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真好

2014年1月30日，除夕夜。四合院内灯火明亮如白昼，祖孙三代聚在一起，言笑晏晏。一年好像也只有这么一次，大家能够整齐地围坐一团，喝喝茶，聊聊天。

今年，这个大家庭里出现了新鲜面孔。

唐宋做完简要的自我介绍，陆小北的七大姑八大姨们，就开始拐着弯儿地探听他的身世背景，家族历史，兴趣爱好。对于这些提问，唐宋秉承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方针，敌不动，我不动，敌欲动，我先动。一圈盘问下来，温和恭谦，言谈雅致，举止有度，这三个词便是陆小北的众多亲戚们给出的评价。

老陆表面上如往常一样喝茶饮酒，并无二般，可这心窝子里总是有着一股眉飞色舞的劲儿，好像那些源源不断的赞许是对他无上的表彰，就连发压岁钱的手也格外有力。

陆小北坐在唐宋身侧，默默地喝着君山银针。君山银针是爷爷最爱品的茶，香气高而清纯，滋味爽甜纯厚。她小时候常常搬个小板凳，趴在爷爷有些瘦削的大腿上问东问西。爷爷一边自得其乐地品茗，一边耐心地为她作着解答。

“爷爷，叔叔们送来的茶不好喝么？”

那时，陆小北指着那些未拆封的西湖龙井，和所剩无几的君山银针，如好奇宝宝一般，“他们都说龙井是好茶，难道这个尖茶比它还要好？”

陆建南噙着笑，将白色瓷杯放置一旁，慈蔼地佝身，摸摸陆小北的小脑袋：“北北，喝茶呢要相信自己的感受，干净没杂味，不苦不涩，你觉得这茶喝着顺畅，那它就是好茶，别人描述得再怎么天花乱坠，都没有用。”

看着陆小北有些云里雾里的小模样，陆建南像是找到了乐子，年过七旬的他开怀淡笑：“北北，再长大一些，你就会懂得爷爷今日所说。”

拾人牙慧非有奇，附会释道误众听，而今想来，爷爷想说的是，千磨万击还坚韧，任尔东西南北风。思绪拉回，耳边依旧是唐宋的从容应答，将瓷杯轻放，陆小北看向餐桌上的主位，与爷爷的目光恰好对视，对方冲她俏皮地炸了眨眼，心满意足地收回视线，诚如母亲所说，爷爷对唐宋很中意。

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一道中年男音打断了室内的连环问答：“小唐，你父亲是唐庆余唐局长？”是大伯的询问，“母亲是高婉之高检察长？”

格调雅致，简单素古的院中正房，此刻略显缄默。

“是的。”唐宋回视，不卑不亢，谦和有礼。

政圈就这么大，社交范围很固定。当年唐庆余和高婉之的分道扬镳，在帝都政圈可以说是人尽皆知。大家明面上虽然不说，一旦关起门来，便是数不清的政治八卦。

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离婚是官场中的一大忌讳。现今，无论官场内外，大家都能以一种平静的心态看待此事，这确实是一种进步。离婚的事已司空见惯，婚姻破裂本身并不会成为仕途的绊脚石。虽说多多少少会有一定影响，但有影响和落马是两回事。官员落马，关键在于自身的人格品行。夫妻间的情感纠纷，也许会在一时阻碍各人的仕途。但真能毁掉仕途的，还是自身操守。像唐庆余和高婉之这样，离婚后反倒官途高升，确实很少见。

得到唐宋肯定的回答，众人也自觉问下去索然无味，便游刃有余地转移了话题。

茶余饭后，陆小北拉着自家学长逃出舅妈们的围攻，刚准备走出朱漆大门，到外面的巷子里逛一逛，哥哥姐姐们及时把她拉住。

“北北，仙女棒来一个？”从美国赶回来的陆颂琳晃了晃手中的烟花棒。

陆小北冲着她欢喜一笑：“好啊。”

陆颂琳是所有兄弟姐妹中，与陆小北关系最好的那一个。小时候，她们窝在同一个被窝里无话不谈。长大了，便隔着一整个太平洋，在电子屏幕前嬉笑打闹。高三结束，陆颂琳出国留学，大学毕业与同校的历史系教授Rob Reiner结了婚。

不知是谁提议去街头，院子里的四五个小年轻们相偕结伴而出。从陆颂琳手中接过细小的铁丝棒，手持喷泉一经点燃就立刻散发出耀眼的火花。陆小北刚开始特别兴奋地摆弄了一阵儿，随后却有些索然，随即从人群中抬首寻找唐宋。

繁华的城市，熙攘的街道，透过昏黄路灯与斑驳车灯，她看到了他。就在此刻，唐宋凝眸回望。她手中闪烁的烟花跳跃不息，映在小巧的脸上，带着温暖的光晕，与薄如蝉翼的呼吸交缠共舞。将燃尽的烟花棒扔进街边的不锈钢垃圾箱，陆小北走出人群，穿过忙碌人影二三，跑向路灯下的唐宋。

远处各种彩色光斑皆在他的身后，他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里，像是经水洗涤过的青玉色鹅卵石，也似初春清晨，闪耀着尘世最纯粹光芒的露珠，温和而又明亮。她什么话也不说，眉眼弯弯地凝望着他。

路灯下，喧嚣处，他们安静相视，美好一如初见。

陆颂琳伸手拦住想要将陆小北唤回的弟弟，示意他不要打扰。

妹妹十四岁那年的生日愿望，如今如愿以偿。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