时天空中下着瓢泼大雨,他躺在水洼之中,雨点直直地砸在他的脸上身上。周围是雨水溅起泥土的土腥味儿,还有一股浓郁,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味儿。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自己身下的水洼竟是红色的,浸满了鲜血。那一刻他还以为自己没有死,一边庆幸着自己命大一边勉强坐起身,这才发现这里是并不是自己执行任务的地方。这是一处小山坡,树影在狂风骤雨中疯狂地摇曳着,而他的四周,横七竖八地都是死人,虽然他此前是名军人,却没见过这么多的死尸。雨水冲刷着地面,流下的泥水里都渗透着鲜血,整个山坡都是红色的,那惨烈的场面让他以为自己落入了地狱之中。

    萧毅知道自己受伤了,还伤得颇重,腰腹上中了一剑,两条腿也被刀剑刺伤。为了活命,他简单地包扎了自己,这个时候他才诧异地发现自己竟然穿着一身古代的铠甲,头上是绾着的发髻,发髻松散了,落下来长长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面颊上。

    在震惊与茫然之下,他翻看着地上的死尸,一半穿着黑色的夜行衣,一半穿着跟他差不多的铠甲,所有的人都是古装打扮。最后,他找到一个身穿铠甲,唯一一个还剩下一口气的人,那个人见到他,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狂喜的表情,“殿下……您还活着!”

    殿下是什么鬼?他压下满心的疑惑,还是给那个人做了简单的救护,那个人当胸中了一剑,再偏一厘米就会刺中心脏,此刻由于失血过多,已是奄奄一息,那人断断续续地向他道:“殿下……属下知道您要赶回京城救小谢大人……但只有您保住自己的性命……才能救得了他……”

    那人最后死在了他的面前。这么诡异莫名的境地,让他茫然不知所措。他隐隐明白了自己是落入了古代的时空,这大概就是现代那个时髦的词儿“穿越”吧。

    他找遍自己的身上,只找到一个可能与现在的身份有关的东西,那是一个寿山石的印章,上面刻着“萧翊印”三个字。他离开那个炼狱一样满是尸体的山坡,拖着受伤的腿想先找一个能藏身的地方,没想到没跑几步就遇到一队穿着铠甲的人马。那些人毕恭毕敬地称他为“晋王殿下”,让军医替他疗伤,又将他带回兵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大家都以为他受伤过重不愿说话,实际上,他只是不知道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恢复,也在这两个月的时间里终于搞清楚了目前的处境和身份,这是一个架空的朝代,国号“大周”,自己就是这里皇帝的三皇子,晋王萧翊,现在身在燕北的边境御守边关,对抗乌国的进攻。

    两个月前,萧翊带领自己的贴身侍卫出行时遭到不明人士的伏击,他的侍卫都死了,只有他一个人活了下来。至于是谁伏击他,为什么要他的命,他都一无所知。他唯一知道的就是,萧翊要回京城去救一个叫“小谢大人”的人,却在途中丢了性命。

    虽然他躺在病榻上,却也能感觉到周围人对他的窥视和刺探,身边没有可信赖的人,那些据说对自己死忠的侍卫都死在了山坡上。没有人告诉他应该怎么顶着这个身份在这异世上活下去,他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其中的惶恐和艰险真的是不愿回想。

    好在是在边关,天高皇帝远,他又是高高在上的王爷身份,这大半年竟然也让他混过来了,没有露出什么明显的纰漏。这半年中他看到了乌国对边境百姓的骚扰,烧杀奸掠无恶不作,这激起了他作为军人的斗志。他开始融入这个时空,培植像李烈那样的亲信,以现代化的军事理念管理军队,改造兵器,教士兵近身搏击的技巧,半年的时间就打败了乌国的进攻,歼灭了他们的大部分骑兵,并一举将乌国的散兵游勇赶回乌国境内。战争是取得了胜利,一道让他回京接受封赏的圣旨却让他彻底发了蒙。

    京城对他来说是帝国权力的中心,更是自己这个身体的父母亲人所在的地方。他不是没考虑过隐姓埋名,亡命天涯,或者是占山为王,自立天下。但是都被现实否定了,他可以跑,他在燕北提拔起来的部下怎么办?他们会因他的逃跑而受到牵连。造皇帝的反就目前的形式来看也不现实,这是一个以人数定武力值的时代,自己手里只有十万兵马,其中还有几股不受他操控的势力。而且他对这个时空和这个帝国都不了解,真打起来容易腹背受敌,胜算极小。所以他只能率领大军回来,走一步算一步。而京城里他最想见的人就是“小谢大人”,他迫切地想知道以前的萧翊和这位小谢大人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拼了自己的命也要救他。

    只是没想到,他到京城的第一天,还没来得及打听谁是“小谢大人”,就这样阴差阳错地找到了奄奄一息的他。

    萧翊觉得冥冥之中,是身体的原主给了他这个指引,那个人虽然身已亡,却留着这个至死难弃的执念,让他帮助自己完成了心愿。他在心中默念,“萧翊,你可以安息了,你拼死相救的人我已经替你救下。”

    一阵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枝条轻轻摇摆,仿佛是那人的亡灵在向他点头致谢。

    只是目前来看,这位小谢大人的情形很不好,萧翊问侍候在这里的营中军医,“他情况怎样?”

    军医也是束手无策,“还是老样子,不言不语,整个人都跟痴傻了一样,最难办的是这个人根本不容旁人近身,为他换个药都要几个人按着他。在下担心他会不会是伤到了脑子,若是头脑受损,在下也是无能为力。”

    萧翊想到当时冲进刑室的情景,神色也是一黯,“大约是受的刑伤太重,以至蒙蔽了心智。”

    军医看了看时辰,“王爷请移步,在下该给他伤口换药了。”

    萧翊站着没走,挥挥手只让军医自去准备。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役进到屋内,还未接近床榻,床上的人就一下子睁开了眼睛,他眼中空茫茫的没有一丝神采,目光毫无焦距地落在床帐顶部。

    那几个人上前按住他手脚,他突然无声地挣扎起来,浑身激烈地扭动着,全然不顾满身的累累伤痕。他那么瘦弱,却几个强壮的成年男子都几乎按不住他。伤口迸裂开,殷红的血液沾染到床上的被褥上,满床的猩红。一旁的萧翊看得心惊胆战,那种不要命的拼死挣扎,萧翊都怕他会扭断自己的骨头。

    军医手里拿着一罐金疮药守在一旁,只能是见缝插针地在伤口上涂抹,最终药抹完了,那人也力竭地瘫软在床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瘦得可看见胸骨轮廓的胸膛鼓起又塌陷下去,好像濒死的鱼。

    军医又让人换了染血的被褥,方愁眉苦脸地对萧翊道:“殿下,在下已经给他用了最好的金疮药,但是每次换药伤口都在挣扎中迸开一次,就是神仙药也治不好他。”

    萧翊也觉得棘手,照这种情形,这个人即便被他从潘又斌的手里救了出来,也活不过三、五日。他走到离床三步远的地方,床上的人感觉到有人靠近,又绷紧了身躯。萧翊目光一闪看到他的手里紧紧地握着一张纸,上面沾染着鲜血,已经被握得软塌塌的。“他手里拿的是什么?”萧翊问旁边的军医。

    “他一直握着,我也掰不开他的手,想给他受伤的手指上药也上不了。”军医无奈道。

    萧翊从露在手指外的纸上,隐隐看到晕染的墨迹,依稀是一个“云”字,竟然是久违的简体字。萧翊低头想了想,沉声道:“也许只有她能救他。”

    赵大玲度日如年,三小姐那边也打探不出什么消息,她像是被关在一个封闭的孤岛上,而长生被隔绝在了孤岛之外。这种感觉煎熬着她,让她浑浑噩噩地好像行尸走肉,人也迅速地枯萎下来。

    友贵家的心疼闺女,煮了鸡蛋剥开塞在她手里,“大玲子,你也别光惦记长生,你不是说他已经被人救下了吗?长生那孩子命大,跟野草似的韧劲儿足。你想想,他第一次到御史府的时候都快没命了,不是也活过来了么。这一次,总共他被掠走也就一个时辰的时间,不会有什么大碍的。”

    赵大玲手一抖,鸡蛋就掉到了地上,一个时辰是什么概念?那是多少分钟,多少秒,多少的痛苦和煎熬?一个时辰,足够毁掉一个人的身体和意志,足够让一个人痛不欲生,生不如死。而长生,竟然就这样度过了生命中最艰难的一个时辰。

    就在赵大玲觉得自己要崩溃的时候,王府的马车到了御史府。萧翊虽然不能离开晋王府,但是派侍卫把长生送了回来。一来谢清恒毕竟是官奴,即便他是亲王,也不能不经官府的批文随意将人留在自己的府中。二来从各方的讯息可知,以前的晋王萧翊和谢清恒肯定关系匪浅,这个时候,自己更应该避嫌,不能让别人抓到小辫子。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他救不活谢清恒,送他回到赵大玲身边也许是他最后的活命机会。

    晋王不但将谢清恒送回了御史府,还拉来一车的伤药补品,指明了要将人交给扫地丫鬟赵大玲照料。并且暗中安排了几名侍卫守护在御史府外,保护小谢大人的安全,防止潘又斌之流再来作恶。

    柳御史一见面若金纸的谢清恒也是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才三两天的功夫,怎么就这么一副一只脚迈进棺材的模样了呢。

    他对于萧翊将奄奄一息的谢清恒送回来觉得诚惶诚恐,多年在官场上打滚,早已让柳御史有了敏锐的政治嗅觉。他感觉自己已经被拖进混水里,非常无助无辜。

    先是庆国公世子潘又斌将谢清恒带走,后是晋王萧翊来找人,然后朝廷上铺天盖地的奏折弹劾萧翊延误接旨,庆国公又哭诉萧翊打伤了自己的儿子,以至圣上让晋王闭门思过。现在朝中还没有牵扯到自己,但是柳成渝知道这也是早晚的事儿,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圣上迟早会知道晋王延误接旨是跑到自己府中喝茶来了。

    所有这一切的源头就是面前半死不活的谢清恒,也是自己运气背到极点,谢清恒竟然被作为官奴送到自己府里。柳御史有种山雨欲来的感觉,现如今晋王不能出王府,潘又斌又受伤卧床,都是一时腾不出手来找他这个御史的麻烦就是了。

    他急得团团转,跟夫人商议道:“这人眼看着是不行了,若是死在咱们府里,只怕晋王和潘世子两边都不好交代。”

    夫人劝道:“晋王不是也指明了让赵大玲照料他吗。之前我请到府里做法的道长丹邱子就说那赵大玲不是凡人,我看那丫头多多少少是有些邪门的,要我说不如就将谢清恒交给她,说不定她真能救活他呢。即便死了,也可以说是谨遵了晋王殿下的安排。”

    柳御史想想也确实是如此,遂让人将长生抬到府中。赵大玲得到消息赶过来,虽然只有两三天的时间没有见到长生,但是她觉得已经有两个世纪那么长。

    屋子里站了许多人,但她的眼里只有长生,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慢慢走近床边,随行的军医拦住她,“姑娘小心,这位公子不喜欢别人靠近。尤其不喜别人的触碰,每次换药都会挣扎。”

    赵大玲置若罔闻,来到长生身边。军医吃惊地睁大眼睛,因为床上的人竟然没有丝毫的挣扎,依旧安静地闭着眼睛。

    赵大玲拉起长生瘦骨嶙峋,遍布伤痕的手,眼泪划过面颊落在他的手上,她努力地微笑,轻声道:“长生,我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

    在赵大玲的坚持下,长生被送回了自己的柴房里。因为赵大玲知道,长生会愿意身处熟悉的环境中。柴房里,长生躺在铺板上,虽然面色依旧苍白如纸,却神色安详。

    友贵家的也想过来帮忙,“呦,好好的孩子,怎么两天功夫打成这样?”

    未等她靠前,长生忽然挣扎起来,好像被一直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喉咙。军医赶紧拦住友贵家的,简单说了一下长生受了刺激,不让人靠近。

    友贵家的听得心惊肉跳,马上联想到当日若是大玲子被那几个畜生带走……友贵家的出了一身冷汗,后怕不已。怎么说都是长生替赵大玲挡了一灾,友贵家的心中感激,一拍大腿,“我给他熬粥去!”

    赵大玲谢过军医,仔细询问了长生的伤势,又问明白所有药物的疗效和使用方法,便遣走了所有的人,只有自己留下来照顾他。

    人都走干净了,她关上柴门,回到长生的身边。揭开长生身上的被子,又脱掉松松垮垮地套在他身上的里衣。他身上缠着细棉布的绷带,赵大玲动作轻柔地一圈圈打开绷带。

    上一次给长生换药的时候,赵大玲还是遮遮掩掩的不好意思触碰他。而这一次,长生好像初生的婴儿一样坦诚在她眼前,赵大玲第一次如此直面一个成年男子的身体,却没有羞涩的感觉。在她的眼里,长生如此干净圣洁,面对他,不会有一丝亵渎之心。

    他身上的伤口细密,却没有上次那样损伤严重,伤筋动骨的重伤。那些折磨他的人果真很小心,所有的施虐都避开了他的要害,左肋部有处撕裂的伤痕,伤口周围有烧焦的痕迹,肯定是当时怕他失血过多而在伤口处烙烫过的。

    面对着长生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痕,赵大玲没有哭泣,她冷静得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一处处地审视他的伤痕,又仔细地用清水擦拭他身上每一处的创伤,从伤势最重的胸膛一直到他修长笔直的双腿。然后按照之前军医的指示,在破损的地方涂上金疮药,烧伤的部位涂上獾油,又将几处严重的伤口用干净的细棉布缠上。

    整个过程,长生都一动不动,睡得像个孩子一样安稳,由着赵大玲为他疗伤。赵大玲拿出一身干净的细布衣服,轻轻套在长生的身上,她知道,长生总是害羞的,喜欢将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处理完他身上明显的伤痕,赵大玲这才注意到他的手,他的手指红肿,指尖都破损发乌,有几个手指的指甲也翘了起来,她用清水为他洗了手,涂上金疮药,又用布条缠绕上。然后将他包扎好的手放在身体旁边,再去拉他里侧的那只手。

    他的那只手露出来的时候,赵大玲也是一怔,他的手里握着一张纸片,纸片已经破损了,但是他握得很紧。赵大玲轻掰他的手指,柔声道:“长生,松开手好不好?你这只手的手指也有伤,不涂上药膏会感染的。”

    紧握了两天的手终于打开,露出一张被捏烂的纸团,好像一团纸糊黏在他的掌心上。她费力地将纸团从他掌心剥离下来,小心翼翼地展开,纸片零零碎碎,上面的墨迹已经晕成一团一团的,还沾染着斑斑血迹,几乎将字迹全部盖住,但她仍认出那是自己写的字,“浮云长长长长长长长消”,当时她让长生帮她写店铺的章程,就是以这幅对联利诱他的。熬了一个晚上,章程写完了,她拿过笔在纸上写下了这几个字,当时一时大意,还把“云”字写成了简体字。没想到这张字条被长生珍藏起来,一直留到现在。

    刚才在看到长生一身伤势的时候,赵大玲没有哭,此刻却扑在长生的身上哭得肝肠寸断。“长生,长生……”她叫着他的名字,恨不得将自己揉碎了,注进他的骨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