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晴晓柒 3487字 2024-07-16 16:50:34
这是一条东西走向的街道,从东头到西有纵深有两百米的样子,有一点点弯,呈“弓”背形。路面不是很宽,也就将将错开两辆汽车。原来路面没这么窄,自从镇政府号召大伙搞生态文明街区,到两边加修了两条绿化带,就使它变成现在这样了。这条街叫“北安街”,是小镇最北端的一条街,东邻庙村,西邻张王桥村,北邻北旺集村。

这条街有些年头了,道路两边的住户也都是老住户,因此路过的人们一眼就能看出谁家的生活比较富裕,谁家的日子比较贫困。那些门脸儿明亮、堂皇、添加了不少现代装饰的(如铁栅栏、金属院门、彩钢屋顶、塑钢门窗等)就是家里闲钱比较充裕的,进钱也相对较容易的。而那些依旧破墙烂瓦、木板院门、庭院阴暗潮湿的,不是家庭经济条件一般,就是挣钱将够开销的。像这样住户在北安街还是很多的,因此明显地显示出与总体趋势的不协调。

在这条街上,有三家理发店(都是霓虹灯广告牌上明晃晃写着“美发”的那种,而实际上比剃头房也强不了多少的那种)三家小餐馆(差不多只卖包子、饺子)、两个修鞋铺、四家小卖部、两个成衣店和一个家电维修部。这个家电维修部在街北面靠东头一点的位置,东边挨着修鞋铺,西边挨着一家小卖部,正房四间,屋后紧挨正房接出了两间偏厦子,总体呈双“梯”形。银白色铁栅栏围成的院落,老式青色砖瓦结构的门楼,向内侧两边分开的黑色金属院门,左边门垛上竖着挂一块长条形木牌,白底黑字,写的是“向阳家电维修中心”。院内青砖铺的甬路,甬路两边是小小的菜园,栽种着几畦水葱、青椒、豆角等,窗前有葡萄架,敞开的双扇门上挂着虾米须的帘子,门楣上方挂一块很大的彩色广告牌,写的也是“向阳家电维修中心”。

这就是太阳的店,也是太阳的家。

进到里边,头一间是原来的两间屋子打通变成现在这样子的,有四十平米的面积,非常宽敞明亮,供太阳修理家电用。屋子的西面靠着西山墙有一条从南墙顶到北墙的像吧台一样的条案,高七十公分,宽六十公分,上面摆满了各种家用电器。条案下面,是像写字台一样的众多宽窄不一的抽屉,装的是大大小小各种各样的电器配件以及维修工具,这是太阳专门为自己量身设计的,他管这叫“工作台”,管这间屋子叫“工作室”。他之所以把工作台设计成这样,完全出于方便的考虑,这样他就可以从南头依次修到北头而不必频繁搬动那些待修或修好的电器。工作室的北面有两扇门,靠西边那扇门是太阳的卧室,东边那扇门是他家的厨房,他每天吃的就是妈妈从那里边做出来的饭菜。工作室的东面还有一扇门,门里是客厅,客厅东山墙上靠北头的一扇门里就是妈妈的卧室了。

太阳不是家里最大的孩子,他有个大哥,大哥的名字叫向朝阳。一听这名字,人们眼前肯定会闪现出一个既阳光又充满朝气的男人,太阳的大哥也的确是这样一个男人。不过那已是过去时了,如今大哥结了婚,有了妻子,有了孩子,尤其妻子缺乏温柔美丽(至少没有谈恋爱时温柔美丽);尤其家境不甚富足;尤其工作不甚理想;尤其孩子不如别人家的孩子聪明。如此种种叠加在一起所产生出来的效应,哪怕是再有朝气再阳光的男人也会变得消沉的,至少会变得消极,特别是大哥那样的没有大富贵的本事却想大富大贵的人。

太阳的二姐叫向夕阳。

“二姐”的意思有时候并不是“第二个姐姐”的意思,她只是按照大排行排在了向朝阳之后,向太阳之前,因此太阳管她叫二姐。二姐正在读大学,学的是国际商贸,人不但才高八斗,且容颜靓丽,至少在太阳眼里是大大的美女。

太阳排行在三,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妈妈嘴里的“三儿”,左邻右舍也都叫他“三儿”。

太阳回到家的时候,正赶上大哥在这儿,大哥显然已来了一会儿,正在同妈妈说这话,见太阳进来,就闭口不说了。

太阳说:“说吧,家里没有背着我的事儿。”

大哥稍稍有点尴尬,说:“哎我说三儿,你这有买卖了也不着个家儿,能行吗?”

太阳不冷不热地:“不行,所以不挣啥钱。”

大哥干笑了笑。

妈妈在给太阳洗衣服,因为只有两件衬衣,所以没有用洗衣机。

妈妈说:“三儿啊,向前这不是上初中了吗,花销挺大的,你大哥一个人挣钱总不能只供他一个人花不是?钱有点儿紧,你大哥今儿个来,就是想让咱们给张罗俩钱儿。”

太阳心里非常不痛快。

大哥结婚后,本来是和他们住在一块儿的,二姐是女孩儿,迟早是人家的人,他身体又是那个样子,因此为爸爸妈妈养老送终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大哥肩上。但是嫂子三天两头跟婆婆吵架,原因是嫂子怨怪妈妈把钱都花在了他和二姐身上,而大哥又是一个万事唯老婆第一的男人,事态发展到后来,分家便不可避免,因此在三年之前就搬出了这个家。

其实太阳早就知道,嫂子跟妈妈吵架并不完全是因为钱,钱只不过是借题发挥而已,更多地是因为他。就当时的发展趋势,嫂子感到她将来要赡养的不光是公公婆婆,还有他这个小叔子。公婆年事已高,用不了几年便会入土而安,然而对他这个比他们小很多的小叔子,无疑是要赡养他一辈子,有可能一辈子还不算完,还要拖累他们的儿子。对于这样子的负担,其实任何一个人都很难接受,何况是自己的嫂子。这一点太阳还是能够理解的,但是他这样的人所拥有的超出常人的自尊心叫他无论如何不能接受嫂子、包括所有人对他的来自心底里的歧视。

另外,太阳觉得大哥不应该再伸手朝妈妈要钱了,他已经是个完全独立能自食其力的人了,再者,爸爸、妈妈将他抚育成人,又给他找工作、娶媳妇、买房子,那样没做到?哪样不得花钱?这一切爸爸、妈妈岂非已做到仁至义尽?他也应该满足了。

爸爸有手艺,在镇机修厂退休后一直出门在外打工,妈妈对儿子又溺爱,所以家中的经济大权一向由太阳掌管,因此妈妈才征求他的意见。

太阳说:“哥,钱的事儿你甭指望,不是我这当弟弟的不讲情分,咱家的情况你也清楚,我开店借冰花家的两万块钱到去年才还上,今年我又添了台电子检测仪和一些别的设备,又花了不少。另外,我二姐马上毕业了,如果她‘考研’还得一大笔钱,一旦家底儿弄空了,到时候一抓瞎,我二姐不得埋怨我一辈子?你说现在这三头五百的还叫钱吗?我就算给你三头五百的你也不能拿啊,我看你还是想想别的招儿你吧。”

大哥在他意料之中地脸色不好看了,眼里、口里都含着冷笑的意味,说:“哎得,老三,什么都甭说了,妈刚才跟我说的也是这套话,看来你们早就串通好了来对付我。哼,至于吗?我不接了成了吧?谁都不是傻子,别以为我不明白这里边是怎么回事儿,别以为谁离开谁就活不了,什么呀!”

在大伙眼里,太阳一直是个懂事的孩子,待人和气,长幼皆尊。但懂事并不表示他没有脾气,何况他又是在娇生惯养中长大的,在家向来说一不二。

太阳忍住由弱渐强的火气,说:“那你干嘛还来求我?”

大哥本来胸中也憋着一百个不乐意,这会儿也急了,指着太阳的鼻子:“老三,你太高看你自己了吧?我求你?我求你干什么?我是不忍心看这个家败霍在你手里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咱爸在外面打工,这几年哪年不剩万八千的?加上爸的退休金,没有三、四万也差不多了吧?你凭什么攥在手里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大阳,你干什么?”妈妈在旁边呵斥大哥。

大哥蛮横地一摆手:“妈,没您的事儿。”

妈妈把洗盆种种往凳子上一放,对大哥:“你敢吓着小阳,我跟你急!”

太阳也回指着大哥:“你那是说话呢?我们不吃不喝?我们交不交水、电、煤气费?小店叫不交税?买不买米面油盐?菜市场的菜白给你?我二姐上大学的钱你给拿的?”

大哥根本不理太阳这茬儿:“你甭跟我说这些,没用。反正我是向家的长子,分不分家都是这个家的一份子,继承遗产时仍有我的份儿,你最好别那么死心眼儿。”

“你盼着爸妈死?”

大哥摇头,悻悻地:“没那意思,我还没那个胆儿。”

“你最好别有那意思。”太阳鄙夷地:“大哥,我看不起你!”

大哥瞪着太阳,气急败坏地:“你甭看不起我,老三,要不信咱俩试试,咱俩一起出去要饭,我能赶上热乎的,你就未必。”

太可恶了,对太阳来说,这样的语言远比狠狠扇他两个嘴巴来得更直接,他顿时失控地火冒三丈,脸涨的泛起了青紫色,冲着大哥嘶喊:“滚??”

大犊子你咋这么恨人呢!诚心想气死我呀你!“妈妈气急了,抓起笤帚劈头盖脑朝大哥打过去,同时咬牙切齿地骂。

大哥抱头鼠窜地跑了。

太阳气得浑身栗抖,嘴唇都青了,突然大叫了一声,握紧双拳狠狠捶打着自己的腿??如果不是因为这双腿,他怎么会受这奇耻大辱……

“三儿!”妈妈又心疼又难过,慌忙抓住儿子的手,含着眼泪,“三儿,你有气就打妈吧,千万别气坏了,啊……”

“妈??”太阳哭了,抱住妈妈哭得呜呜咽咽。太阳不是爱哭的人,男人动不动就哭,他觉得是一种软弱的表现。他不哭不是说他不会哭,也不是没有软弱的时候,只是分在什么时候、什么人面前表露出来。比如今天,比如在自己妈妈面前,比如想到那个他挚爱的人,他的这种委屈他的软弱便也无限之地增大了……

妈妈也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