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序言

红色喇叭花 3443字 2024-06-14 11:42:11
每个城市都有各式各样的烂尾楼,它们被视为整个城市最影响市容的巨大垃圾,肮脏,混乱,邪恶滋生,丑陋不堪。然而每个城市的政府都小气到舍不得掏钱去清理这种巨型垃圾,只期待着下一个房地产商承接这个只赔不赚的任务,可是没有人是傻子,或者说是没有人这么好心。

在城市繁忙的节奏中,烂尾楼成为了独特的风景,不同于高大宏伟的楼宇,它们没有贴上能够反射阳光明晃晃的玻璃墙,没有吸引人眼球的高租价广告牌。只有繁杂的脚手架和绿色的隔离纱布,在无声地宣告它的苦寂和落寞。

它占地面积越大,拔起得越高,就越说明了尚未完成的野心有多么强烈的渴求。像一个被困在牢房里的死刑犯,拼了命地想要冲出围墙的束缚,要么就一飞冲天。

要么,就被用来拆迁的炸药在瞬间让自己得到解脱。

长吉市,鸿飞大厦,就是这么一幢烂尾楼,树立在长吉市的中央,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硬生生地被人扼杀,夭折。二十三层的高度让它在长吉市中心无比寂寞,俯瞰着这城市的车水马龙,在不夜笙歌中期待有人完成它的夙愿。

或者是,用炸药粉碎它的理想,在一声咆哮中让自己彻底消失,留下一堆杂乱的瓦砾,就像自己散碎的肉片,骨头,被人拉走,埋葬起来。

林大海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在儿子还在老家念初二的时候被村里的包工头带来长吉市做农民工,施工的对象正是这幢鸿飞大厦,原本拔地而起,直指云霄的建筑,现在成了被这城市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烂尾楼。

林大海只是想让家里的老婆刘双凤和孩子林硕能过得好一点,早点抛弃那年久失修的泥坯房,自己在上面建一栋红砖平房,在老家花不了多少钱,但至少会显得自己有点出息,至少能有一个像样的家,能让林硕长大后也有一个相亲的资本,这种赚钱养娃,供养娃娶媳妇生娃,然后往复循环的思想。这个包含着无数至少的理想有多干净,干净得就像是老家的那座山下汨汨流出来的泉水,清澈甘甜。

施工时间持续了一年,无论是酷寒还是三九,风雨无阻。可是在鸿飞大厦的开发商老总忽然被捕之后,这幢由无数汗水和血液建成的楼宇戛然而止。轰然断裂的脚手架,就像碎了骨头的梦想一样,无力地瘫倒。

作为老乡的包工头无奈地给每个人发了一包大前门,安抚众人说,虽然开发商的老板被捕,无法偿还所拖欠各位的工资,但是政府声明了会给大家想办法。他说:

承建商所拖欠的工资,政府会支出来一部分,还给你们。

整整两万,可能再东拼西凑一些钱就能建一栋像样的红砖平房。没有**,没有闹事,很多人都带着失望和那丝期盼回老家继续耕田去了,林大海没有,因为他没有田地,回去也找不到生计。

所以他对包工头的那句话深信不疑,即使是在欺骗自己,也该深深去相信,政府有一天会把两百张红色如浸血汗的百元大钞,送到自己手里。到时候回家乡,就如衣锦还乡一般光荣。便固执如顽童一般守卫着这幢烂尾楼,并赖以为家。白日里继续出去做这份让他携妻带子而来的工作——农民工。

每天都忙于往返于这城市的工地,谋求一份临时的苦力工。

三四十块钱的收入。对于一家三口来说,应该够了。即使有一些不足,还是能在微乎其微的支出中被节省出来,弥补不足的地方。这就像是一堵墙破败了,拆掉另外一堵墙来修补。永无止境的循环。

是林大海当初低估了这社会的复杂,这社会用它残忍的本能把那种干净如泉水的思想践踏得体无完肤,反复蹂躏。直到林大海理想的血液被抽空,干涸。再也生不出一丝活人该有的尊严和希冀。

它还是在踩踏着这些血液和躯体,高昂着头颅走向繁荣富强的顶端。

就这样,在老家无人照看的林硕,被母亲刘双凤带来这座城市,他们的新家,就是未完工的鸿飞大厦,说得难听一点,就是烂尾楼。带着那些好到让人羡慕的成绩,林硕离开了老家的山村,跟随父母开始暂时定居在长吉市,定居的时长,就由鸿飞大厦这幢烂尾楼的命运来判定。

林硕第一次来到长吉市的时候,那颗年少的心便被这城市的繁荣吸引了,这城市就像一只无形的手掌,牢牢地扯住了林硕的视线,听觉,还有平稳的呼吸。繁华就如浓墨,在林硕如打印纸般干净的心扉上,狠狠地画了一笔,力透纸背。

当林硕看到自己来到这城市是定居在这样一幢没有完工的大厦里面的时候,干净的心灵不知道是应该悲哀还是庆幸。庆幸的是自己总算见识到了外地的繁荣,悲哀的是那被垃圾堆放得拥挤不堪的楼道,和进出“家”的时候,路人异样剜心的眼神,那是一种裸的鄙视。

那种不带任何掩饰的眼神就像是一把闪着幽光的冰锥,深深刺入林硕的心脏,刺破血管,冰冻自己的血液,疼痛感却因为冰冷而感受不到,只能默默忍受,眼睁睁地看着这把锥子在胸腔中进进出出,想要将它拔出来却无能为力。

这一切被一个原本不谙世事才出家乡的少年慢慢懂了,懂得自己和家人在这城市,被人当做一种垃圾,穿插在腐烂尸体上的蛆虫。

可是这城市也是一条肮脏并带着繁荣的尸体,遍体流脓,创口恶臭,终归还是有人喜欢在这里生活的,比如这城市每天按时上下班的白领,比如林硕。

每个人都是有欲望的,可以缩小到需要用显微镜去查看,也能够放大到像黑洞一样吞没宇宙所有星球。林硕很小心地,把自己的理想和欲望隐藏起来,小一点,再小一点,融入自己的毛细血管。就连自己也察觉不到它的存在。

至少比那栋在老家风雨飘摇里面倒塌了一半的土坯房要好的多。在老家读书的林硕,是以低保户家庭成员的身份而免交昂贵的学费,可是那已经低廉到很少很少的学杂费和生活费总得在母亲和父亲的口中,烟钱里面一点一点攒出来,林硕知道他们辛苦,所以读起书来也是不要命一般。

如果林硕不来,就会在家里借点钱买几只山羊,每天放任它们在山上吃草,蓝天白云,自己躺在草地上做一个农村孩子都有的梦想。去远方,再远一点,探求书中才能窥见的城市,体会照片上面让自己垂涎欲滴的精彩生活。

现在,他来了,和长吉市问好,用充满迷惘和爱恋的目光向这座城市问好。

即使林硕那份不要命的勤奋没忘记带到这满布霓虹彩灯的城市,还是有人用眼角的余光瞥视林硕,因为他住的地方不叫复式豪宅,不叫花园小区,它有一个让本地市民唾弃的名字:

烂尾楼。

林硕已经习惯了这种目光,在农村也会有,只是农村人都不像这城市来来往往的人流,这里的人都穿着艳丽多彩的服装,都喜欢在自己流着汗水擦着他们昂贵的皮鞋的时候,心无旁骛地翻看着封面无比时髦的杂志。他们鲜衣怒马,目光高翘,直指被工业区废气染得漆黑的苍穹。

母亲刘双凤负责给一家人做饭,洗衣服。还有一份工作就是捡垃圾,说得好听一点的工作名称,就是往返于街头巷尾的拾荒者。不同于其他拾荒者的是她的年纪,仅仅四十出头。每天在人流繁忙的地方徘徊着,用那双本有些近视的眼睛,搜索着哪里有矿泉水瓶丢弃,哪些人手中的果汁即将喝完。易拉罐砸落在地面上叮叮当当的响声,就是她工作时最乐意听到的伴奏。

三十几个易拉罐,就是自己一家一顿饭的钱,来之不易。所以林硕在为行人擦了一天的皮鞋之后也会操起母亲的工作,随身带着一个蛇皮袋,看到矿泉水瓶和废弃的易拉罐会顺手收入袋中,如获至宝。

只是林硕不会像母亲一样翻倒垃圾桶寻找猎物,因为会有带着眼镜面目斯文的人教育自己的孩子说,他是乞丐。

乞丐,在林硕的印象中是坐在街头,看着行人走过然后希冀他们能抛下一两枚硬币,或是有人在爱人面前装好心扔下几张钞票,却始终高昂着那颗无法低下的头颅。

乞人应该就是这样的吧,总是在别人随手甩下钱币之后把弯曲得不能再佝偻的身体再度折断,即使这样,也听不到骨头开裂的声音,卑微地道声谢谢,好心人有好报,在林硕的印象里。

自己是有一双手的,它可以擦皮鞋,一双一块钱,它可以捡起水瓶,一个五分钱。

这些赚来的钱,会慢慢铺垫起来,使自己够着理想。林硕的理想像是被导弹炸开的巨大坑洞,一捧一捧的泥土总会有把它填满的那一天。等到自己把它填满,垒得高高的,然后爬上最顶端,向曾经被自己这双手服务过的人,庄严地宣读自己的梦。

我梦想在这座城市,说出像他们一样华丽好听的语言,穿着他们那样华丽漂亮的衣裳,走在街头,给乞人扔下叮当作响的硬币。他会低头看看乞人的模样。会不会像现在的自己,被这城市斜眼看待的自己。

父亲林大海说自己无论如何,即使上街行乞也不会让林硕去打工,因为自己吃了目不识丁一辈子的苦头,快熬尽了,还有十几年或许几年就可能到头。只是不想林硕步入自己的后尘,一辈子都不能在老家筑一幢红砖平房,一辈子娶不起媳妇。

当一辈子的懦夫!

这是林大海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词语,用在和林硕的谈话中,狠狠敲击了林硕的心门,仿佛在用锋利无比的刀剑慢慢刻下这几个鲜血淋漓的大字:

当一辈子的懦夫。

去读书吧,砸锅卖铁也要让林硕做一个有知识,有文化的人。让他像这座城市中的白领,架着眼镜,行走在有乞人和拾荒者的街头,可以高昂着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