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疗伤

赵眠眠 9759字 2024-07-24 18:12:04
   友贵家的忙完手里的活儿走到门口,双手叉腰,中气十足地一声爆喝:“大柱子,回家吃饭!”

   不一会儿,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知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一身的土,看不出衣裳的颜色,脸上也黑不溜秋的,一道泥一道灰,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貌。

   “小猴崽子,去哪儿滚了这一身的泥?老娘天天累死累活的做饭,还得给你洗衣服!你当你是有钱人的少爷啊,有七八身的衣服倒着穿。告诉你,这身衣服洗了不干,你明天就只能光屁股了!” 友贵家的一边骂一边扭着那个孩子的耳朵。

   那个孩子被扭惯了也不挣扎,被友贵家的提着耳朵,脚步踉跄地拖进屋来,瞪着一双叽里咕噜的眼睛,看见赵大玲,裂开嘴,舌头添了一下掉了门牙的豁洞,“姐!”

   赵大玲抽抽嘴角,下意识地扭过去。

   这就是赵大玲的弟弟赵大柱,大柱子今年六岁,比赵大玲小十岁,却身材瘦小,看上去也就不到五岁的样子,黑不溜秋的,瘦皮猴一样,跟赵大玲记忆中白白胖胖,洋娃娃一样的弟弟没有丝毫的相似之处。赵大玲是个喜欢孩子的人,街上看到可爱的胖娃娃都忍不住停下来逗一逗,可是面前这个瘦皮猴儿跟白胖可爱一点儿也不沾边。

   友贵家的撒开大柱子的耳朵去捡馒头。大柱子好奇地走到赵大玲跟前,看着地上的那个人,“姐,怎么有个死人?”

   “别瞎说!”赵大玲白了大柱子一眼。

   大柱子躲在赵大玲的身后,伸出小脑袋惊惧地看着那人的伤口,“姐,他是被人拿刀给剁了吗?”

   “不是。”赵大玲仔细打量着他遍体的伤痕,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完好的地方,实在是太触目惊心了,“应该是被鞭子一类的东西打的。”

   “那咋跟你身上的鞭伤不一样?你背上是一条一条的,他怎么一片一片的?你看这里,”大柱子忽然指着那人的肩膀惊叫出来,“那白白的是骨头吗?”

   赵大玲叹口气,“这可不是一般的鞭子打的,肯定是鞭梢上裹着铁皮或是有倒刺儿的那种,一鞭下去,就能刮下一块肉来。”

   大柱子吓得小黑脸儿都发白了,用小脏手捂住眼睛不敢再看。

   赵大玲也怕给小孩子带来心理阴影,推推大柱子,“你先吃饭去吧。”

   大柱子如蒙大赦,刺溜跑到桌子前,远远地躲开了。

   友贵家的用筷子敲着碗沿儿,“快过来吃饭,别管那个人了,都已经是在阎王面前勾了名字,一只脚都迈进棺材了,你盯着他管个屁用。”

   友贵家的一个劲儿地催促,赵大玲心情沉重地坐到桌前,“娘,得给这个人找个郎中,他伤得太重了,失血过多,有的伤口已经发炎,那条伤腿也得赶紧找郎中治疗,不然的话……”

   友贵家的闻言白了闺女一眼,“你还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没把他扔院子里已经不错了,你还要去请郎中?大晚上的,院门都落锁了,哪儿去找郎中?再说找郎中不需要银子吗?之前你躺在床上看病请郎中,花光了老娘这些年的积蓄,还找李嫂子和方家媳妇她们都借了银子。现如今家里一点银子都没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将来怎么给你兄弟讨媳妇……”

   友贵家的一边吃一边数落。赵大玲知道友贵家的说的是实情,家里的银子为她治伤治病都花光了,甚至还欠了外债,根本没钱再请郎中。

   穿到这个异世,赵大玲才深切地体会到,底层生活的困顿和无奈。没有地位,没有钱,没有尊严,甚至是没有自由。友贵家的以前是太夫人跟前的二等丫头,赵友贵也是府里的仆役。赵大玲跟赵大柱都算是家生子,生杀予夺仅凭主子的一句话。

   赵大玲食不下咽地胡乱吃了几口馒头,总忍不住回头去看那个卧在地上的身影。吃过饭,大柱子自己找了几块小木头块儿摔着玩,友贵家的抓了把瓜子去找府里几个婶子大娘唠嗑去了,每日晚饭后是她仅有的休闲时间,几个关系还不错的老姐妹在一起说说府里的八卦,再打打牌,是她唯一的娱乐。

   赵大玲将屋里唯一的一盏油灯放在那人身旁的地上,又用铜盆打了一盆微温的水。她从来没有处理过这么骇人的伤口,哆哆嗦嗦地自己先发抖开了,实在是下不去手啊!可是再不施救,这个人必死无疑,赵大玲咬咬牙,赶鸭子上架,这会儿可不是胆小手软的时候。

   她轻轻褪下那人的上衣,其实也就是几片碎布,他身上纵横交错的伤痕毫无遮挡地暴露在赵大玲眼前,看得她一阵心酸。多大的深仇大恨,多狠的心肠,多毒的手段,才会将一个活生生的人打成这样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赵大玲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救活他,只能是死马当作活马医。

   她将干净的布巾在铜盆里沾湿了擦拭那人的伤口。布巾碰到他的伤口时,他畏缩了一下,却是一声没吭。赵大玲下手越发轻缓,不敢去擦,只是用布巾轻轻按在他的伤口上,以温水化开已经干了的血痂,再蘸去血污。

   赵大玲换了三盆水,才勉强把那个人身上擦一遍。即便她再小心谨慎,有的伤口还是裂开了,流出的鲜血浸透了地上的毯子。

   她从里屋的柜子里拿出那罐金疮药,是几个月前她挨过打之后用来涂抹伤口的,因为剩下了大半罐,所以一直存在柜子里。打开罐子,一股清凉的草药味飘了出来。她用手指舀起一坨淡绿色的药膏,涂在那人肩膀的伤口上,那里的伤痕很吓人,隐隐可见惨白的肩骨。她之所以断定不是被刀砍的而是被鞭子打的,就是因为如果是刀伤的话是能够达到这样的深度,但是伤口会很薄,而他的伤口是开放式的,宽两指,像是生生地被撕裂下一条条皮肉一样。

   伤口都抹完了,赵大玲放下罐子,对着他的断腿一筹莫展。她在前世的时候喜欢徒步旅游,所以也曾参加过一个专门针对外伤处理的培训班,知道应该如何制作简易的夹板,处理骨折。但是他的这条腿断骨已经从伤口处戳出来了,总得等复位以后再上夹板。即便她有一颗强大的心脏和救他的决心,也实在是不敢去碰他的腿。

   赵大玲皱着眉头想了想,忽然灵光一现,“大柱子,我记得府里的花匠秦伯以前是个走街串巷的郎中,上次浆洗房的蔡大娘扭了腰,疼得下不了炕,还是秦伯给复的位,你去把他请来给这个人瞧瞧。”

   大柱子放下手里的小木块儿,一溜烟撒腿跑了出去。秦伯无儿无女,独身一人住在外院东角的一个小屋里。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大柱子果真将脚步踉跄的秦伯领了过来。

   秦伯手里还拎着一个酒壶,不时地呷上一口。他双颊酡红,眼睛迷离。赵大玲心里打鼓,他能行吗?不过这会儿也没别人可用,只能靠他了。

   秦伯捏着手指,捏得骨节嘎巴作响,“好久没干这个了,人呢”

   赵大玲和大柱子把秦伯让到厨房里。秦伯看到地上的人也吓了一跳,“好家伙,多大的仇给打成这样!不用治了,埋了吧!”

   秦伯转身拔腿就走,赵大玲苦苦拦住,“秦伯,您再给看看,帮着把他的伤腿处的断骨归位就好,再拖下去,他那腿就真废了。”

   秦伯摇摇头,“大玲子,不是我不管,他已经快没气儿了,这一掰他的腿,他就得活活疼死,老朽好歹做过几年混饭吃的游医,这点儿眼力还是有的。要我看,他撑不过今晚,趁早还是别费那劲儿了。他自己死是是他自己的事儿,可千万别死在我手上。我可不愿意老了老了手里还搭上一条人命。”

   秦伯执意要走,赵大玲只能对着秦伯的背影道:“医者仁心,不会见死不救。若他死了,是他自己的命数,自然不会怪到您老人家的头上。可是如若试都不试一下,眼睁睁看着他死,又于心何忍呢?”

   秦伯停止了脚步,想了想下定决心道:“好吧,那我就试试。不过咱把丑话说头里,他若受不住死了,可跟我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赵大玲忙不迭地点头。秦伯让赵大玲拿条布巾垫到那人的嘴里,怕他受不住咬了舌头。又让她按住那个人的上半身,大柱子按住他的另一条腿。

   赵大玲避开他肩上的伤痕,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感觉到掌心下嶙峋的骨头。她紧张地看着秦伯,就见秦伯将带来的半壶烧酒倒在了他的伤腿上,手下的人猛地一僵,绷直了身体,细碎的呻吟从他的嘴里溢出,听着让人异常的揪心。刚才给他清洗伤口时他都没有发出过声音,此刻显然是痛得难以忍受。

   赵大玲祈祷快点儿结束对他的这种折磨,忍不住问正在顺着他的腿骨一点点摸索的秦伯,“秦伯,怎么样?能接上吗?”

   秦伯抬起手臂,用袖子抹抹额头的汗珠,“有啥接不上的?接是能接,但是能不能挺过去要看他自己的造化了!”话音刚落,只听“咔嚓”一声,秦伯在那人的断骨处突然一发力,将露出伤口的断骨掰正。

   赵大玲只感到手下的人猛地往上一挺,身体绷得像一道随时要折断的弓弦,她几乎按不住他,只能揽住他瘦削的肩膀,差不多是将他的上半身搂在了怀里。他的头徒劳地向后仰,露出修长的脖颈,颈上的青筋都迸了出来。赵大玲轻拍着他的后背,一叠声地安慰他,“好了好了,过去了,过去了……”

   他慢慢地卸掉身上的力气,瘫软在赵大玲的怀里,头一歪,昏死过去。

   秦伯将剩下的烧酒都倒在他腿部的伤口上。赵大玲替他庆幸,好在他已经昏死过去了,毫无知觉。赵大玲在他的伤口处又涂上了厚厚的一层药膏,撕了一床干净的床单,将布条当作绷带缠裹在他腿上。之后赵大玲让大柱子去柴房找了两条一尺多长整齐的木头,固定在他的伤腿两侧,用布条缠住,做了一个简易的夹板。

   秦伯赞许地点点头,“大玲子,看不出你还懂些医理。一会儿让大柱子去我那里拿点儿草药过来,他难保会发热,你熬了喂给他。好赖就看这一宿了,若是熬过去了,便能捡条命。”

   赵大玲谢过秦伯,屋里实在是家徒四壁,没有能拿出手的东西。她在厨房翻了一通,用油纸包了一些煮花生和豆腐干给秦伯。秦伯不要,赵大玲塞给他,“没什么报答您的,这点儿东西给您当个下酒菜。劳您费力不说,还欠您一壶酒呢,等我下个月得了月钱,一定给您补上。”

   秦伯这才接了油纸包,拎着空酒壶走了。赵大玲让大柱子跟秦伯去取草药,自己回到屋里发愁地看着地上依旧昏迷不醒的人,看得见的伤口是都处理了,但这个人受了这么重的伤,肯定会引起感染,谁知道他能不能撑到明天呢。

   赵大玲蹲下身,伸手拂开他额前被冷汗浸湿的头发,将手背轻搭在他的额头上。他的额头饱满,皮肤光洁而细润,只是温度很高,炙烤着她的手背,不出所料,他还是发烧了,而且烧得很厉害。赵大玲叹口气,秦伯说得没错,他能不能活下来就看今晚了。

   赵大玲绞了条干净的帕子,替他擦了脸,当那张布满泥渍和血污的脸完全露出来的时候,她不禁一怔。相比较他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他的脸还算完好,面颊处有些擦伤,一边的唇角破损了,额角也破了,有很大一片伤痕,伤口处还在渗血。但这些伤痕无损他清俊的容貌。赵大玲只觉得自己活了两辈子还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

   他看上去很年轻,最多也就二十岁,秀挺而修长的眉毛鸦羽一般黑亮,衬得他的脸越发显的苍白。他眉心微蹙,眼睛紧闭着,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弧形的黛色阴影,让人不禁遐想当他睁开眼时将是怎样的一番霁月风光。他的鼻梁笔直挺秀,干涸而毫无血色的嘴唇紧紧地抿着,唇角微微向下弯,即便在昏迷中依旧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呻吟来。联想到刚才友贵家的说他之前从大牢里出来的,赵大玲有些黯然。这个人,他一定吃了很多的苦。

   赵大玲用凉水洗干净帕子,将带着凉意的湿帕搭在他的额头上。又起身倒了碗温水回到他身旁,用汤勺舀了送到他唇边,他已没有意识吞咽,水顺着他的唇角流到形状精致美好的下颌。

   赵大玲只能跪坐在他头顶上方,将他的头搬起来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汤勺压开他的嘴唇,趁他张嘴之际将水灌进他嘴里。

   许是被水呛到了,那个人轻吟了一声,苏醒过来。只是他没有睁开眼睛,依旧紧闭着。在赵大玲再次将汤勺递到他嘴边时,他微微别开头,避开汤勺。

   赵大玲知道这个人受过这么多的苦难,已是一心求死,生无可恋,这种求死的态度让他突破了人体求生的本能。即便失血过多,即便发着高烧,他也不愿再喝一口水来延续自己的生命。

   赵大玲固执地将勺子放到他的嘴唇上,轻声劝道:“你流了那么多的血,又在发烧,不喝点儿水的话会死的。”

   他充耳不闻,静默得让赵大玲以为她面对的是一个了无生气的雕像。

   既然他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赵大玲只能换个角度劝他,“蝼蚁尚且惜生命,你年纪轻轻为何一心求死呢?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这个道理连三岁的娃娃都懂。”

   他依旧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让赵大玲的话都消散在了空气中。赵大玲很是泄气,但又不忍心看着一个生命在眼前消逝,她愿意尽她所能救他,可他也要有求生的欲望才行,对于一个生无可恋的人来说,再多的安慰鼓励都是枉然。

   赵大玲只能使出最后的杀手锏,“喂,我费了半天劲儿救你,可不是为了看你自寻死路的。你要死也行,总得先报了我的救命之恩吧。你白用了我家的药,弄脏了我家的毯子,又浪费我撕了一条床单子给你裹伤。对了,刚才我还给了秦伯一包花生和豆腐干报答他为你接上了断腿。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自己数数你已经受了我多少滴的恩德了。你说,你欠了我这么多,是不是不能就这样一死了之?我这儿的柴还没劈,水还没挑,你好歹应该等你好了,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报答我,然后再去寻死觅活吧!”

   赵大玲一口气说完,自己也觉得很不讲理,人家只想安安静静地去死,又没求她相救,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救他,让他多受了好多罪。现在这样挟恩求报,很有几分无赖的意思。

   他默默不语,在昏暗的油灯下,甚至看不出胸膛呼吸的起伏。赵大玲屏住呼吸看着他,一直举在半空中拿着汤勺的手都开始打哆嗦了。就在她忍不住要放弃的时候,他微微张开嘴,衔住了装满水的勺子……

   赵大玲喂了他大半碗水,他轻轻摇头,表示不要了。正好大柱子回来,带回来一包草药。赵大玲打开一看,她只认识其中的芦根、金银花、麦冬、甘草几味常见的中药,还有些看不出是什么的,想来是清热败火的方子。

   大柱子又一边自己玩去了,赵大玲用小灶剩余的炉火煎药。想着这个人瘦成那样,必是很久没吃东西,便热了一碗中午剩的小米粥,厨房里份例的鸡蛋已经没了,赵大玲只能翻箱倒柜地找出友贵家的藏的鸡蛋卧了一个在里面,虽然小米粥卧鸡蛋很是不伦不类的,好歹也算是一点儿营养吧。

   御史府听上去光鲜,那也是几个主子们的光鲜。底层的仆役们没什么油水,连鸡蛋在外厨房都是紧俏货,采买的份例给的很少,一个月也就一篓子,最多能炒菜时打几个当配料或者在一大锅菜汤里飞几个鸡蛋花。架不住吃饭人多,这一篓子鸡蛋根本支撑不到月底。

   友贵家的虽是厨娘,但也不敢公开多吃多占,府里的规矩大,再说友贵家的虽然泼辣却也不是那贪小便宜的性子。这屋里剩下的为数不多的十几个鸡蛋还是友贵家的平日省吃俭用,存下几个大子儿让外院的小厮从外面买回来预备着自家人吃的,所以用一个粗瓷碗装着藏在了里屋的柜子里。

   赵大玲用勺子舀起热粥,吹温了喂给那个人。他只尝试着吃了一口,却一歪头干呕了起来。赵大玲顺着他的后背,碰到他背上的伤口又赶紧改为轻拍,“我知道你好久没有吃东西了,胃里已经不接受任何食物,可是那你也要强忍着吃一点儿。一会儿还要喝药,空腹吃药效果不好。”

   在赵大玲的轻声劝慰中,他慢慢安静下来。赵大玲一边劝着一边又舀了粥喂给他,他听话地咽下,只是每一勺都咽得很慢很艰难,眉头紧锁,手指紧紧地揪着身下的毯子,仅仅是吞咽的动作都让他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一碗粥喂了大约有小半个时辰。大柱自己也玩腻了,哈欠连天地困得睁不开眼。赵大玲拉过大柱子,打水给他让他自己洗了脸和手脚,又逼着他用粗盐刷了牙。大柱子摇摇晃晃闭着眼滚到里屋的炕上,不一会儿就呼呼地睡着了。

   药已煎好,黑乎乎的一碗,散发着浓烈的苦味。赵大玲这一晚上没干别的,光是喂水喂粥喂药。

   夜色已浓,友贵家的串门回来,“今天手气还不错,最后几把牌想啥来啥,挣了十几个铜钱,把那几个老货气得直翻白眼。”她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进了屋。

    “死丫头,你干什么呢?” 友贵家的哈欠打了一半突然顿住,瞪着眼睛指着赵大玲大声喝道。

   她嗓门太大,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突兀,赵大玲吓得手一抖,刚舀起的一勺热汤药都洒在了那人的脸上。“对不起,烫到你了吧!”她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他的脸。

   友贵家的“嗷”的一嗓子,“你个不知羞的,你怎么……”她及时地收了嗓门,警惕地回身关上门,勉强压低了音量,气急败坏道:“你个姑娘家的,怎么把个大男人搂在怀里,若是被旁人看到,你这辈子就完了,别想嫁出去,你知不知道?”

   赵大玲低头看看,自己只是把他的脑袋放在了腿上,方便喂药,不算搂怀里吧?还不待赵大玲分辨,友贵家的已经上来一拽赵大玲的胳膊把她拉起来,那人的脑袋“咚”的一声落在了地上,赵大玲看着都替他疼得慌。

   “娘,”赵大玲赶紧解释,“我就是给他喂药,我没力气把他拖进里屋搬到床上去,只能让他躺地上,可是他躺地上太低,我只能把他脑袋架起来……”

   “老娘怎么生个你这么个没脑子的赔钱货!老娘不过出去打会儿牌,你就抱着脑袋给他喂上药了。”友贵家的气疯了,用指头对着闺女的脑门戳戳点点,“怎么?你还要把他搬炕上去?”

   赵大玲有些无语,她倒是一时情急忘记了古代男女大防严重。虽然他们这样的下等仆役不像贵族小姐那样有那么多的忌讳,连看一眼都算是失了清白,但是肢体接触还是被禁止的。

    赵大玲手里还举着剩下的半碗药,向友贵家的道:“还剩半碗,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吧。”

    “老娘来送!”友贵家的豪迈地接过碗,上前两步,一把捏住那人的下颌,趁他张嘴之际,将半碗药都倒了进去。在赵大玲的目瞪口呆中,友贵家的得意地站起身,“这不就行了。”

    时辰不早了,到了睡觉的时候友贵家的围着那个人转了两圈,也有些发愁,“虽说就剩半口气了,但也不能把个男人放屋里吧,你将来还得嫁人呢,这传出去可不好听。”

    “深更半夜的,也不好再另找地方,就让他在屋里待一晚吧,明天我把外面的柴房腾出来再把他挪过去。”赵大玲向友贵家的央求道。

    友贵家的想了想,也没有别的办法,一摔帘子进屋睡觉去了。

   赵大玲拿了床被子盖在那人身上。他习惯性地蜷起身体,向里侧卧着,手抱着自己瘦削的肩膀。因为看不到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是睡了还是醒着。

   虽然累得浑身瘫软只想一头倒在床上,但赵大玲还是烧了一盆热水端到柴房擦洗,这是作为厨娘的女儿最大的福利,她可以天天有热水擦身洗澡。作为现代人,每日洗澡已是基本的生活需求,其他的可以慢慢适应,只有这一点根深蒂固。

   进了柴房锁好门,她才脱下身上灰不溜秋的粗布衣服,用布巾蘸了热水慢慢擦洗。这具身体很年轻,带着少女的青涩和消瘦。热水沾到后背有点儿刺痛,扭头能看到后背上一道一道粉色的伤痕,伤疤掉了,露出新长出的嫩肉。

   擦洗后她换上干净的细布里衣又将外衣套在身上,才举着油灯回到屋里。屋里分为里外两间,外屋是灶台,还有一张破木头桌子和几个凳子。里屋便是她们娘仨儿住的屋子,与外面的厨房仅有一道破旧得看不出颜色的门帘隔着。屋里有一个破柜子,一个掉了漆皮露出木头且摇摇欲坠的梳妆台和一个脸盆架。沿窗根是一个大通铺。

   就在这个大通铺上,赵大玲躺了三个多月。准确的说前一个月因为后背的伤都是扒着的,后来才能仰面躺。那几个月里背上剧痛,病得浑浑噩噩,再加上莫名穿到异世的惶恐让她恨不得立刻死掉,是大玲子的娘一直照料她。虽然她嘴里骂骂咧咧,没有一刻得闲地数落大玲子这个“讨债鬼”,但是为了给大玲子医病治伤,她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甚至找别人借钱才保住了赵大玲这条命。

   虽然现如今的赵大玲不是她的女儿,但是却占用了她女儿的身体,再说就凭她那几个月的照料,叫她一声“娘”,也让赵大玲心甘情愿。

   这会儿大柱子四仰八叉地睡在大通铺的最里面,在睡梦中还不时哼哼唧唧地磨牙,友贵家的也摊着手脚打起了呼噜。赵大玲想起了自己的爸爸妈妈,眼窝一热落下泪来。当她还是姜诺的时候,爸爸和妈妈离了婚,各自组建了家庭,又各给她添了一个弟弟,只是一个同父异母,一个同母异父。

   她当时躲在被子里哭,虽然父母依旧对自己很好,继父和继母也对自己很客气,但是她总觉得父母不再爱她,整个世界都背弃了自己,以至于她跟两个弟弟都不大亲近。

   现在想来,是自己太自私了。此时此刻她很庆幸自己不是父母唯一的孩子,虽然自己的骤然离开会让他们痛苦难过,但好在他们还各有完整的家庭,有别的孩子在膝下承欢,还有精神寄托。这多多少少让赵大玲感到安慰。

   赵大玲甩甩头不敢再想,拿起桌上的掉了几个齿儿的梳子,对着梳妆台上乌突突破损了一个角儿的铜镜一下一下地梳通头发。镜中人有着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长度及腰,这让赵大玲不得不放弃了每天洗头,改为两、三天一洗。因为在古代洗头太麻烦了,又没有吹风机,等着晾干就要一个时辰。

   昏黄的油灯下,赵大玲仔细打量着铜镜里的人。这具身体的皮肤很好,细腻光洁,也是古代没有污染的缘故,看上去水灵通透,而且还很白皙,即便与五小姐那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比也毫不逊色,大概是这三个多月一直躺在屋里给闷白了。镜中映出一张荷瓣儿一样的小脸,下颌优美,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再加上挺秀的鼻子和形状美好的嘴,虽算不上有多美艳绝伦,但也是个明眸皓齿,青春美好的女孩子。据说以前的大玲子很健壮,一顿能吃两个馒头,还很有一把子力气,躺了这几个月瘦了许多,成了现在这个模样。

   其实单就相貌而言,友贵家的年轻时肯定不差,是那种明艳爽朗的漂亮。赵大玲的眼睛和嘴跟她娘很像,只是赵大玲整体偏清秀,少了她娘那种泼辣爽利的气度。即便现在,友贵家的也算是风韵犹存,只是常年繁重的劳作,让她过早显得衰老。算算岁数,她也就不到四十,却已经皮肤粗糙,不笑的时候眼角也能看出皱纹。赵大玲知道她过得很不容易,她也曾风光过,未出嫁时是老夫人跟前的二等丫鬟,老夫人做主许给了当时在老爷跟前当差的赵友贵,用她的话说,赵友贵清清俊俊的很是个人物。这点上从赵大玲的相貌也能看出来,赵大玲主要还应该是长得像她爹的。

   可惜五年前,大柱子才刚一岁的时候,赵友贵就病死了,留下了友贵家的和两个孩子。失去了丈夫,再加上自己又是那么个自以为不吃亏,实则四处得罪人的脾气,便被发放到外厨房做厨娘,活累还没油水。原本在外院他们一家人住着的两间联通的屋子也被府里收回了,娘仨儿被打发到厨房旁的破屋子里住,美其名曰住的近,方便做饭。

    作为柳府的家生子,赵大玲实在是看不到她的生活有什么光亮,未来有什么希望。没有主家的发话,她根本不可能离开这里,过自由自在的生活。这里等级森严,户籍制度严苛,逃奴只有死路一条。最要命的是家生子都是死契,不像从人牙子手里买来的仆役,还有攒够钱替自己赎身一说。死契的意思就是这条命都是属于主子的,除非主子开恩给消了奴籍,否则一辈子要在柳府里为奴为婢。年满十八岁,如果没能成功爬上男主子的床成为通房什么的,主子可以随意将她指给哪个小厮,将来生的孩子还是这家的仆役。

    这个认知让赵大玲郁闷得半宿没睡着。赵大玲从异世穿过来,还一直处在震惊和难以置信中,在这屋子里躺的那三个多月里只想着怎么回到现代去,直到她伤愈从炕上爬起来时才认命,现阶段,她的首要任务只是活下去,至于怎么活得好,活得有尊严,暂时无法提到日程上来。

    直到后半夜赵大玲才勉强眯了一会儿。她梦见了在现代的妈妈,微笑着给她开门,妈妈做了一桌子的菜都是她爱吃的。赵大玲倍感幸福地坐到桌前,刚拿起筷子夹起她最爱的清炒芦蒿,墙上咕咕钟的黄色小鸟就推开窗户探出头来,“咕咕、咕咕”地叫个不停。

    赵大玲心烦意乱地挥挥手,那个声音却挥之不去,好像就响在耳边一样。勉强睁开眼睛,才发现妈妈和一桌子的美味都不过是梦一场。赵大玲躺在硬梆梆的土炕上,不远处大柱子睡得口水横流,窗外依旧黑洞洞的,那个恼人的声音是窗根下的大公鸡在打鸣。

   友贵家的已经起身开始准备早饭了,她每天天不亮就会起床,因为过了寅时,就会陆续有各院的仆役来领早饭。从早到晚,友贵家的一天根本不得闲,忙得跟陀螺一样。好在外厨房的饭菜简单,早饭就是主食加粥,午饭与晚饭是一个热菜,一样主食,一个粥或菜汤,只有逢年过节或是老夫人和老爷夫人的生辰才能多几样菜。

   赵大玲也是穿过来以后才知道身为下等仆役,只能吃得如此简陋。古代物资还是很匮乏的,即便是那些主子,也不是天天的山珍海味随便吃。这里没有催熟剂,没有农药,所有的农副产品都是依靠老天,因此产量远比不上现代,平民百姓过年才能吃上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唯一的好处就是吃着放心,再也不用担心有毒有害。

   当然身为主子,再怎么说也比仆役们吃得好多了。除了友贵家的掌勺的外院厨房以外,柳府有好几个厨房专门是给主子们做饭的。老夫人的院子里有一个小厨房;老爷夫人院子里也有一个小厨房;大少爷院子里本来是没有的,可是大少夫人是蜀中人,吃不惯京城的饭菜,从家里带了一个蜀中的厨子自己做着吃,可怜大少爷常常吃得满嘴起泡,不时要到老夫人或者是夫人那里打牙祭。其他姨娘、少爷、少夫人和小姐这些主子的饭都是由内院的大厨房做的。

    耳听外屋的厨房里呯呯邦邦的,赵大玲赶紧起来,换上放在床头的粗布外衣,也来到厨房帮友贵家的准备早饭。她先去看了一眼地上的人,他依旧保持着昨晚的姿势,抱着自己的肩膀侧卧在地上,仿佛一整夜都没有动过。赵大玲趁友贵家的不备,将手悄悄地放在他的背心,隔着一层破布感觉到他轻缓的心跳敲击着自己的掌心。她不禁吁出一口气来,还活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