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上）

此时，正是日暮时候，寥落的龙首原上，苍空之中，有一行偕翼夜行的飞鸿经过。它们偶尔发出的那呼朋引伴的瑟瑟的吭鸣声，让这荒烟蔓草的未央宫遗址更越发地显得萧飒、荒芜和凄凉。

逐渐变得黯淡朦胧的天光，照着如许空旷寂静的原野，使得整座天地，仿佛都在刹那之间变得沉重、辽邈，犹如那谁的愁情与忧思，渺渺无际无边。也使得那独立在这座昔日象征着帝王世家的豪奢，如今却丛蓁芜杂，冷寂萧索处所凝眸远方，似乎深有期待的魁梧人影，身上蓦然裹挟了一股悲怆、沧桑，却又激越、桀骜不驯的磁场，与之同时，此人身上，却亦流露出一种傲看苍茫的强横气魄！

却见这人一袭米乳色长衫，在浓郁的夜岚中猎猎飘飞如魅，但他伟岸的身躯和脸上佩戴的青檀木面具，又使他诡谲如一尊魔酋！

他沐浴幽冷夜色，临风而立，似是忽然心有所感，慨然长吟：“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

十年前的龙首原，荒凉如同今日。但那一天，应是他一生中最难割舍的日子——

那一天，他和已是季夫人身份的她再次夜上龙首原。

月暗朦明，星稀如缀，她神情亦自幽昧难猜，淡淡说道：“蛟儿他,还好吧？”她口中所说的“蛟儿”是他们的儿子，他向来珍之若璧。多少年了，每当二人会面，她总是先问这个。

他也如往常一般先点头，然后才说道：“很好。”她似含深意地瞥视他一瞥：“好就好。我还以为你光顾和华阳那贱婢打得火热，把蛟儿也像对我一样，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他一脸尴尬之相,说道：“琴，看你这是说哪里话？我这样做，还不是为了咱一家人的将来。”伸手就要抱搂她，却被她一手打脱，愤愤地说道：“少来假惺惺的这套骗人。当初你左右横竖求我嫁给季人昭，就是看上他家万贯家财和刀谱。现在季人昭也死了，你梦寐以求的刀和刀谱也到手了，只要再把他的家产盘过去，你就万无一失啦，就可以一脚踹开我，去和华阳贱婢风流快快活啦！”

这番话来势汹汹，看来，在她心中酝酿已久。他有点措手不及地盯着她——殷琴心，这个从十二岁就跟着他闯荡险恶风波的女子。他一向以为她对自己会是一万个千依百顺，却没想到今天才见面，她的表情竟如此激烈。

“琴，”他迅速调整好了心态，展臂紧紧揽住她，用低低的声音紧附在她耳朵边，呢喃也似的说道：“就算我负尽天下人，也绝不有丝毫亏负于你。”

“算了吧。”殷琴心不动，只冷漠的回道：“这话你对那云贵的苗女陈灵青才说过几年？如今却又向我施展故伎？要不是有她作前车之鉴，我或许还会上你的当。”

他闻言一呆，半晌才道：“你知道她的事？”

殷琴心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他微有愠意，慢慢地说道：“你竟时时监视我？”殷琴心毫不畏惧地迎接住他咄咄逼人的灼热目光，锐声说道：“我为你生下蛟儿，又为你嫁入季家，你却瞒着我到处拈花惹草，卖弄风。难道，我居然连一点刺探、知情的权利都不能有吗？”

他眉峰一转，忙掩住她的嘴，轻声笑道：“琴呀，你别呷着没来由的干醋啦。她哪能比得上你呢？我接近她，还不是为了我们和我们的蛟儿——你不都知道了，到后来我就完全摆地脱了和她的关系！”

“你把《千毒宝录》骗到手上，得偿所愿，自然是一脚将她踹开。”殷琴心面带寒色地说道：“但是我自己知道，她的昨日警示着我的明天。”

“怎么会！”他强装笑颜道：“琴，难道你忘了吗？我们，还有我们的蛟儿，只有我们才是一起的，我们才是一家人呀！”

“蛟儿。”想到孩子，殷琴心全身一阵暖流电传而过。内心之中久被压抑的慈母之意泛滥心头。但她很快就平息了满胸次的微澜，随即不动声色地说道：“嗨，你跟那陈灵青，不是也生了个娴儿么？要是你心里还有我，头脑里还挂着蛟儿，你又哪能和别的女人胡来，生下女儿？”

“这个——”他虚弱地辩解道：“那个，只怪我一时糊涂，当时又……花香迷人，身不由主——”话犹未完，就给殷琴心狠狠地以猛力推开，大步朝前冲去。他见状内心暗自发笑，可又不失时机地连忙叫道：“琴，这个、这个，我确实有负于你，但是我心里也很不好受呀！不知有多少回，每当我在梦中惊醒，就会为了这事，为了这件背叛你的行为深深自责。总想尽力地做出些补偿。可是你也知道，那个叫做陈灵青的女子毕竟远不如你，并且事已过去，你又何必为此耿耿于怀，非要闹得彼此不快呢？”

殷琴心格格地干笑两声，回头望着他，用生涩的语调说道：“别再在我面前演戏了。我们相识相处二十多年，你什么性子我还不清楚吗？陈灵青也许有不及我的地方，你从头到尾都只是为那部毒经玩弄于她。可是华阳那贱婢呢？她出身极尊，天潢贵胄，我又有什么可以拿来跟她试比？无论从哪一方面，我和她，都只是一场天壤之别的比照吧?也正因为此，我就不难猜测到自己将来的结局。你、你这个人呀……

你要知道，我不想被骗得一无所有之后遭弃如遗……我只要从此以后，不再跟你相见，不再受你欺骗，能替季家守住这份家业，便别无它求——”他暗暗地吃了一大惊，快步地走过去，紧紧攥住她的双腕，一字一字的说道：“琴，你当真如此绝情？”

殷琴心摇头，双目中涟涟闪落了两行珠泪，话音如泣，哑然说道：“绝情的不是我，而是你啊。我跟随了你二十多年，却越来越发现自己不了解你。想想你的为人处事，实在叫我产生后怕。”

他中心摇摇，却强自镇定道：“哪有的事。琴，我还是我，一点都没变。”殷琴心眸子潮湿如有云雾，定定的看着他的眼睛，如叹息一般地说道：“不，你变了，一年一年地，在不断变化。”她的视线移开，目光里有物潸然。她似在追溯旧事，又似在惆怅方才。最后又把它收回来，怔怔地摩挲着他的脸庞，梦呓般说道：“也许是我错觉，你从一开始就有一副雄心壮志。只是那时距离实现还比较远，我没有感受到吧而现在，你已经靠近了目标，我才突然发现，所以竟感到很惊讶，很惶恐，觉得有那么的不可思议熟悉的你仿佛在顷刻之间完全陌生——”

“琴，你别这样说。好像我已变成一个罪孽深重的元凶巨恶一样了。”他颇为风姿焕发地张开怀抱道：“那只是你的幻觉而已。也怪我常年不在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