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过年

赵眠眠 11608字 2024-07-24 18:12:09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府里采办了不少年货,给外院厨房发的食材除了每月的份例外,还多了两篓子鸡蛋,一篓子鸭蛋,十只鸡,十只鸭子,一篓活鱼,半扇猪肉等平日里见不到的金贵材料。一大堆东西堆在厨房里,占了半间屋子,虽然大家对即将拥有的丰富饭菜充满期待,但这也意味着友贵家的将迎来一年中最为繁忙的一个月。五、六十口人的饭菜,一菜一汤还好说,若是鸡鸭鱼肉的做,就不是一般的麻烦了。

   大年三十那天,赵大玲跟五小姐告了假,专心在外院厨房帮友贵家的准备年夜饭。看到这么多的东西,赵大玲很是激动,自己的厨艺终于有用武之地了。可是显然,友贵家的并不信任赵大玲,只让她打打下手,真正到掌勺的时候还是亲自上阵,生怕赵大玲糟蹋了那些好东西。

   连长生和大柱子都被指派了活儿。友贵家的给大柱子一大盆红豆让他择豆子,择好的豆子要用来做红豆馅儿,然后做蒸饼儿和年糕。

   长生的任务是劈柴,这一顿年夜饭做下来,得用掉一担的柴火呢。如今长生劈柴已经劈得很好了,一斧头劈下去,木柴应声而断,每一块儿都大小均匀,薄厚合适。连友贵家的也忍不住夸他,“刚来那会儿就是个窝囊废,现在真是强了许多了。”

   赵大玲不满地嘟囔, “娘,有你这么夸人的吗?”

   “你闲在了是不是?”友贵家的塞给赵大玲一把菜刀,“去把鸡鸭都杀了,再把鱼都收拾了。”

   “啊?”赵大玲拎着菜刀,“娘,给我换个活儿成不?”

   作为厨娘的友贵家的压根不认为拾掇鸡鸭是件麻烦事儿。“你不去谁去?我这儿一大堆事儿要赶着做,那半扇猪得剁成小块儿再腌上,还得熬豆馅儿、炸排叉,蒸馒头。再说了,你以前不是干得挺好的嘛!手脚麻利些,别耽误了我炖鸡炖鸭。”

   无奈下赵大玲只好将装着二十只鸡鸭的竹筐搬到屋后的空地上。又在空地上用石头磊了一个圈儿,架上一口大铁锅,烧上水,准备给鸡鸭褪毛。

   她从筐里拎出一只羽毛鲜亮的大公鸡。公鸡的脚是拴在一起的,在地上扑扑楞楞,好像是感知到了扑面而来的杀气,玩命地垂死挣扎。

   赵大玲蹲在地上,举起手中的菜刀对着公鸡比划了一下,又丧气地垂下手。虽然赵大玲自诩厨艺不错,前世一个人也能整出几道鸡鸭鱼肉的大菜来,可是杀鸡宰鱼的活儿还真是没做过。

   现代的市场那么方便,选好了活鸡活鱼,自有摊主帮着收拾,转一圈买了青菜回来,这边就都弄利索了,根本不用自己当这个刽子手。人有时就是这样,吃的时候一口不会少吃,但真让自己动手去杀一只鸡,还真是挺怵头的。

   眼见着连公鸡都安静下来不再扑腾,大约是感受到了赵大玲的软弱,扭过头来用绿豆大的小眼睛盯着赵大玲,目光颇为挑衅。总不能跟只公鸡对眼对一天吧,自己就是个扫地烧火丫头,没那个资格去装娇弱。再说了人生总是要有第一次的,对不起了大公鸡,就用你来祭我手里的菜刀吧!赵大玲狠心闭眼举起了手中的菜刀。

   手上一轻,菜刀被人拿走了。一个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回屋吧,我来。”

   赵大玲睁开眼睛才发现是长生从她手里拿走了菜刀。长生穿得单薄,冻得脸色发白,更衬得眉毛黑如鸦羽,黑亮的双眸澄澈如水。长生也俯下身蹲在赵大玲旁边,神色凝重,如玉的手指紧握着菜刀的刀柄。他将手中菜刀横在胸前,看那架势是把菜刀当长剑使了,就差左手捏着剑诀。

   赵大玲抽抽嘴角,“跟它,你不用防御。”

   “哦,你说得也是啊!”长生找了找感觉,将菜刀高高举过头顶。

   那一刀剁下去,这只可怜的大公鸡岂不是要被腰斩了么,赵大玲觉得长生还不如自己靠谱呢。自己好歹还看见过杀鸡,这位大少爷肯定连见都没见过。

   赵大玲拉住长生的胳膊,“等等!你,杀过吗?”

   长生抿着嘴摇摇头。

   赵大玲咬咬牙,伸手去拿长生手里的菜刀,“我来,别脏了你的手。”

   长生轻轻隔开她伸过来的手,眼神坚毅,“已然到了这步田地,它必须死。我是男人,我来做。”

   赵大玲沉浸在一种蛋蛋的忧伤之中,同时心底生出一种大义凛然的决绝意味。忽略地上那只翻着白眼儿的公鸡,这简直就是武侠片的节奏。这小剧场,好带感!

   “嗬!你们两个值当的吗?知道的是宰只鸡,不知道还以为你们在商量着杀了仇人报仇雪恨呢!”友贵家的走了过来,一把夺过长生手里的菜刀,另一只手抓起地上的公鸡,将鸡脖子上的毛揪了两把下来,然后就着脖子一抹,公鸡扑棱了两下便不动了。

   友贵家的将公鸡倒悬着放血,放干净了扔在地上,“多大点儿事儿啊?有这么难吗?看你们两个那矫情样儿!”

   友贵家的把菜刀塞回到长生手里,“我那屋里还炖着猪肉呢,不管你们俩儿谁,利索点儿把活儿干了。”

   友贵家的如一阵风来,又如一阵风地走了,只留下地上的一只死鸡和蹲在地上的两个呆若木鸡的人。

   赵大玲回过神来,赞叹道:“我娘手起刀落,简直就是女中豪杰啊!”

   长生点头附和,“赵伯母巾帼不让须眉。”

   最后鸡鸭都是长生杀的,他没让赵大玲沾手。赵大玲接受了他的好意,长生骨子里有一种骑士精神,有些事儿再不愿意,也要硬着头皮上,因为他不想赵大玲去做。

   杀第一只鸡时很不顺利,那只长脚的大公鸡挣脱了束缚,为了生命而狂奔。赵大玲和长生为了抓这只鸡满院子地追,结果撞在了一起,双双跌坐在地上。最后还是公鸡自己跑累了,含恨做了长生的刀下鬼。

   有了第一个菜刀下的亡鸡,后面的好歹顺利一些。二十只鸡鸭陈尸一排,也挺壮观。长生放下手里染血的菜刀半天没说话。赵大玲知道这对于长生来说很不容易,如果不是因为被贬为官奴,他大概一生都不会有机会去杀鸡宰鸭。但是长生安安静静地做了,没有一句怨言。

   赵大玲发现,其实长生跟她有很多相像的地方,比如说对生活的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这种随遇而安不是妥协,不是自暴自弃,而是融入,是放下荣辱后的坦然。简单的说就是在哪座山头唱哪首山歌,福也享得,罪也受得,不抱怨,不怨天尤人。只是长生比她更坚韧,多了一份看破生死的淡泊。

   铁锅里的水开了,给鸡鸭褪毛也是一重考验,别的不说,光是那个味道就让人难以忍受。赵大玲无比怀念前世的口罩,如今只能拿腰带系在鼻子下方,没什么用,纯粹是个心里安慰。好在她还有块帕子,对折了帮长生系上。长生要自己伸手接,被赵大玲白了一眼,“你一手的鸡血鸭血,还是别碰自己的脸了。来,低点儿头。”

   长生看看自己的手,听话地俯下头,让赵大玲能够到他的脸,离得近了,她身上的幽香传入鼻端,暂时屏蔽了铺天盖地的令人作呕的味道。

   赵大玲踮着脚将帕子围住长生的鼻子,他那又高又直的鼻梁有着不可思议的完美角度,浅樱色的嘴唇微抿,低垂下来的长睫毛像小刷子一样,赵大玲心中哀叹,他一个男人,干什么长这么长的睫毛啊!

   赵大玲止住心猿意马,将手帕在他脑后打了个结,指尖扫过他的耳朵,两抹红晕从长生如玉的面颊上沁出来,他不但脸红了,连耳廓都通红起来,好像红色的玛瑙石一般晶莹。

   铁锅前两个人忍着欲呕的味道给鸡鸭拔毛,这实在不是个浪漫写意的场景。赵大玲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没有长生那么能忍,好几次弯腰干呕,差点儿吐出来。

   “你回去吧,我一个人能做。”长生轰她走。

   赵大玲摇摇头,强提着一口气,“不走。本来就是你帮我的忙,我再自己遛了,多不仗义。”赵大玲别过头去喘了两口气,“有句话不是那么说的吗,‘久入芝兰之室而不闻其香,久入鲍鱼之肆而不闻其臭。’我的鼻子很快就能适应,过一会儿就闻不出香臭了。来,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接着对对子吧,也好分散一下注意力。听好了上联是‘山羊上山,山碰山羊足,咩咩咩。’”

   长生一边拔鸡毛一边接口道:“那我就对:水牛下水,水淹水牛角,哞哞哞。”

   “哈哈哈!对得好!”赵大玲在一地鸡毛中笑得灿若春花,长生说“哞哞哞”的时候好可爱。“再来一个,上联:画上荷花和尚画。”

   “下联:书临汉贴翰林书。”

   “上联:长空有月明两岸。”

   “下联:秋水不波行一舟。”

   “上联:烟锁池塘柳。别急着对,这个字面简单,实际上暗含了金木水火土,五行占尽。”赵大玲抛出了这个绝对,得意洋洋,“怎么样?对不出来就认输好了。”

   长生想了半天,方犹豫道:“桃燃锦江堤。”

   “嗯,已经不错了。”赵大玲首肯道:“这本是一个绝对,千百年间,还没有一个公认最好的下联。大家比较认可的下联是‘炮镇海城楼’。还有一个也不错‘茶煮凿壁泉’。这一个妙在把金木水火土都放在字的下面。再有‘灯深村寺钟’、‘枫焚镇海堤’虽然工整,但总觉得差了一点儿。”

   两个人对着对联,觉得时间过得飞快,手底下的活儿也在不知不觉中就干完了。

   长腿儿的鸡鸭都收拾好了,剩下的没腿的鱼也变得简单。赵大玲刮鱼鳞,长生给鱼开膛破肚,两个人配合默契,将一篓子的鱼都收拾干净。

   将鸡鸭和鱼都搬回了厨房,友贵家的对成果还算满意。赵大玲打了水,拿了一块儿香皂和长生一起洗手。她自己先用香皂搓出了泡沫,又把香皂递给长生。连着洗了好几遍,换了三盆水才觉得手上没有了恼人的味道,只剩下香皂清新好闻的香味儿。两个人的手在冰冷的井水中已经冻得通红,刺骨的疼。

   最后一盆水,赵大玲兑了点儿热水进去,不由分说地拉着长生的手按进盆里。温热的水中,两个人的手指相碰,仿佛有丝丝电流从指间传递,不禁心神一荡。赵大玲这才发现长生的手上都是细小的伤痕,她捧起长生的手,“呀,怎么这么多小口子?”

   长生自己看了看,无所谓道:“可能是被鱼刺划伤的。”

   “痛不痛?”赵大玲觉得心疼,是自己太粗心了,明知道他没有做过这样的活儿,却因为自己的胆怯还是让他来收拾鱼。

   “没事儿的,不痛。”长生轻声道。

   “你等着。”赵大玲跑到里屋,拿出不久前做的玫瑰香脂膏,香脂膏里有蜂蜜、白术、茯苓和冰片,对小伤口有消炎愈合的作用。她先用干的布巾小心地将长生的手擦干,又舀出一大坨香脂膏,在自己的掌心搓热了,然后握住了长生的手。长生躲闪了一下,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赵大玲白了一眼,“别动!”她仔细地将香脂膏在长生手上涂抹均匀。两个人的手交握在一起。

   “吱嘎”一声,友贵家的拎着一篮子面粉推门进来,长生和赵大玲吓了一跳,仿佛做了亏心事儿一样,赶紧松开了手。好在友贵家的只是嘴里不停地抱怨今天天气太冷,忙着打水和面,并没有看见屋角的两个人。

    “长生,去挑水去,今天得把两个水缸都灌满。”友贵家的一边和面,一边吩咐。

   长生应了,起身低着头向外走,在门口一绊,差点儿摔倒。友贵家的诧异地看了长生一眼,“怎么了,大过年的,撞见鬼了这是!”

   赵大玲捂住嘴偷笑。晚饭前,她趁着长生在外面磨米粉,抱着新被子溜进了柴房,田氏果真在大年三十这天把赵大玲要的东西送来了。这床被子又大又厚实,宣宣软软,赵大玲非常满意。

   柴房里依旧冷得跟冰窖一应,那个露天的小窗户已经用棉纸糊上了,所以屋子里光线很暗。赵大玲来到长生的床铺前,将那床旧被子当做褥子铺在底下,又拿一个小竹篮将散落的木牌放进篮子里,依旧放在枕头旁边。这些木牌赵大玲是知道的,没有纸笔,长生一直用这种原始的方式记录赵大玲说过的诗句和对联。

   一个与木牌形状不同的东西引起了赵大玲的注意,她自一堆木牌中将那个异类拿起来对着光线仔细看了一下,竟然是一根用杨木雕出来的发簪,整个发簪被打磨得非常光滑,簪子上有漂亮的木纹,簪尾雕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莲花,莲花的层层花瓣舒展着,带着曼妙的弧度,仿佛盛开在夏日的池塘边。

   一阵狂喜漫过心头,寂静的空间里都能听见自己“砰砰”的心跳声。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恋恋不舍地将发簪放在了原处。反正早晚是自己的,让他亲手交给自己才好,这么一想,忍不住两颊发热,心中甜蜜得好像是浸在了蜜糖里。

   年夜饭做得异常丰盛,柴锅炖鸡,芋头烧鸭,红烧排骨,家熬鱼,对于很少见到荤腥的外院厨房来说,这四道荤菜绝对是今晚的重头戏。友贵家的坚持自己掌勺,让赵大玲对不能一展厨艺很是遗憾。一道道的菜出锅,盛在盆子里,厨房里弥漫着诱人的肉香,引得大柱子流着口水站在灶台旁。

   其实若说厨艺,友贵家的挺一般,别管是鸡鸭还是排骨,烹饪的手法和配料都是一样的。好在这里的鸡鸭都是土生土养,不像现代的鸡鸭那样是吃饲料激素速成出来的,因此别管怎么烧,都香得诱人。赵大玲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喜欢吃素菜的人,此刻闻着那香味儿也觉得馋得慌。

   唯有在熬鱼的时候赵大玲提出了自己的意见,要将鱼煎一下再熬。友贵家的嫌费油,“这么多的鱼,都煎过来岂不是要用小半罐儿的油。虽说是过年也不能用这么多的油,下半个月还过不过了!”

   穿过来大半年了第一次吃鱼,赵大玲坚持了一下,“是内厨房的方嫂子告诉我的,人家内厨房都是这么熬鱼的,将鱼裹了面糊,在油里煎一下,熬出来的鱼一点儿腥味儿都没有,特别香。”

   “是吗?”友贵家的将信将疑,随即挥手道:“人家内院厨房是做主子的饭食的,跟咱们这里当然不一样。咱们这儿总共才得了二十只鸡鸭,一篓子鱼,半扇猪肉,这是整个正月里的饭菜,得省着吃。人家内院厨房一顿年夜饭都不止这些,还有鹿肉、樟子肉、大雁这些稀缺货,咱们哪能跟人家比。”

   “谁要跟他们比了,不过是想好好吃顿年夜饭罢了。”赵大玲将友贵家的身上的围裙解下来系在自己身上,“娘,你也歇会儿,这道鱼我来做,你也尝尝你闺女的手艺。”

   “死丫头,就一篓子鱼,你可别糟蹋了。”友贵家的还是不放心,被赵大玲推着进了里屋,“你腰不好,已经忙了一天,总站在灶台前腰就更疼了,今晚是大年三十,总是要守岁的,我李婶子她们还等着你一起打牌打个通宵呢,所以先歇会儿养养精神。”

   通宵打牌打动了友贵家的,她躺在炕上伸直了腿,“别说,站了这一天,还真是要扛不住了,要不歇一歇的话,晚上可熬不下来,你是不知道,这一宿的牌打下来也绝对是体力活呢。熬鱼你警醒着些,别糊了,多放些葱姜和大酱,去腥的。”

   赵大玲一一答应了,自信满满地来到灶台前,这回自己的厨艺终于有个用武之地。她在盘子里调了面糊,又磕了两个鸡蛋进去搅拌匀了。以前她熬鱼都是在鱼上直接裹鸡蛋的,现在可不敢这么奢侈,年夜饭要熬半篓子的鱼,那得用掉多少鸡蛋,所以只能加上面糊了。鱼在面糊里蘸了,放进温热的油锅里煎至两面金黄,半篓子大约有十二、三条鱼,都煎完了,才在锅里放入葱姜蒜炝锅、把鱼放进锅里,点了黄酒,又加入酱油、盐、八角、醋等调料,这才往锅里倒入清水没过鱼,盖上木头锅盖前赵大玲还向锅里放了一把洗干净的红枣。

   熬上鱼,另一个灶上的馒头也蒸好了。赵大玲又做了一笼屉的枣塔馒头。这是北方过年的传统面食,一层面皮,一层红枣做成塔形,取节节高升之意,最后用八角蘸了红颜料在枣塔顶端点出一朵红花来。赵大玲一时兴起,又用面裹着红豆沙做了一笼屉孩子们吃的豆沙包,用剪刀剪出小兔子的耳朵,小鸭子的翅膀和小刺猬的一身刺儿,用红豆做小动物的眼睛,两个笼屉摞在一起上灶蒸。

   熬鱼的香味已经飘散出来,味道鲜美之极,好像从香味儿里伸出了一只小手一样勾着人的味觉神经。大柱子含着手指头眼巴巴地看着赵大玲,“姐,你做什么呢,这么香!”

   赵大玲拍掉大柱子的手,“这么大了还吃手,脏不脏!”从锅里用筷子蘸了点儿汤汁儿伸到大柱子嘴里,“尝尝,咸淡合适吗?”

   大柱子咂着嘴,意犹未尽,“姐,真好吃,我要吃鱼!”

   “现在不能吃,一会儿吃饭就能吃上了!”赵大玲刮刮大柱子的小鼻子,“先去玩儿会儿,等炒完这几个青菜就可以开饭了。”

   大年三十,各院的活儿都已经做完了,有等不及的仆役已经早早地来守着厨房领年夜饭,一进厨房都无一例外地吸着鼻子,“什么味儿?这么香!”

   大柱子得意地向众人宣布,“是我姐熬的鱼!”

   鱼熬得了出锅,友贵家的也起来了,见到一盆冒着热气和香味儿的熬鱼忍不住夸奖赵大玲,“都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想不到你这丫头虽然没做过,倒得了老娘几分真传。”

   大柱子人小心眼实,大声道:“我姐做的鱼比娘做的好吃!”

   友贵家的笑着弹大柱子的脑门,“小没良心的,成你姐的狗腿子了!”

   友贵家的和赵大玲忙乎着炒了几个素菜,肉烧茄子干、清炒蘑菇、醋溜白萝卜、酱爆扁豆干。赵大玲又熬糖做了一个拔丝红薯,金灿灿的汤汁裹着事先蒸熟的红薯块儿,夹起一块儿时能拔出长长的细丝,众人都不禁喝起采来。

   那厢长生的米面也磨完了,友贵家的又蒸了一笼年糕,这顿年夜饭才算告一段落。各院的仆役争先恐后地将食盒摆在灶台上和桌子上,七嘴八舌道:“今年的年夜饭尤其的丰盛,我们院子人多,那鱼给我来一条大的。”“友贵家的,可得一碗水端平了,别有的多盛,有的少盛。”“哎呦,大玲子,那块儿排骨上没啥肉光是大骨头,给婶子换一块儿。”“这个兔子、鸭子的豆包怪有趣儿的,多给嫂子一个,带给我家铁蛋成不?”……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等到各院的人都拎着食篮走干净后,他们几人才发现厨房里跟遭了劫一样。一盆的排骨只剩下三两块儿骨头棒子,炖鸡和烧鸭还剩下几个鸡头、鸭头。几个素菜在友贵家的一力防护下剩个盆底儿,而那盆熬鱼在混乱中已经被哄抢光了。

   友贵家的狠狠地骂着,“一窝子土匪似的,见好的就抢。眼皮子浅,爪子又轻,也不怕撑死他们。”

   赵大玲看着盆里连鱼汤都没剩下,也觉得无奈。十几条鱼,是预备着一处一条的,并没有富余,肯定是有人浑水摸鱼领走了两条。

   大柱子扁着嘴要哭,“我要吃鱼,怎么一口还没进嘴就没了呢!”

   赵大玲劝了友贵家的,又安抚大柱子。大柱子不依,泪花在眼里打转,“他们凭什么都拿走了,一条鱼尾巴都不给咱们剩下。”

   长生拿出一把一尺多长的木剑,温言劝慰道:“男孩子不能哭,你看这是什么。”

   大柱子用袖子抹去眼泪,激动地语无伦次,“剑,是一把剑,长生哥,这是给我的吗?”

   长生把木剑交到大柱子手里,大柱子兴奋地拿给友贵家的和赵大玲看,“娘,你看,是一把剑,大侠用的那种剑。姐,你瞧,我有长剑了,比铁蛋和二牛的刀都好看!”

   赵大玲接过来一看,长剑雕得很精细,剑柄上还雕着花纹,顶端有一个镂空的圆孔,“嗯,回头姐姐在剑柄上给你穿个红色的穗子,那样耍起来才好看。”

   友贵家的也笑了,“小皮猴子,小心着耍,别把屋里的东西砸了。”她擦了擦手,“得了,鱼没有,咱们一样得吃年夜饭。”

   “年年有余,年年有余,过年当然得吃鱼。”赵大玲从篓子里挑了挑,挑出一条半大的江鱼。

   “这边的灶都熄火了,再重新点火熬鱼得几点吃饭啊?算了吧玲子,你兄弟也饿了,咱们凑合一顿,赶明儿再炖一锅鱼,提前把咱们吃的盛出来,省得那群没脸的乱抢。”友贵家的刮刮几个盆底儿,将菜装了盘子,倒是也够一家人吃的了。

   “放心吧娘,我一早看见篓子里有这么一条江鱼,刚才熬得都是鲤鱼和鲢鱼,这江鱼是最适合清蒸的,我不用上锅熬,上蒸笼蒸一下,一盏茶的功夫就得。”

   长生闻言诧异地抬头看了赵大玲一眼。

   “蒸鱼多腥气!”友贵家的皱眉道,“就剩几条了,你别糟蹋了那鱼。”

   赵大玲笑言道:“大过年的,没鱼不成宴席,您也换换口味尝尝看。”

   赵大玲用菜刀在鱼身上划了几刀放在盘子里,在鱼上抹上一点儿细盐,摆上葱丝姜丝,再倒上清酱和一点儿黄酒。然后把鱼连着盘子放在笼屉里蒸。一盏茶的功夫后,出锅,又在明火上用铁勺烧了一点儿明油,“刺啦”一声浇在蒸鱼上,这就端上桌了,摆在了桌子的正中间。加上别的菜和一盘子枣塔和豆包,也是热热闹闹的一大桌子。

   长生看着赵大玲忙碌的身影和那盘清蒸鱼,一晃神好像回到了以前,母亲也喜欢这样做鱼。然而如今父母俱已仙逝,只留下他一个人在这人世间。他默默地拿起一个馒头退出厨房准备回到自己的柴房去。赵大玲拉了拉友贵家的衣角,小声央求,“娘……”

   友贵家的瞪了赵大玲一眼,才发话道:“长生啊,大过年的,一起吃个年夜饭,图个热闹。”

   长生摇摇头,“谢谢赵伯母的好意,我还是回柴房吧。”

   友贵家的不乐意了,“一个大男人怎么扭扭捏捏的,让你一块儿吃饭那是为了谢你给大柱子的剑,你看看大柱子乐得跟捡了金元宝似的。你非得自己回柴房,是不是嫌弃我们娘几个?是不是你仗着自己认识几个字儿,觉得跟我这几个粗人一桌吃饭丢脸了?”

   “不是!赵伯母言重了,在下绝无此意。”长生赶紧澄清。

   大柱子已经上前拉着长生不让他走,“长生哥,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一起吃吧,尝尝我姐的手艺。”

   长生犹豫了一下,方躬身道:“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

   赵大玲这才放心下来,抿着嘴在一旁笑。

   友贵家的摇头不已,“听你说话怎么总觉得这么累得慌!”

   四个人在桌子的四边坐下来,屋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炮竹声,增添了一种喜庆的过节气氛。外面飘起了雪花,屋内却有一股别样的温暖。

   “娘,尝尝这个鱼。”赵大玲给友贵家的夹了一筷子,又加了一块儿鱼腹上刺少的肉给大柱子,“柱子,你也尝尝。”

   大柱子扁扁嘴,“不如刚才熬的鱼好吃。”

   友贵家的也咂着嘴摇头,“倒是没什么腥味儿,就是太寡淡了,不如熬的鱼入味儿。”

   赵大玲充满希望地看着长。

   长生在赵大玲殷切的目光下夹了一块儿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喃喃道:“跟我母亲做的鱼是一个味道。”

   “你娘也这么做鱼?”友贵家的一边夹菜一边问道。

   长生点点头,“家母是江南人士,尤其偏爱这种清蒸的鱼,往往亲自动手烹制。家母说过清蒸鱼看着简单,讲究的就是一个火候儿,少一分则带腥,多一分鱼肉就柴了。”

   “哦,原来你娘也是个厨娘。”友贵家的恍然大悟。

   长生不知如何接话。

   赵大玲接过话头,“清蒸鱼就要保留鱼本身的鲜味儿,对于肉质细嫩鲜美的江鱼来说是最好的做法,不会破坏了鱼肉本来的味道,生活在江南一带的人都喜欢从江中打捞上活鱼然后清蒸。北方人喜欢熬鱼,实际上是因为日常见的都是池塘里捞出的鱼,像鲤鱼、鲢鱼这样的,如果不放重一些的作料会有土腥味儿。”

   友贵家的放下啃了一半儿的排骨诧异道:“你倒是说得一套一套的,谁告诉你的?还有,你怎么会做这清蒸鱼的,别说是内院厨房方家媳妇教给你的,我还不知道她们那几个人的厨艺,肯定也不会。”

   赵大玲一时语塞,当着友贵家的总不能说是赵友贵教给她的,或是话本子上看的吧。

   正想着怎么打个岔混过去,就见长生起身拿出一套木头汤勺和锅铲。汤勺和锅铲的长柄都是流畅的弧度,还雕刻着祥云花纹。长生恭恭敬敬地双手呈给友贵家的,“承蒙赵伯母多日照料,在下感激不尽。只是在下身无长物,无以为报,便在闲暇之时做了一套厨具,做得粗糙还望赵伯母不要嫌弃。”

   友贵家的高兴地接过来,拿在手里挥舞了一下,“我那木头汤勺已经裂了,我正要找马管家去要把新汤勺呢。这铲子也好,比铁铲子使着顺手”又细细摩挲了一番,赞道:“你这孩子也真是手巧心细,打磨得一点儿木刺儿都没有,哎呦,还雕着花呢,这回锅里的菜粥都显得金贵了。你若能脱了奴籍倒是不愁饿死,只可惜官奴的奴籍在衙门老爷那儿掌管,你这木雕的手艺是浪费了。”

   “娘!你说什么呢。”赵大玲推了推友贵家的。

   友贵家的也意识到自己说秃噜嘴了,忙招呼着:“来来来,吃鱼,长生啊,你不是喜欢吃这鱼吗,多吃点儿!”

   大柱子吃得满嘴是油,“长生哥,那你送我姐什么?”

   赵大玲想到了柴房里看到的莲花木簪,心砰砰跳了起来,带着希望期许偷看了长生一眼,又赶紧低下头,生怕脸上隐藏不住的笑意会被友贵家的发现。

   长生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盖住所有的心事,半天才轻声道:“在下惭愧,并未为赵姑娘准备什么。”

   一丝失望爬上赵大玲的心头,嘴里的鱼肉也变得味同嚼蜡。

   “哦,那你对我姐可不如我姐对你好。”大柱子童言无忌,自然而然地说出来。“我姐还给你准备了一床新被子呢,我看见她刚才偷偷放你屋里去了。”

   赵大玲很是尴尬,塞给柱子一个刺猬豆沙包,“吃还堵不住你的嘴!”

   友贵家的诧异道:“一床新被子至少要半吊钱呢。死丫头,你哪儿来的闲钱?”

   赵大玲只能道:“我前些日子去栖霞阁帮着三小姐做胭脂水粉,三小姐见我做得用心,便赏了我一吊钱。”

   友贵家的赶着念了几句佛,“这三小姐真是活菩萨,出手这么大方!前两天才刚因为你帮着侍弄水仙花赏你一吊钱,这又赏钱给你!”友贵家的两眼冒光,“那三小姐是不是看上你了?要是能把你调到栖霞阁,那可是你的造化了,梅姨娘是老爷跟前最得脸的,三小姐也最得老爷的疼爱,将来肯定能配个好人家,姑爷肯定非富即贵,如果你能成了三小姐的陪嫁丫头,那……”

   “娘!我除了给别人做小老婆就没有别的出路了吗?”赵大玲不满道。

   “小老婆怎么了?”友贵家的来了精神,桑门也高了几分,“死妮子,娘告诉你,你也别心太高。这饭要一口一口的吃,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你心眼儿放活分点儿,你长得也不差,再好好捯饬捯饬,争取一上来就能被姑爷看上,先做个通房丫头。你要是有那福分生出个一儿半女来,那才能母凭子贵地抬举成姨娘。”

   赵大玲下巴差点儿掉在桌子上,她跟友贵家的思维模式简直不在一个空间维度里。

   长生的脑袋都快扎到饭碗里了,这让赵大玲更是感觉尴尬。她飞快地跑到里屋,拿出给友贵家的和大柱子的礼物,“娘,我给你买的腰封,你快试试吧。”

   友贵家的暂时忘了小老婆的问题,站起来将厚厚的腰封束在腰上,腰封是梅红色的,上面还绣着一朵朵的梅花。友贵家的爱惜地摸了摸,嘴里嗔怪着,“花这冤枉钱做什么。瞧这做工,这是上等人家的夫人和管事穿戴的,我一个厨娘哪用得上这么贵重的东西。你瞧瞧,这么鲜艳的颜色,还绣着花,我一个老婆子戴上让人笑话,成了老不羞的了。”说着就要摘下来。

   “您戴着吧!”赵大玲赶紧拦住,“这腰封厚实又挺括,戴上能支撑着你的腰,站在灶台前就不那么疼了。等晚上打牌的时候,也省得坐一宿累得慌。再说了,您可一点儿也不老,比夫人还年轻好几岁呢。”赵大玲又推了推大柱子,“柱子,你说娘好看不?”

   “嗯!”大柱子坚定地点点头,“娘是府里最好看的。这腰封戴在娘身上,娘就更好看了,比年画上的仙姑还好看。”

   友贵家的笑得合不拢嘴,“瞧我儿子这巧嘴儿,将来准是个干大事儿的。”

   赵大玲又把给大柱子新裁的一条褐色的裤子拿出来,“柱子的裤子都破了,也短了一截儿,等明天大年初一,咱们就把新裤子换上。还有这个小玩意儿,也是给你的。”

   大柱子得了新裤子自然高兴,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赵大玲递给他的一个小猴爬杆儿。一抻旁边的绳子,木头小猴儿就会顺着杆子“咔哒咔哒”地爬到顶端,一松手,又会出溜下来。

   连友贵家的都看着有趣,胡噜着大柱子的脑袋,爱怜道:“今儿柱子是过年了,得了一把剑,又得了新裤子和这小玩意儿,睡觉都能笑醒了。”

   吃过饭,收拾完桌子,长生回到自己的柴房去了。大柱子兴奋地一手挥舞着木剑,一手拿着小猴爬杆儿在屋里转圈儿,非要出去找铁蛋和二牛去显摆,被友贵家的拦下了,“外面下雪了,明天再去玩。”

   眼见天色已晚,外面的雪势越发大了,但是鞭炮声却更加热闹,人们过年的热情丝毫不因寒冷的天气而降低。

   友贵家的坐不住了,“大玲子,你看着柱子,让他早点儿洗洗睡觉。我去找你李婶子打牌去,她们几个肯定已经开局儿了。你也别守岁了,早点儿睡,姑娘家的熬出黑眼圈来可不好看。明天早些起来,给三小姐磕个头去。”

   友贵家的嘱咐完赵大玲,顶风冒雪地出了门,那梅红色的腰封到底没舍得摘下来。

   柱子年岁小,到了睡觉的时间就开始打哈欠,即便外面鞭炮声声,也依旧困得睁不开眼。赵大玲让他洗漱了,脱了外衣上床睡觉。

   大柱子怕压坏了小猴儿爬杆将它放在枕头边上,这才心满意足地抱着木剑翻滚了两下,呼呼睡着了。

   赵大玲给大柱子掖好被子,心里惦记那个没到手的莲花木簪,拿着烛台去了柴房。

   长生久久地坐在柴房里的床铺上,伴着外面震耳的鞭炮声抚摸着那床新被子,那是她抱过来又叠好放在床上的,上面还沾染着她的气息,他舍不得拉开盖在身上。

   外面隐约一个窈窕的身影,有人轻扣柴门“长生,睡了吗?”

   长生差点儿惊跳起来,心砰砰地跳,过了一会儿才涩声道:“我睡了,有事儿明天再说吧。”

   “哦!”屋外的人有些失落。

   长生大气也不敢出,屏息听着外面的动静。

   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赵大玲隔着柴门向他轻声道:“新年快乐!”

   听着屋外的人慢慢走远,长生从怀中掏出本来准备送给赵大玲的发簪,这是他精心雕刻了几个晚上,又细细打磨了好几天才完工的。他本想在除夕之夜送给她,却又退缩了。饭桌上,她从惊喜到失望的眼神,他不是没有看到。他只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长生将莲花木簪放到枕头旁的那堆木牌中间,拿起旁边的一块木牌,上面写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长生看着木牌,心中愁肠百转。

   他曾经以为自己的人生一帆风顺,铺满了鲜花和赞誉。少年得志,金榜题名,年纪轻轻便入翰林院领五品官阶。等待他的是前途似锦,风光无限。他会平步青云,像他的父亲一样成为朝廷的砥柱,会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下娶一个门当户对的世家女子为妻。

   然而所有的一切都在一纸诏书下灰飞烟灭。结党营私,妄议朝政的罪名使身为太傅的父亲锒铛入狱,并在狱中病逝。母亲得知父亲的死讯后悬梁自尽。宗族为了摆脱牵连将他父亲这一脉逐出了族谱,连最好的朋友都再无联系。

   自己本被判为斩监侯,但圣上念及谢氏一门以往的功勋,免了他的死刑,改判其没入奴籍。现在想起来这真是个天大的讽刺,还不如直接砍头来得痛快。大牢里鲜血淋淋的日子他不愿回想,他从不知道人性原来能阴暗卑劣到如此地步,不知道这世上原来有比死亡更痛苦绝望的境地。

   他本以抱定了必死的决心,他活着毫无意义,死对于他来说已是一种仁慈的解脱。然而就在死神向他招手的时候,他遇到了赵大玲。这个厨娘的女儿将他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她给他疗伤,喂他喝水吃药,她用尽办法鼓励他活下去。她出口成章,知道很多他不知道的事儿;她神秘莫测,让他充满疑问又不禁被她吸引;她如此鲜活而温暖,与他见过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样。她仿佛一缕阳光照亮了他阴暗的天空,成了他心底的暖流。

   而此刻他低头看着手中木牌上的那行字,一丝苦涩爬上心头,如今的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许她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