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旧人归来
顾平生来的时候，念音正被医生按着打止痛剂和镇定剂。她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显出些生气，会不停地挣扎会大声地喊叫，好像又是从前那个精力充沛的苏念音了。可是宁愿她是安静躺着的样子，这样的折磨，让人心里更痛。
顾平生站在门口，只定定看着床上那个被疼痛折磨地瘦得只剩骨头却还在兀自挣扎的念音。
念音不知道她的平生现在已经来了，她闭着眼睛哭泣，所以她看不见。若是她看见了，一定会忍住这恼人的疼痛，会苍白却温和地对他笑，会礼貌地感谢给她打止痛剂的医生。可是她没有看见，所以她在哭在闹。
她原来柔顺乌黑的长发，现在黯淡凌乱地随着她的挣扎四处散开，按住她的护士的手有时候会扯落几根，却并没有人顾及。她的手那样纤细，被他们用力按在床上。她不管不顾地想要逃脱禁锢，好像要把手臂都挣断，被他们按住的地方一片青白。
药终于产生了效果，念音渐渐平静下来，闭着眼沉沉睡去。
我走向还站在门口的顾平生，我看到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我看到他的眼眶泛着红，我看到他长出青黑的胡渣，我看到他冷静自持的外表破裂发着抖。
我对他说，“你来啦。”
“嗯。”他终于把眼从念音身上挪开，“刚下飞机就过来了。”
他的脚边是大大的行李箱。我带了些欣慰开口，“换洗衣物都有了，就住在这边吧。你陪着念音，我回家去做些吃的，念音待会儿醒了会饿。”
他点点头，提了行李箱走了进去。
回到家，洗了澡，我开始熬粥。
灶上的紫砂锅，在小小的火苗上，冒着白白的热烟。
长久的“嘟”声后，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音。
“奶奶。”我开口。
“嗯。”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却带了威严。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嗯。”那头的老人开口，“我已经请了最好的专家，用了最好的药。她的病本来就拖了太久，那段时间又不注意身体，身体变得那样差。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药难以起效，连东西都吃不下去。”
“奶奶，我求求你……”
电话那头叹了一声气，“苏家的孙女，怎么会不尽力。你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电话那边传来忙音，我挂掉电话，无力地坐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我的念音，该怎么办。
紫砂锅噗噗冒着热气，白烟绵绵悠悠升起，然后消散得一点痕迹都看不见。
我提着粥回医院的时候，病房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却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很不称职的妈妈。”
我停下脚步，在转角的墙后静静站着。
顾平生并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话。
“我知道自己很对不起这两个孩子。我那时候出国，想的是在外面待一年就回来。理想，总要去实现一下，才不让自己遗憾。”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是笑了，声音带着苦涩，“我最初去的是埃塞俄比亚。那里战乱不断，疾病肆虐，人民生活贫困地根本无法想象。那里有好多孤儿，他们都又黑又瘦。他们看到陌生人不说话，只会惊恐地看着。
我到那里的时候，看到倒在路上被秃鹫啄食的孩子的尸体，真的就落下泪来。后来我看到一大群孩子，拥在一起，他们中许多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我把包里的食物分给他们，他们甚至都不敢伸手拿。
我找到那里的志愿者，和他们一起为那些孩子建房子，找食物，教他们说中文。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吃不到什么东西，可是我看着他们有东西吃就很开心。
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的女儿们看到这样可怜的孩子，一定也会希望她们的妈妈能够帮助他们。幸好我的孩子没有出生在这里，幸好她们在家里，有温暖的大房子，不会饿肚子。
我想过要回去，那里的孩子拉着我的手哭着喊我‘妈妈’，我就再也狠不下心了。我的孩子还有爸爸陪在身边，衣食无忧。那些孩子……他们太可怜。
再后来，我终于还是离开了埃塞俄比亚，却没有回国。我碰上无国界组织，跟着他们一起去世界各个贫困国家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好几次我都差点死掉，有时候是战乱，有时候是饥饿，有时候是疾病，但是我活下来了。我在想，我的女儿们还在等我回去，我要做让她们骄傲的妈妈。我以为，她们会为我骄傲的。我以为，她们会为有这样的妈妈而骄傲……”
顾平生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那你前几年回来以后为什么又走了？”
“我答应了那里的二十几个孩子，要回去。他们都在等着我这个‘妈妈’回去。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却发现我的孩子们在我不在的时候也变成了孤儿。而我的小女儿现在正在承受痛苦，我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我没有为我曾经的决定后悔过，可是我后悔没有早点回来，要是我早点回来，也许一切都不会是这样……”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哽咽。
我悄悄走出病房，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阳光真好啊。我看着天空中浮着的薄薄的棉花一样的白云，一朵一朵悠悠地、悠悠地飘着，那么自在，那么美好。可是怎么这美好，不能有一点进到我心里，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的开心、伤心，却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捏紧了手，才忽然发现我手里还提了保温桶。
重新推开门，里面早就平静，只是空气力好像还有咸咸的泪水味道。
妈妈正低头削着苹果，看到我进来微笑着起身接过我手里的保温盒。
顾平生对我点了一下头，又重新回过头去看着念音。
我在沙发上坐下，侧头看着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正低着头专心地把苹果切成小瓣小瓣。她的发间隐隐可以看见几根银丝，她的面孔早已不像家里的那些照片上一样白皙柔软，她的眼角原来也生了细纹，她的侧影和念音的真像。
这是我的妈妈啊。
“怎么了？”她抬起头看我，眼神温柔，柔软地像天上的云朵一样。
“没什么。”我低下头，摆弄着桌上的水果，不再说话。
“平生？”
我听到念音的声音，带了难掩的惊喜。
“是我，我在。”顾平生的声音轻轻柔柔，带了宠溺。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可以想象他的脸上一定带了温柔的笑。
“你什么时候来的？”念音的眉皱起来。她一定是在担心刚才顾平生看到她打针的样子。
顾平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刚才到的，我来的时候你正睡着。怎么了？”
念音显然松了一口气，“没事。能见到你，真好。”
“说什么傻话。”他抬手抚上念音的瘦得脱了形的脸，缓慢地一下一下抚着，“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念音笑，嚷嚷着饿了。
我把粥盛到碗里递给顾平生。他耐心地喂着念音，小心翼翼，像是对待脆弱的瓷娃娃。
喝完粥，念音的脸色好了一些，她和顾平生低声交谈着，气氛难得的温馨美好起来。
忽然，念音不说话了。我抬头看见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紧抿着嘴，神情急切。我站起来，“顾平生，你先出去一下吧。”
顾平生看了看我，起身走了出去。
我拿起垃圾桶，念音就吐了。
“姐姐，他没有看见吧？”安静下来的念音，神情紧张，开口问我第一句话，“我这么丑的样子，他没看到吧？”
“没有看见，他出去了。”我替她把头发拢到身后，心里酸涩浓重，好像有什么叫嚣着要涌上眼眶，“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想和平生说话。”她冲我撒娇。
“好。我去叫他进来。你累了就睡，不要硬撑知道么？”
“嗯。”她乖乖点头，笑得好看。
终于还是抵不过疲倦，念音同顾平生没说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
顾平生站在门口，只定定看着床上那个被疼痛折磨地瘦得只剩骨头却还在兀自挣扎的念音。
念音不知道她的平生现在已经来了，她闭着眼睛哭泣，所以她看不见。若是她看见了，一定会忍住这恼人的疼痛，会苍白却温和地对他笑，会礼貌地感谢给她打止痛剂的医生。可是她没有看见，所以她在哭在闹。
她原来柔顺乌黑的长发，现在黯淡凌乱地随着她的挣扎四处散开，按住她的护士的手有时候会扯落几根，却并没有人顾及。她的手那样纤细，被他们用力按在床上。她不管不顾地想要逃脱禁锢，好像要把手臂都挣断，被他们按住的地方一片青白。
药终于产生了效果，念音渐渐平静下来，闭着眼沉沉睡去。
我走向还站在门口的顾平生，我看到他的手紧紧攥成拳头，我看到他的眼眶泛着红，我看到他长出青黑的胡渣，我看到他冷静自持的外表破裂发着抖。
我对他说，“你来啦。”
“嗯。”他终于把眼从念音身上挪开，“刚下飞机就过来了。”
他的脚边是大大的行李箱。我带了些欣慰开口，“换洗衣物都有了，就住在这边吧。你陪着念音，我回家去做些吃的，念音待会儿醒了会饿。”
他点点头，提了行李箱走了进去。
回到家，洗了澡，我开始熬粥。
灶上的紫砂锅，在小小的火苗上，冒着白白的热烟。
长久的“嘟”声后，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音。
“奶奶。”我开口。
“嗯。”电话那头的声音苍老却带了威严。
“真的没有办法了么？”
“嗯。”那头的老人开口，“我已经请了最好的专家，用了最好的药。她的病本来就拖了太久，那段时间又不注意身体，身体变得那样差。不然也不会像现在这样用药难以起效，连东西都吃不下去。”
“奶奶，我求求你……”
电话那头叹了一声气，“苏家的孙女，怎么会不尽力。你还是先做好心理准备吧。”
电话那边传来忙音，我挂掉电话，无力地坐在地上，终于忍不住哭起来。我的念音，该怎么办。
紫砂锅噗噗冒着热气，白烟绵绵悠悠升起，然后消散得一点痕迹都看不见。
我提着粥回医院的时候，病房的门虚掩着，我推门进去。却听到了妈妈的声音，“你一定觉得我是一个很不称职的妈妈。”
我停下脚步，在转角的墙后静静站着。
顾平生并不说话，似乎是默认了她的话。
“我知道自己很对不起这两个孩子。我那时候出国，想的是在外面待一年就回来。理想，总要去实现一下，才不让自己遗憾。”她停顿了一下，仿佛是笑了，声音带着苦涩，“我最初去的是埃塞俄比亚。那里战乱不断，疾病肆虐，人民生活贫困地根本无法想象。那里有好多孤儿，他们都又黑又瘦。他们看到陌生人不说话，只会惊恐地看着。
我到那里的时候，看到倒在路上被秃鹫啄食的孩子的尸体，真的就落下泪来。后来我看到一大群孩子，拥在一起，他们中许多甚至连衣服都没有。我把包里的食物分给他们，他们甚至都不敢伸手拿。
我找到那里的志愿者，和他们一起为那些孩子建房子，找食物，教他们说中文。很多时候，我自己都吃不到什么东西，可是我看着他们有东西吃就很开心。
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的女儿们看到这样可怜的孩子，一定也会希望她们的妈妈能够帮助他们。幸好我的孩子没有出生在这里，幸好她们在家里，有温暖的大房子，不会饿肚子。
我想过要回去，那里的孩子拉着我的手哭着喊我‘妈妈’，我就再也狠不下心了。我的孩子还有爸爸陪在身边，衣食无忧。那些孩子……他们太可怜。
再后来，我终于还是离开了埃塞俄比亚，却没有回国。我碰上无国界组织，跟着他们一起去世界各个贫困国家帮助那些需要帮助的人。好几次我都差点死掉，有时候是战乱，有时候是饥饿，有时候是疾病，但是我活下来了。我在想，我的女儿们还在等我回去，我要做让她们骄傲的妈妈。我以为，她们会为我骄傲的。我以为，她们会为有这样的妈妈而骄傲……”
顾平生没有出声，过了一会儿才迟疑地开口，“那你前几年回来以后为什么又走了？”
“我答应了那里的二十几个孩子，要回去。他们都在等着我这个‘妈妈’回去。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却发现我的孩子们在我不在的时候也变成了孤儿。而我的小女儿现在正在承受痛苦，我却什么办法都没有。我没有为我曾经的决定后悔过，可是我后悔没有早点回来，要是我早点回来，也许一切都不会是这样……”
她的声音低下去，渐渐哽咽。
我悄悄走出病房，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
阳光真好啊。我看着天空中浮着的薄薄的棉花一样的白云，一朵一朵悠悠地、悠悠地飘着，那么自在，那么美好。可是怎么这美好，不能有一点进到我心里，哪怕一点点也好。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人脸上的开心、伤心，却哭不出来也笑不出来。
捏紧了手，才忽然发现我手里还提了保温桶。
重新推开门，里面早就平静，只是空气力好像还有咸咸的泪水味道。
妈妈正低头削着苹果，看到我进来微笑着起身接过我手里的保温盒。
顾平生对我点了一下头，又重新回过头去看着念音。
我在沙发上坐下，侧头看着我身边的这个女人，她正低着头专心地把苹果切成小瓣小瓣。她的发间隐隐可以看见几根银丝，她的面孔早已不像家里的那些照片上一样白皙柔软，她的眼角原来也生了细纹，她的侧影和念音的真像。
这是我的妈妈啊。
“怎么了？”她抬起头看我，眼神温柔，柔软地像天上的云朵一样。
“没什么。”我低下头，摆弄着桌上的水果，不再说话。
“平生？”
我听到念音的声音，带了难掩的惊喜。
“是我，我在。”顾平生的声音轻轻柔柔，带了宠溺。我看不见他的脸，却可以想象他的脸上一定带了温柔的笑。
“你什么时候来的？”念音的眉皱起来。她一定是在担心刚才顾平生看到她打针的样子。
顾平生沉默了一会儿，开口，“刚才到的，我来的时候你正睡着。怎么了？”
念音显然松了一口气，“没事。能见到你，真好。”
“说什么傻话。”他抬手抚上念音的瘦得脱了形的脸，缓慢地一下一下抚着，“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念音笑，嚷嚷着饿了。
我把粥盛到碗里递给顾平生。他耐心地喂着念音，小心翼翼，像是对待脆弱的瓷娃娃。
喝完粥，念音的脸色好了一些，她和顾平生低声交谈着，气氛难得的温馨美好起来。
忽然，念音不说话了。我抬头看见她脸色苍白地看着我，紧抿着嘴，神情急切。我站起来，“顾平生，你先出去一下吧。”
顾平生看了看我，起身走了出去。
我拿起垃圾桶，念音就吐了。
“姐姐，他没有看见吧？”安静下来的念音，神情紧张，开口问我第一句话，“我这么丑的样子，他没看到吧？”
“没有看见，他出去了。”我替她把头发拢到身后，心里酸涩浓重，好像有什么叫嚣着要涌上眼眶，“累吗？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想和平生说话。”她冲我撒娇。
“好。我去叫他进来。你累了就睡，不要硬撑知道么？”
“嗯。”她乖乖点头，笑得好看。
终于还是抵不过疲倦，念音同顾平生没说几句话就又睡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