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
**二十九年初秋的上海，有些燥热。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蒸腾的虚火，感觉不到半点秋凉。几个老头扎堆坐在房檐下，捧着茶壶，望着天色，寻开心说，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这炮火把天都给烧烫喽。
外滩和平饭店朝南，过两个街面，有一条汉口路。抄右手拐进去，最多十来分钟，便见一幢六层的西式大洋楼。大楼面南，坐落在汉口路北。正面有六根圆形石柱，顶天立地，挺括气派。楼顶中央，高高的圆形穹顶耸立着，透着一股典型的希腊风格。
每天都会有无数人蜂拥挤在大楼跟前。楼前那片开阔地上的小花小草早就被踩得光溜平坦。圆弧形门洞一侧，那块写有“上海华强证券交易所”的隶书招牌，整天会被人流齐腰淹没。
上午一开市，证交所内外照例已经挤满了人。无数人里外奔波，挥动双臂，厉声招呼在人群里出没的掮客，然后迅速朝对方做着手势。掮客们一手夹着铅笔，一手捏着厚厚的单子，目光在人群里快速扫过。觉得有些油水，便高声呼应，接受对方的委托，回身进去，吃进出货。
交易大厅的中间，是一堵巨大的股价公示墙。上面有一排排整齐的钉子，钉子上挂着无数个手掌大小的牌子，牌子上标注着当下某只的价格。而随着交易的进行，这些牌子会被人不停地摘下，改写后重新挂上去，公示最新价格。所有股民仰着脖子，时刻留意牌上的价格。他们的神情随着价格的变化，喜怒哀乐，变幻不停。
就在这时，有一块牌子的价格变化得异常迅速。这马上把大多数人的目光紧紧吸住。
“哪能回事体？今天‘橡胶股份’波动嘎大啊……”
“刚才还有二十块多，现在一下跌进十五块啦。我看要出事，赶紧想办法吧。”
“等等，你看，又上去了一块！”
“册那娘，半个钟头，翻了那么多只跟头，从没见过这样的怪行情。”
“上去了上去了……又升了半块。”
“喔哟，我心脏病也要被吓出来了。阿哥啊，阿拉还是逃吧，太平点……”
所有人神色惊慌，死盯着不停变幻的价格牌，交头接耳。现场很快谣言四起，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恐慌气氛。在不到一个小时里出现这样离奇的行情，这在股市当中绝少见到。既不像是庄家在拉升震仓，又不像是集体出逃。即使有大户作祟，那也绝不该是这样的离奇走势。
片刻，整个大厅里反而寂静下来。人们呆呆地望着那块凶险的价格牌，脸色惶恐，浮想联翩。
而那块价格牌还在不停地被刷新着。每变幻一次，就像是有一把冰凉锋利的刃口，轻轻拂过每个人的心头。那种感受，刺痛骨髓，不寒而栗。
这时，从证券所三楼的一间贵宾室里，急匆匆走出来几个人，直往底楼的交易大厅而来。为首一人六十上下，长衫布鞋，步履沉稳。一张铁青的老脸上面，疙疙瘩瘩的，隐隐透着一股老练和凶悍。此时他反背着双手，昂首挺胸，目光淡然，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径自走进底楼的一间操盘室。
沿途有人看到老头出现，纷纷侧目，暗地里悄悄议论。
“你们看你们看，周四根很少进操盘室。连他这只老狐狸也坐不住了，看来‘橡胶股份’真的不妙啊……”
“你们谁人头熟，过去打探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间设施齐全，装潢考究的操盘室。早有几个人站在里面，凝视着外面的景象，微皱眉头，一言不发，不知所措。看到老头走进时，纷纷站起，欠身施礼。
“四爷，您来了。”
“怎么回事？”周四根环视了一下四周众人，冷冷地问。
“四爷，你看，这是近一个小时里‘橡胶股份’的价格走势。”有人拿出一张做好功课的纸片，交给老头子。
周四根接过纸片，掀起厚重的眼皮，稍稍瞄了一眼。这时，有人拖过来一张沙发，安顿周四根坐定。又有人端来茶水果品，一一放在跟前的茶几上面。完成之后，无声地肃立两旁，静候吩咐。
周四根舒适地坐在沙发里，端着纸片，马上就看清了这只的异常跳跃。他缓缓放下纸片，沉默着拿出一根雪茄，咬去端头，叼在嘴里。一侧脑袋，早有随从哈腰摁亮打火机，替他点燃。
周四根猛吸了两口，又把烟雾浓重吐出，眉毛紧拧着，一言不发。
“我想知道刚才这只所有交易的详细情况。”周四根短促吩咐。
“已经有人去查了，四爷。”有人回答。
“我们筹划的那个计划，今天开始实施了吗？”周四根捉着雪茄，扭头朝身边的林师爷小声问道。
“今天早上起，已经开始实施了，四爷。”师爷躬着身，赶紧回话，“我看了一下，这波奇怪的行情，差不多就在计划实施以后就出现了。”
“哦？”周四根好像有些意外，“我们那个计划会导致这样的行情吗？”
“那不会，肯定不会是这样。”
“那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们一时查不出来，所以，就想到请您下来亲自看看。”师爷面有愧色，轻声道。
周四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强自镇定，脸色铁板着，疑虑重重。
这时，操盘室门口忽然一阵动。周四根一听，有些烦躁。
“门口怎么回事？”
“四爷，徐老板、张先生，还有马先生和老杨他们几个在门口等着，说要马上见您，有事商量。”有个护卫报告。
周四根一听，想起这些都是他炒股的老友，便朝护卫挥了挥手。护卫回身，转眼就把人带了进来。
“四爷！”
“四爷叔，打搅了。”
进来一个帮衣着鲜亮的中老年男人，纷纷抱拳朝周四根招呼。周四根站起来，微笑着一一还礼，并让人看座敬茶。
“四爷，今天的‘橡胶股份’是怎么啦？”胖乎乎的徐老板一坐下来，当头便问。其他人纷纷应和。
“是啊，四爷，我们都看糊涂了，所以想过来请教您。打搅了你休息，真是不好意思。”
周四根听罢，狠狠一摆手：“诸位，不瞒你们说，这记行情，我也吃不准，碰着赤佬了好像。”
“真的啊，您可是这方面的老法师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是啊四爷，你给大家拿个主意吧。我们的身家性命，可全都扔进来了呀。”
“这波行情确实很邪呀……”周四根缓缓说着，忍不住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表情登时像被速冻了一般。
“现在行情怎么样了？”周四根走到一名操盘手跟前问。
“四爷，这股行情还在继续。很玄呀，整个市场已经开始乱起来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引起集体性恐慌。到那时，我们就会陷入被动，进退两难……”操盘手分析着，神色严峻。
“妈的！”周四根忽然发怒，愤愤地扔掉烟头，“一定是有人在捣鬼！”
大伙一听这话，更加慌张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都出去给我查。一定要找到这个捣鬼的人！”周四根暴怒地狂喊一声，抬脚踢翻近前的一把椅子。
“查不出原因，你们都给我滚蛋！”
周四根的手下一听，心惊胆战。大伙相互对视了一下，低头相继朝门口走去。那些本来想过来探探口风的大户们，见周四根脸色铁青，非常吓人，也都傻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正在这时，从外面忽然冲进一人，边跑边大声叫嚷。
“四爷，找到了——”
周四根一听，呼地转身：“怎么回事？快说！”
“今天早上，有一笔巨资进来……”来人拿着一大叠纸张，翻动着递给周四根。
“我们几个分析过了，这笔巨资今天有步骤地进入，耍了个花招，边吃边吐，吐了又吃，随后趁大伙慌乱抛盘以后，一下子吞光了盘面。刚才那些波动，就是他在吞吃过程中产生的。”
周四根一听，登时傻了。
“胡说，单凭一笔资金，怎么能搅起这么大的动静。”周四根狠狠瞪了一眼，怒斥道。
那个通报的手下，一脸机灵，是周四根的心腹操盘手，名叫杨毅。他见周四根问到这里，便走上前去，凑在老头子的耳边，小声说道：“真是这样的，四爷。一是因为这笔资金实在不小。再有就是，他砸进来的时候，刚好我们的计划也在同时实施。很多时间点上，两股大资金相互纠缠，互推互涌，这才导致了眼下的怪异行情。”
有关这个计划内容以及它的实施细则，是周四根集团的一个惊天秘密。所以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周四根一听，有些恍然。他反剪双手，皱着眉头，反复盘算。其他人见他们俩窃窃私语，一时也不明就里。
“查过资金背后的主人了吗？”
“查过了。他叫肖华，就在六号贵宾室里。几个月前进入股市，但好像一直在试探水深，没什么大动作。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这一次忽然起巨资购入大量‘橡胶’，应该是看准行情，大举进入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面露惊诧。
“你们有谁认识这个人？”周四根大声问道，“他叫……叫什么华？”
“肖华。”
“嗯，肖华。有人认识他吗？我怎么没见到过他？”
在座的所有人面面相觑，居然没一个人认得。
“这个人到华强证券所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和他的手下一直独来独往，从不跟任何人交往。”老杨推了推老花镜，皱着眉头，边回忆边说。
“哦，是这样啊……”周四根开始惊诧。
“对了，我听人在传，他是美籍华裔富商的大公子，这次携巨资闯入大上海，是来替他父亲打头阵来的。有人说他父亲的财力，足以买下半个上海滩。还有人在说，他父亲跟现任美国总统，还是一对好兄弟呢……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徐老板唾沫乱飞，赶紧补充。
“哦……美籍华裔？总统的朋友？徐老板，你这个消息确切吗？”周四根听到这个信息，忽然凝神，有些留意起来。
“徐老板，你又在乱吹牛逼了。**病改不掉了你是！”张先生一向讨厌徐老板这副腔调，此时他实在听不下去，当场反驳。
“哎呀，兄弟我这也是风闻而已，不足为证，不足为证……”徐老板说话喜欢夸大其词。稍稍听到一点风声，便开始添油加醋。此时见周四根紧追不放，赶忙连连摇手。
“这个年轻人太不懂规矩了。到了证券所玩，也不晓得四处走动走动，拜拜码头。尤其是像四爷叔那样身份的人，至少应该过来拜见一次。他倒好，自说自话，一来就只顾这样做起来了！”马先生站出来，捋了捋他的山羊胡须，鄙夷地说。
“哎，马先生此言差矣。你别忘了人家是美籍华裔，喝牛奶，啃面包，说的又是English，根本就不时兴我们这一套。”徐老板挥挥手，不同意马先生的说法。
“是个美国人，也该讲究个规矩吧。”老杨也赞同马先生的说法，跟上来插话，“到了这里，就得按我们的规矩办事。他这幅模样，也太不把别人放眼里了。”
“人家是海外来的，实力雄厚，说不定还跟上海政界要领有些关系。这样的身份，他才不会来拜我们的码头。”周四根站在一边，想了想，脱口而出。
“对对对，四爷叔分析得有道理。”徐老板应声附和。
“这个年轻人很低调，也很老练。来了这么久，平时从不见他显山露水。但一出手就把股市搅到翻天覆地，足见他的手段和智谋。我们一定不要小看了他。”周四根一脸正色，继续喃喃自语。
“四爷叔，我听下来，这个年轻人好像来者不善啊。我们是不是要留意一些，免得着了他的道，不小心把棺材铜钿也赔进去，那就惨了。”张先生注视着周四根，面色担忧。
“哎，张先生，你多虑了。一个年轻人，看把你给吓得。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徐老板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低头点了支烟。
“徐老板，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也算是在道上混多年了，这点道理也不懂吗？再说今天早上的行情你也看到了。人家出手凌厉，一竿子到底。我劝你呀，还真别小看人家年轻，你跟他比比，起码差了三条横马路。”张先生和徐老板向来不和。此时借着话题，狠狠地戳了他一顿。
徐老板脸色通红，脖子里的青筋暴涨着，还想跟他争辩，但很快就被众人阻止劝开。
“行了行了，张先生说得有道理。这个年轻人，我看也很不简单。诸位从现在起，要对他多加留意。有机会，走过去认得认得对方。别以为自己有了点岁数就充大。主动一点，不会掉了诸位身上半两白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么。”周四根冷眼望着混乱场面，幽幽说道。随即拿出三个核桃，端在手心，滴溜溜在手心旋转着，开始把玩起来。
大家齐声赞同周四根的建议。此时操盘手又告诉周四根，行情现在已经基本平息。价位也已基本恢复到波动之前。
“看样子，对方已经进足了。”张先生想了想说。
“我想也是。”周四根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暗声嘀咕。
“大家回去吧，好好盯着盘子。沉住气，别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
大伙一听，纷纷告辞，鱼贯而出。
“你们几个别松劲，好好观察一段时间。”周四根对几个操盘手道，“计划不变，按照事先设计好的操作。”
“知道了，四爷。”
周四根又对着杨毅吩咐了几声，便走出操盘室，直上三楼，重新躲进贵宾室里，开始给各路朋友打电话，四处打探肖华的底细。
而就在此时，证券所门前的马路上，忽然有几辆黄包车，从汉口路西飞快闪出。而证交所门口所有人忙着关注行情，竟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到来。
最前面的黄包车还没停稳，车帘便被猛然掀起。一个单衫薄裤的精干汉子飞身跃出，回手朝座椅扔下几个小钱，腾身跨过车杠，扒拉开拥挤的人群，一头钻进，转瞬便消失不见。
他的身后，很快另有几人从黄包车内跳下，紧紧尾随，神色冷酷。
那个汉子挤开人群，忽然有些踉跄，冷汗盈盈。右侧的衣衫上面，依稀可见血迹斑斑。他努力撑着楼梯扶手，稳定身体，飞快跑进三楼那条长长走廊。跌跌撞撞，熟门熟路地来到一扇房门前，毫不犹豫，抬腿便踹。
“嘭——”
房门被整个踹得脱落，凭空就朝房内飞旋撞去，砰然着地。汉子摇晃着身体，右胳膊紧紧压夹着腋下，强自忍耐，跨步进入。
这里是华强证券所三楼的六号贵宾室。此时贵宾室里有两个二三十岁的男子，西裤皮鞋，深色背带配裹着雪白衬衫，左右分坐在一排对角沙发内，架起二郎腿，端着咖啡杯子，小口喝着。
就在刚才，坐在上位的那位男子，习惯性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柄小巧的黄杨木梳。端直了，小心翼翼地开始梳理他一头油光可鉴的黑发，神情怡然。每梳理一次，左手便高高绕起，同时跟在梳子后面，轻轻压顺。
黄杨木梳自前额起朝后捋了两下，紧跟着自头顶朝下，缓缓梳到脖子，最后再从左右太阳穴开始，顺着耳朵上部，蜿蜒朝后，各自梳理一下。整个梳理过程，刻意熟练，一挥而就。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把窄窄的黄杨木梳他从不离身，一有空就拿出来捣鼓他的头发。而且每次都只梳五下，雷打不动，绝不含糊。他自己给这个动作起了个雅号，叫做“五大梳”。
刚刚收拾完毕，桌上的电话忽然急促响起。他眉毛一掀，抬起木梳看了看，轻轻吹掉梳刺间几根短发，这才收好梳子，拎起话筒。
“喂，哪位……”醇厚的男中音赫然响起。
话筒里出奇的安静。片刻，开始传出一阵轻微的喘息声，暗潮汹涌，听着让人发怵。却始终没有人说话。话筒里还隐隐夹杂着阵阵嘈杂声，似乎对方话筒的四周，此时正有无数人在喧哗叫嚷。
“喂……”男子沉吟着，迅疾催促一句。说这话时，他飞快跟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
“喂……”对方终于开口，但声音有些颤抖。而且，居然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女士，请问有事吗？”男子听出是个女人的温婉声音时，马上来了精神，凝神细听。
“嗯……”
“你请说！”
“哦……”
“请问你要找谁？”男子听着蹊跷，马上直起身子，警惕起来。
“哦……你是肖氏投资集团的肖华先生吗？”对方总算说了一句实实在在的话。
“不错。请问你是哪位？”肖华隔着桌子，盯着他的同伴阿九，另一只手轻轻地弹着桌面，沉着提问。
“我……当然是找你。”那个女人始终吞**吐。
“你找我有什么事？能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说到这里，忽然细细地惊叫起来。话筒里的背景嘈杂声始终高涨。
“肖先生……”女人似乎就要说到些什么。但这时她忽然挂断了电话。
肖华听着话筒内咯噔一下的挂断声，皱着眉头，继续把话筒贴在耳朵上，保持了好几秒钟，这才缓缓放下听筒。
“什么人？”阿九早就望见肖华的疑惑神情，赶紧凑上来问。
“是个奇怪的娘们，光打招呼，就是不说正事！”肖华无奈地坐回沙发，拿过咖啡杯子。眉头微皱，端起来喝了一小口。
而那个温婉悦耳的声音，此时却早就开始重新在他脑海里回荡起来。
还没等他猜到什么，房门就被人猛烈踹开。
房门飞起，直直朝里面砸来。轰然拍在地上，激起一阵尘雾。
两人抬头，一眼便认出了这个闯入者，是肖华派出调查上市公司背景的一个调查员金福祥。
金福祥望见两人，眼神急迫。刚要开口说话，冷不丁此时又有一人站在门外，死死盯着汉子，果断举起胳膊，朝汉子的后背连**两枪。
“砰——砰——”
金福祥紧盯着屋里的两人，张大嘴巴，终于没来得及说话，身子一震，口喷鲜血，轰然倒下。
事发突然，令房间里的两人大惊失色。他们抬眼望去，见走廊里跨步站着一个人影，面朝着他们，拎着一支冒烟的手枪，纹丝不动。
对方穿一件带帽的灰色袍子，背着光站在跟前。帽檐宽大，整个头脸全都隐没在帽檐里面，深不可测，根本看不清长相。
彼此僵持了三秒钟后，肖华发力，单手撑着沙发，纵身跃起，呼地就朝杀手扑去。杀手身影一动，朝肖华连开两枪后，转身就跑。
“救人！”
肖华就地一滚，避开子弹。暗声吩咐阿九，自己转出房间，拔腿便追。
枪声一响，底层交易大厅里的人群登时停息下来，纷纷朝四周墙角躲避。适逢战争年代，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某种反应。听见枪声，不再害怕，而是非常老练地各自隐蔽起来。这份从容，也算是战争年代的一道独特风景了。
三楼的走廊里刷地冒出很多干练的身影，一看便知是各个贵宾室里的护卫。这也难怪，整个证交所三楼的贵宾室里，全都是些股市的投资大户，身家金贵。随身的护卫，一家比一家配得多。而且个个都是顶尖高手。此时护卫们听到枪声，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端枪冲出房间，四处巡视，严阵以待。
肖华看到那个杀手身影敏捷，此时已经跑到走廊尽头。但走廊尽头是个死胡同，根本没有出路。杀手见状，也不停留，一跃上了走廊里的栏杆。身子一个前冲，脚尖一点，顺势抱住走廊里的立柱。沿立柱一个旋转，整个人横着飞起，如一只大鸟，展开宽大的袍子，直直地朝底楼的交易大厅掠下。临近着地时，一个鲤鱼打挺，双脚稳稳站定，随即朝着大门拔腿就跑。
肖华飞身赶到，单手撑着栏杆，身影腾起，越过栏杆，随后便朝底楼跃落。
底楼的股民见状，连声惊呼，一时间现场混乱不堪。
肖华紧跟着杀手落地，越过交易大厅，追出大门。
那个杀手身影飘忽。飞奔起来步子轻盈，劲道十足。沿着汉口路一路朝西，左冲右突。肖华在身后紧紧追赶。
两个人一前一后，如一阵疾风，在人流如织的马路上穿梭而过。
片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快速缩短，用不了多久，肖华便能追上对方。
忽然有人倒推着一辆黄包车，鼓足了劲道，从斜刺里朝肖华狠狠撞来。肖华暗叫一声，收势不住，眼见车杠凌厉而至，只能硬着头皮，看准了，一脚蹬上车杠。黄包车一个趔趄，几乎翻转。肖华在半空里努力保持平衡，随即朝一侧腾身落地，几个翻滚，就势起身，紧贴在一根电线杆后面，顺手抽出手枪。
“砰砰砰……”一连串子弹随即飞来，叮叮当当，全部打在水泥电线杆上，火星四溅。四周行人纷纷抱头鼠窜，转眼间便躲得无影无踪。
肖华贴着电线杆子，听着耳边子弹呼啸。从声音和方位上判断，对方至少有四个枪手从不同方位朝他射击。肖华想反击，但却无法探头，只得猫在电线杆后面，忍受着压制。与此同时，这四人仗着人多，一阵猛射，快速朝肖华的藏身处逼近，试图反手将他干掉。
电线杆很窄，几乎遮不住肖华的身体，他随时有被射中的危险。但这四人训练有素，四人轮流射击，交替穿插，肖华根本没有机会。
正在这时，忽然从斜刺里响起一阵枪声，随即，一个人影身法迅疾，快速从弄堂里窜出，两把驳壳枪平端着一通急射。对面四人慌忙躲闪，其中一个人背部中枪，惨叫一声倒地。其余人不知虚实，赶紧落荒而逃。
肖华抬头时，枪战已经结束。在他眼前站着一个蒙面男人。长衫布鞋，身影矫健，左右手各拎着一支驳壳枪。
“你没事吧。”还没等肖华开口，对方主动问他。
“没事没事，谢谢你兄弟。”肖华起身面对着他，上下打量着对方一身英气，拱手致礼。
“嘿嘿，不谢不谢，举手之劳么。”对方把两支手枪合二为一，垂下枪口，微笑着抱拳还礼，但就是不肯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
“肖先生没事就好，兄弟先走了。我姓郭，后会有期！”对方没有摘下面具，只是对肖华报了个姓氏。这一点肖华完全理解。
刚才那帮人身份不明，这位兄弟出手相助，当然要有所顾忌，否则很容易遭受对方报复。他这样做，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谢谢郭兄弟。肖某改日再谢！”
那人呵呵一笑，藏起手枪，返身进了弄堂，一阵飞跑，转眼不见。
肖华目送对方离开，转身朝倒地的枪手靠近。
对方横尸街头，一动不动。
肖华用脚把对方的手枪踢远。俯身试探对方脖子里的脉搏，确认死亡。
但那个穿着袍子的杀手还是逃脱了。
此时，又有三个人拎着手枪急促赶到。看到尸体以后，不由得有些紧张。
“肖先生，你没事吧？”护卫陆斌打量着肖华，担忧地问。
“我没事……打死了一个，其他的都跑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
“不清楚。你们把尸体搜一下，动作要快，别跟租界巡捕纠缠，省得麻烦。”
肖华说罢，心中挂念着阿九，转身就朝证交所跑去。
肖华追赶杀手之时，阿九正小心地托着汉子，让他半坐起来。汉子脸色惨白，浑身是伤，淌血的嘴巴不停地蠕动着，似乎非常想说些什么。阿九侧身下去，把耳朵贴在对方唇边，聚神细听。
汉子努力支撑着，说了几句，声音极微。片刻，就在阿九的怀里安静下来，没有了气息。
阿九茫然捧着尸体，细细回味着，神情骇然。继而，又浮现出一股强烈的忐忑。
这时外面人声嘈杂，枪声不断。阿九放下汉子，努力镇定了一下，抽出手枪，飞身朝门外扑去。
走廊里已经不见了肖华的身影。阿九心中焦急，端枪飞奔。沿途有几个私家护卫端枪警戒，护着各自的房门。望见阿九端枪狂奔，纷纷躁动，持枪相向。
阿九找不到肖华，心中焦躁。他虎着脸，奋力推开沿途护卫们的围堵打量，径自朝前，边走边寻。
那些护卫每天都在证交所里厮混，之前常见到阿九出入贵宾室。此时又见他浑身是血，一时都被震慑。他们估计这人也是个护卫，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任凭他在走廊里来回穿梭。
阿九没有找到肖华，心中焦急。他望着走廊里一扇扇紧闭的贵宾室房门，一时兴起，推门进入。
很多贵宾室里的大佬们，早在枪声响起之时就从内室撤走。因此贵宾室里大都空空如也。阿九寻人心切，不管不顾，沿着走廊，奋力推开每一扇房门，依次寻找。
期间有一扇房门，特别的宽大。阿九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下，照例一脚揣去。
嘭——
房门纹丝不动。
阿九盯着房门，刚要继续，突然听见房间里有一种细微的声音传出。阿九听罢，一个激灵，惊骇之极。
结实的实木房门上面，忽然凭空显现出无数孔洞。这些孔洞成行、成条，穿透门板，迅速蔓延到整扇房门，厚实的门板转眼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
与此同时，有股密集的哒哒声响，伴随着门板上的飞速出现的孔洞，从房间里面凌厉响起。
阿九在听到那个细微声音之前，已经仰面倒地，一个侧滚，避过房门。随着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房门的碎屑四处飞扬，弹了他一头一脸。
他一下明白过来，这是冲锋枪的声音。刚才肯定有人正端枪守在里面。房门被踢之后，他们便朝房门外疯狂扫射。要不是自己灵敏，隐隐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及时躲避，恐怕早就被打成人肉筛子了。
枪声响过之后，门板轰然塌落，烟尘四起。片刻，烟雾中有两个黑衣人率先出门。他们的手上，蓝幽幽的枪体鬼魅闪烁，不寒而栗。
阿九刚一起身，便被好几支枪口抵住了脑门。他毫不示弱，抬手端枪，跟对方对峙起来。
片刻，房门口烟雾消散。有个大佬从里面走了出来。阿九一看，觉得有些面熟。
对方肥头大耳，满脸横肉，腆着一个大肚皮。肥厚的左手里端了个薄胎茶壶，右手平揣着三个滴流滚圆的核桃。粗短的手指一拨弄，那三个核桃登时在手心滴溜溜转悠，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摩擦声。
那老头正是周四根。此时他拨开护卫的簇拥，耍着核桃，冷冷站在阿九对面，上下打量，脸上的横肉忽然扭动起来。
“把枪放下！”护卫呵斥着，抬手便要来卸阿九手中的家伙。阿九哪里会让对方缴械，挺身一点，凌厉逼视，枪口直指护卫。
“骨头还挺硬……”另一个黑衣护卫见状，挺起枪口，重重地朝阿九的胸膛戳去。阿九一闪，毫不示弱，转而把枪口对准了他。
一时间场面有些紧张。大伙的手指全都扣在扳机上面，稍有不慎，便会两败俱伤。
“阿九——”
忽然身后一身高叫。阿九知是肖华赶到，心里登时镇静了许多。
众护卫见对方来了帮手，忙不迭把枪口转向肖华。
肖华刚刚跑上三楼，就看到阿九被人挟持。他顾不得其他，飞步走到阿九身边，伸出手，缓缓把阿九的枪口强按下去。
“四爷叔……”肖华当胸拱手，冲着老头高声喊道，“误会误会。晚辈肖华，给你请安了。”
周四根一听肖华自报家门，抬头打量，当即有些惊愕。转而，又马上咧嘴一笑，沉吟着说：“嗯，我看也是一场误会。你们都下去！”
护卫听到指令，纷纷后退。
肖华抱拳，冲着老头高声叫道：“四爷叔，晚辈姓肖，单名一个华字。出生浙江，从小在海外长大读书。这次刚刚从美国回来，受义父嘱托，在上海办了个投资公司。准备在上海金融界白相白相，拜几个师父，交几个朋友。以后，还望四爷叔多多照顾。”
周四根暗暗“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忙道：“原来是美国回来的肖公子呀，好说好说，以后大家多走动走动，有机会把你家老头子请回来，大家认识认识。”
“一定一定！哦，刚才很不巧，家里遇到一点麻烦，惊扰了四爷叔及各位，实在不好意思。见谅，见谅。”
“这个事我听说了，不要紧不要紧。在上海滩混，这种事体经常有，自己当心点就是了。喂，肖华，刚才叫我四爷叔，怎么，难道也认得我吗？”
“嗨，上海滩上，有几个不认识你周四根四爷叔呢。”肖华欣然上前一步，把阿九堵在身后，冲着周四根一拱手，朗声笑道：“晚辈我初来上海，瞎忙一通，到现在还没来拜访你老人家，想想实在是失礼。”
周四根一听，当即仰天大笑。右手掌里的三只核桃转悠得更加快了。他频频点头：“嗯，小兄弟，你们两个少年英雄，老头子我也佩服，佩服。”
“四爷叔过奖了。这是我的兄弟曾刚，小名阿九，刚才有些鲁莽，冲撞得罪了各位，多有抱歉。”肖华说着，边把阿九从身后推出来，边高声致歉。
“没事没事，不打不相识么。你这个兄弟有胆有识，我欢喜。”
阿九朝着周四根抱拳鞠躬，又朝着身后的那些护卫们一一抱拳。
“对不起，四爷叔。”
“好说好说，哈哈哈哈……”
“四爷叔也在华强玩吗？”
“是啊是啊，人老了，闲着没事，总要寻点事体开心开心。我只是瞎弄弄，就当是白相了。”
两方人一来一往，开始寒暄开来。
肖华之前了解过，这个周四根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老法师”。传说他是满清大官的后裔，家底殷实，人脉广泛，父辈在当年还资助过一个中原大军阀拉杆子起兵。后来军阀倒台，他家却没有被株连。传说是因为他跟陈果夫有很深的交情，蒋委员长也只得网开一面。在上海滩，他杀人越货，欺行霸市，黑白两道左右逢源，就连张啸林这样的人都敬他三分。见面必定尊称他一声“四爷叔”。逢年过节的，还会专门托人送帖子上门，意思意思，表达孝心。
老头子贵为一方神仙，根基深厚，如鱼得水。而且从不轻易接触外人。但对两个陌生的年轻人非但不欺生，而且还出奇的客气，形同世交，这让肖华感到十分蹊跷。
这时，证交所开始恢复秩序。英租界里的巡捕闻讯而来，也早已经有人应付打发。大家惊魂渐定，逐步把心思再次归拢到股市上面。
说话之时，忽然有个声音自楼梯口响起，悦耳清脆。
“寄爹——”
有个女子从楼梯口飞快跑来，一身西洋骑士打扮：咖啡色紧身皮质马裤，配一双铮亮的高统低跟黑色马靴，上身套一件黑色西服，内衬一件白色高领衬衣。头上扣着一顶暗红色头盔，手里还捏着一根马鞭。她急匆匆从楼梯口跑来，一阵风似的从肖华跟前穿过，径自朝周四根跑去。
肖华暗声惊叹，来不及细看，只感到有一股馨香掠过，沁人心扉。他赶紧回过头去，盯着女子，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对方的凹凸身材，心中砰然。一时间心猿意马，有些失态。好在大伙此时都被这个女子吸引，这才没人察觉到他的这幅色相。
“喔哟，是囡囡啊……你怎么来了？”周四根看到这个女子，表情马上和缓了许多。一把拉住女子的手，欣喜不已。刚才还是一副江湖大佬，如今俨然已是一个慈父。
“寄爹，我刚刚骑马回来，太刺激了。”女子的脸蛋微红，显然刚刚运动过。她边说边意犹未尽，兴高采烈地跳跃了几下。
肖华盯着她丰满的身体不停跳跃，一时目光发直，胸腔里的心肝也接连震颤了几下，差点跳出咽喉。趁她背朝自己跟周四根说话的当口，肖华整了整衣服，又“唰”地抽出黄杨木梳，飞快完成了“五大梳”。
“又去骑马了……”周四根一脸疼惜，拉着干女儿的手，埋怨起来。
“嘿嘿，老师说，我现在骑得比他还好了。”女子呵呵一乐，抬起头，大着胆子转过脸，朝在场的人一通打量。
“寄爹，听说刚才这里有枪战，人家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女子说着这话，眼光早就停留在肖华的脸上。她眼含欣喜，大着胆子，上下打量着这个男子。
这个男子三十上下，穿戴不俗，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非常绅士。面色干净消瘦，眼神锐利而花哨流离，看上去风流倜傥，睿智干练。一身洋装，恰到好处地显示着他的健硕体型。最特别的，便是他上嘴唇那一瞥黝黑的胡子。跟他的微翘紧抿嘴唇放在一起，简直能迷死人。
这副模样，令女子登时也有些暗暗惊讶。
“哪里会哦，你这个小囡就会瞎讲，好像你寄爹老是做坏事一样。”
“咯咯咯咯……”女子爽朗大笑，移开目光，随手摘下头盔。登时，一头秀亮的曲发从头盔里面飘散开来。
这个动作在肖华看来，非常的妩媚。
肖华刚才承受着对方的打量，暗叹她不仅漂亮，而且还非常落落大方。目光所到之处，清澈明亮，不含半点杂念。四目相向，令肖华心头骤然发热。而在听完她跟周四根的交谈之后，更是暗自惊诧。
这姑娘的声音温润悦耳，不仅听着酥骨，而且也太熟悉了，肯定在哪里听到过。
又听了一会，他终于可以确认。这女人的声音，和出事前那个奇怪电话里的女人口音，一模一样。
想到这些，肖华暗自一震。
——那个电话一来，杀手就尾随而至，自己派出去的那个调查员金福祥当场毙命……
阿九站在一边，早就注意到了肖华一副色相。他望了望这个女子，又鄙夷地瞥了肖华几眼，知道他的**病又犯了。但阿九也只有嘀咕几声，还真不好说什么。暗叹他这个大哥，好像上辈子就没见过女人一样。
“寄爹，我想晚上请你去大世界看越剧。”女子显然也留意到了肖华的神情，不置可否，转口朝周四根说道。
“好好好，越剧我最欢喜了，哈哈哈哈……”周四根拉着白露，仰天大笑。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冲着肖华大声说道，“肖老弟，来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干女儿白露。白露，这是肖先生，是个富家公子，刚从美国来上海做生意……”
白露凝神盯着肖华，微微一笑。
肖华连忙走上一步，注视着白露，说：“白露小姐真是漂亮，见到你太高兴了！”同时他张开双臂，企图用一个完全美式的礼节去拥抱白露。
白露见状，神色镇定。身体朝后微微一缩，随即伸出右手，冲他淡淡回了一句：“肖先生，幸会。”
肖华见状，只好悻悻地改为伸手，紧紧握住了白露的小手。掂了几掂以后，忽然俯身下去，在她手背上飞快轻吻了一下，这才放开，又冲着白露呵呵直乐。
“肖先生的礼节中西璧合，真让人开眼。”白露忙不迭收回右手，嘀咕一句，重新转向周四根。
周四根见状，“哦”了一声，呵呵大笑。阿九跟在身后，大觉丢人，恨不得马上把人拽回房间。
“肖哥，我们那边还有事……”阿九心中有事，赶紧提醒。
肖华正在陶醉，听到提示，猛然醒悟，当即抱拳朝周四根道别。
“四爷叔，我那边的麻烦事体还没解决。容我回去摆平，下次再来拜访。”
“好说好说，肖老弟，你请便。”
“打扰四爷叔了，再会。白露小姐，后会有期。”
肖华说罢，神情焦急，匆匆离开。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到白露直直盯着自己，眼神闪烁，不可捉摸。
**二十九年初秋的上海，有些燥热。整个城市弥漫着一股蒸腾的虚火，感觉不到半点秋凉。几个老头扎堆坐在房檐下，捧着茶壶，望着天色，寻开心说，打了那么多年的仗，这炮火把天都给烧烫喽。
外滩和平饭店朝南，过两个街面，有一条汉口路。抄右手拐进去，最多十来分钟，便见一幢六层的西式大洋楼。大楼面南，坐落在汉口路北。正面有六根圆形石柱，顶天立地，挺括气派。楼顶中央，高高的圆形穹顶耸立着，透着一股典型的希腊风格。
每天都会有无数人蜂拥挤在大楼跟前。楼前那片开阔地上的小花小草早就被踩得光溜平坦。圆弧形门洞一侧，那块写有“上海华强证券交易所”的隶书招牌，整天会被人流齐腰淹没。
上午一开市，证交所内外照例已经挤满了人。无数人里外奔波，挥动双臂，厉声招呼在人群里出没的掮客，然后迅速朝对方做着手势。掮客们一手夹着铅笔，一手捏着厚厚的单子，目光在人群里快速扫过。觉得有些油水，便高声呼应，接受对方的委托，回身进去，吃进出货。
交易大厅的中间，是一堵巨大的股价公示墙。上面有一排排整齐的钉子，钉子上挂着无数个手掌大小的牌子，牌子上标注着当下某只的价格。而随着交易的进行，这些牌子会被人不停地摘下，改写后重新挂上去，公示最新价格。所有股民仰着脖子，时刻留意牌上的价格。他们的神情随着价格的变化，喜怒哀乐，变幻不停。
就在这时，有一块牌子的价格变化得异常迅速。这马上把大多数人的目光紧紧吸住。
“哪能回事体？今天‘橡胶股份’波动嘎大啊……”
“刚才还有二十块多，现在一下跌进十五块啦。我看要出事，赶紧想办法吧。”
“等等，你看，又上去了一块！”
“册那娘，半个钟头，翻了那么多只跟头，从没见过这样的怪行情。”
“上去了上去了……又升了半块。”
“喔哟，我心脏病也要被吓出来了。阿哥啊，阿拉还是逃吧，太平点……”
所有人神色惊慌，死盯着不停变幻的价格牌，交头接耳。现场很快谣言四起，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恐慌气氛。在不到一个小时里出现这样离奇的行情，这在股市当中绝少见到。既不像是庄家在拉升震仓，又不像是集体出逃。即使有大户作祟，那也绝不该是这样的离奇走势。
片刻，整个大厅里反而寂静下来。人们呆呆地望着那块凶险的价格牌，脸色惶恐，浮想联翩。
而那块价格牌还在不停地被刷新着。每变幻一次，就像是有一把冰凉锋利的刃口，轻轻拂过每个人的心头。那种感受，刺痛骨髓，不寒而栗。
这时，从证券所三楼的一间贵宾室里，急匆匆走出来几个人，直往底楼的交易大厅而来。为首一人六十上下，长衫布鞋，步履沉稳。一张铁青的老脸上面，疙疙瘩瘩的，隐隐透着一股老练和凶悍。此时他反背着双手，昂首挺胸，目光淡然，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径自走进底楼的一间操盘室。
沿途有人看到老头出现，纷纷侧目，暗地里悄悄议论。
“你们看你们看，周四根很少进操盘室。连他这只老狐狸也坐不住了，看来‘橡胶股份’真的不妙啊……”
“你们谁人头熟，过去打探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是一间设施齐全，装潢考究的操盘室。早有几个人站在里面，凝视着外面的景象，微皱眉头，一言不发，不知所措。看到老头走进时，纷纷站起，欠身施礼。
“四爷，您来了。”
“怎么回事？”周四根环视了一下四周众人，冷冷地问。
“四爷，你看，这是近一个小时里‘橡胶股份’的价格走势。”有人拿出一张做好功课的纸片，交给老头子。
周四根接过纸片，掀起厚重的眼皮，稍稍瞄了一眼。这时，有人拖过来一张沙发，安顿周四根坐定。又有人端来茶水果品，一一放在跟前的茶几上面。完成之后，无声地肃立两旁，静候吩咐。
周四根舒适地坐在沙发里，端着纸片，马上就看清了这只的异常跳跃。他缓缓放下纸片，沉默着拿出一根雪茄，咬去端头，叼在嘴里。一侧脑袋，早有随从哈腰摁亮打火机，替他点燃。
周四根猛吸了两口，又把烟雾浓重吐出，眉毛紧拧着，一言不发。
“我想知道刚才这只所有交易的详细情况。”周四根短促吩咐。
“已经有人去查了，四爷。”有人回答。
“我们筹划的那个计划，今天开始实施了吗？”周四根捉着雪茄，扭头朝身边的林师爷小声问道。
“今天早上起，已经开始实施了，四爷。”师爷躬着身，赶紧回话，“我看了一下，这波奇怪的行情，差不多就在计划实施以后就出现了。”
“哦？”周四根好像有些意外，“我们那个计划会导致这样的行情吗？”
“那不会，肯定不会是这样。”
“那是怎么回事？”
“这个……我们一时查不出来，所以，就想到请您下来亲自看看。”师爷面有愧色，轻声道。
周四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强自镇定，脸色铁板着，疑虑重重。
这时，操盘室门口忽然一阵动。周四根一听，有些烦躁。
“门口怎么回事？”
“四爷，徐老板、张先生，还有马先生和老杨他们几个在门口等着，说要马上见您，有事商量。”有个护卫报告。
周四根一听，想起这些都是他炒股的老友，便朝护卫挥了挥手。护卫回身，转眼就把人带了进来。
“四爷！”
“四爷叔，打搅了。”
进来一个帮衣着鲜亮的中老年男人，纷纷抱拳朝周四根招呼。周四根站起来，微笑着一一还礼，并让人看座敬茶。
“四爷，今天的‘橡胶股份’是怎么啦？”胖乎乎的徐老板一坐下来，当头便问。其他人纷纷应和。
“是啊，四爷，我们都看糊涂了，所以想过来请教您。打搅了你休息，真是不好意思。”
周四根听罢，狠狠一摆手：“诸位，不瞒你们说，这记行情，我也吃不准，碰着赤佬了好像。”
“真的啊，您可是这方面的老法师了。那我们该怎么办啊！”
“是啊四爷，你给大家拿个主意吧。我们的身家性命，可全都扔进来了呀。”
“这波行情确实很邪呀……”周四根缓缓说着，忍不住站起身来，开始在房间里烦躁地踱步。
听他这么一说，所有人的表情登时像被速冻了一般。
“现在行情怎么样了？”周四根走到一名操盘手跟前问。
“四爷，这股行情还在继续。很玄呀，整个市场已经开始乱起来了。再这样下去，可能会引起集体性恐慌。到那时，我们就会陷入被动，进退两难……”操盘手分析着，神色严峻。
“妈的！”周四根忽然发怒，愤愤地扔掉烟头，“一定是有人在捣鬼！”
大伙一听这话，更加慌张起来。
“还愣着干什么，都出去给我查。一定要找到这个捣鬼的人！”周四根暴怒地狂喊一声，抬脚踢翻近前的一把椅子。
“查不出原因，你们都给我滚蛋！”
周四根的手下一听，心惊胆战。大伙相互对视了一下，低头相继朝门口走去。那些本来想过来探探口风的大户们，见周四根脸色铁青，非常吓人，也都傻了，一时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正在这时，从外面忽然冲进一人，边跑边大声叫嚷。
“四爷，找到了——”
周四根一听，呼地转身：“怎么回事？快说！”
“今天早上，有一笔巨资进来……”来人拿着一大叠纸张，翻动着递给周四根。
“我们几个分析过了，这笔巨资今天有步骤地进入，耍了个花招，边吃边吐，吐了又吃，随后趁大伙慌乱抛盘以后，一下子吞光了盘面。刚才那些波动，就是他在吞吃过程中产生的。”
周四根一听，登时傻了。
“胡说，单凭一笔资金，怎么能搅起这么大的动静。”周四根狠狠瞪了一眼，怒斥道。
那个通报的手下，一脸机灵，是周四根的心腹操盘手，名叫杨毅。他见周四根问到这里，便走上前去，凑在老头子的耳边，小声说道：“真是这样的，四爷。一是因为这笔资金实在不小。再有就是，他砸进来的时候，刚好我们的计划也在同时实施。很多时间点上，两股大资金相互纠缠，互推互涌，这才导致了眼下的怪异行情。”
有关这个计划内容以及它的实施细则，是周四根集团的一个惊天秘密。所以绝不能让外人知道。
周四根一听，有些恍然。他反剪双手，皱着眉头，反复盘算。其他人见他们俩窃窃私语，一时也不明就里。
“查过资金背后的主人了吗？”
“查过了。他叫肖华，就在六号贵宾室里。几个月前进入股市，但好像一直在试探水深，没什么大动作。所以，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这一次忽然起巨资购入大量‘橡胶’，应该是看准行情，大举进入了。”
听到这里，所有人都面露惊诧。
“你们有谁认识这个人？”周四根大声问道，“他叫……叫什么华？”
“肖华。”
“嗯，肖华。有人认识他吗？我怎么没见到过他？”
在座的所有人面面相觑，居然没一个人认得。
“这个人到华强证券所已经有段时间了。但他和他的手下一直独来独往，从不跟任何人交往。”老杨推了推老花镜，皱着眉头，边回忆边说。
“哦，是这样啊……”周四根开始惊诧。
“对了，我听人在传，他是美籍华裔富商的大公子，这次携巨资闯入大上海，是来替他父亲打头阵来的。有人说他父亲的财力，足以买下半个上海滩。还有人在说，他父亲跟现任美国总统，还是一对好兄弟呢……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徐老板唾沫乱飞，赶紧补充。
“哦……美籍华裔？总统的朋友？徐老板，你这个消息确切吗？”周四根听到这个信息，忽然凝神，有些留意起来。
“徐老板，你又在乱吹牛逼了。**病改不掉了你是！”张先生一向讨厌徐老板这副腔调，此时他实在听不下去，当场反驳。
“哎呀，兄弟我这也是风闻而已，不足为证，不足为证……”徐老板说话喜欢夸大其词。稍稍听到一点风声，便开始添油加醋。此时见周四根紧追不放，赶忙连连摇手。
“这个年轻人太不懂规矩了。到了证券所玩，也不晓得四处走动走动，拜拜码头。尤其是像四爷叔那样身份的人，至少应该过来拜见一次。他倒好，自说自话，一来就只顾这样做起来了！”马先生站出来，捋了捋他的山羊胡须，鄙夷地说。
“哎，马先生此言差矣。你别忘了人家是美籍华裔，喝牛奶，啃面包，说的又是English，根本就不时兴我们这一套。”徐老板挥挥手，不同意马先生的说法。
“是个美国人，也该讲究个规矩吧。”老杨也赞同马先生的说法，跟上来插话，“到了这里，就得按我们的规矩办事。他这幅模样，也太不把别人放眼里了。”
“人家是海外来的，实力雄厚，说不定还跟上海政界要领有些关系。这样的身份，他才不会来拜我们的码头。”周四根站在一边，想了想，脱口而出。
“对对对，四爷叔分析得有道理。”徐老板应声附和。
“这个年轻人很低调，也很老练。来了这么久，平时从不见他显山露水。但一出手就把股市搅到翻天覆地，足见他的手段和智谋。我们一定不要小看了他。”周四根一脸正色，继续喃喃自语。
“四爷叔，我听下来，这个年轻人好像来者不善啊。我们是不是要留意一些，免得着了他的道，不小心把棺材铜钿也赔进去，那就惨了。”张先生注视着周四根，面色担忧。
“哎，张先生，你多虑了。一个年轻人，看把你给吓得。我看你的胆子是越来越小了。”徐老板不屑地瞟了他一眼，低头点了支烟。
“徐老板，小心驶得万年船。你也算是在道上混多年了，这点道理也不懂吗？再说今天早上的行情你也看到了。人家出手凌厉，一竿子到底。我劝你呀，还真别小看人家年轻，你跟他比比，起码差了三条横马路。”张先生和徐老板向来不和。此时借着话题，狠狠地戳了他一顿。
徐老板脸色通红，脖子里的青筋暴涨着，还想跟他争辩，但很快就被众人阻止劝开。
“行了行了，张先生说得有道理。这个年轻人，我看也很不简单。诸位从现在起，要对他多加留意。有机会，走过去认得认得对方。别以为自己有了点岁数就充大。主动一点，不会掉了诸位身上半两白肉……知己知彼，才能百战百胜么。”周四根冷眼望着混乱场面，幽幽说道。随即拿出三个核桃，端在手心，滴溜溜在手心旋转着，开始把玩起来。
大家齐声赞同周四根的建议。此时操盘手又告诉周四根，行情现在已经基本平息。价位也已基本恢复到波动之前。
“看样子，对方已经进足了。”张先生想了想说。
“我想也是。”周四根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暗声嘀咕。
“大家回去吧，好好盯着盘子。沉住气，别一点小事就大惊小怪的。”
大伙一听，纷纷告辞，鱼贯而出。
“你们几个别松劲，好好观察一段时间。”周四根对几个操盘手道，“计划不变，按照事先设计好的操作。”
“知道了，四爷。”
周四根又对着杨毅吩咐了几声，便走出操盘室，直上三楼，重新躲进贵宾室里，开始给各路朋友打电话，四处打探肖华的底细。
而就在此时，证券所门前的马路上，忽然有几辆黄包车，从汉口路西飞快闪出。而证交所门口所有人忙着关注行情，竟没人留意到他们的到来。
最前面的黄包车还没停稳，车帘便被猛然掀起。一个单衫薄裤的精干汉子飞身跃出，回手朝座椅扔下几个小钱，腾身跨过车杠，扒拉开拥挤的人群，一头钻进，转瞬便消失不见。
他的身后，很快另有几人从黄包车内跳下，紧紧尾随，神色冷酷。
那个汉子挤开人群，忽然有些踉跄，冷汗盈盈。右侧的衣衫上面，依稀可见血迹斑斑。他努力撑着楼梯扶手，稳定身体，飞快跑进三楼那条长长走廊。跌跌撞撞，熟门熟路地来到一扇房门前，毫不犹豫，抬腿便踹。
“嘭——”
房门被整个踹得脱落，凭空就朝房内飞旋撞去，砰然着地。汉子摇晃着身体，右胳膊紧紧压夹着腋下，强自忍耐，跨步进入。
这里是华强证券所三楼的六号贵宾室。此时贵宾室里有两个二三十岁的男子，西裤皮鞋，深色背带配裹着雪白衬衫，左右分坐在一排对角沙发内，架起二郎腿，端着咖啡杯子，小口喝着。
就在刚才，坐在上位的那位男子，习惯性从上衣口袋里抽出一柄小巧的黄杨木梳。端直了，小心翼翼地开始梳理他一头油光可鉴的黑发，神情怡然。每梳理一次，左手便高高绕起，同时跟在梳子后面，轻轻压顺。
黄杨木梳自前额起朝后捋了两下，紧跟着自头顶朝下，缓缓梳到脖子，最后再从左右太阳穴开始，顺着耳朵上部，蜿蜒朝后，各自梳理一下。整个梳理过程，刻意熟练，一挥而就。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把窄窄的黄杨木梳他从不离身，一有空就拿出来捣鼓他的头发。而且每次都只梳五下，雷打不动，绝不含糊。他自己给这个动作起了个雅号，叫做“五大梳”。
刚刚收拾完毕，桌上的电话忽然急促响起。他眉毛一掀，抬起木梳看了看，轻轻吹掉梳刺间几根短发，这才收好梳子，拎起话筒。
“喂，哪位……”醇厚的男中音赫然响起。
话筒里出奇的安静。片刻，开始传出一阵轻微的喘息声，暗潮汹涌，听着让人发怵。却始终没有人说话。话筒里还隐隐夹杂着阵阵嘈杂声，似乎对方话筒的四周，此时正有无数人在喧哗叫嚷。
“喂……”男子沉吟着，迅疾催促一句。说这话时，他飞快跟同伴交换了一下眼神。
“喂……”对方终于开口，但声音有些颤抖。而且，居然是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女士，请问有事吗？”男子听出是个女人的温婉声音时，马上来了精神，凝神细听。
“嗯……”
“你请说！”
“哦……”
“请问你要找谁？”男子听着蹊跷，马上直起身子，警惕起来。
“哦……你是肖氏投资集团的肖华先生吗？”对方总算说了一句实实在在的话。
“不错。请问你是哪位？”肖华隔着桌子，盯着他的同伴阿九，另一只手轻轻地弹着桌面，沉着提问。
“我……当然是找你。”那个女人始终吞**吐。
“你找我有什么事？能知道你是谁吗？”
“我是谁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女人说到这里，忽然细细地惊叫起来。话筒里的背景嘈杂声始终高涨。
“肖先生……”女人似乎就要说到些什么。但这时她忽然挂断了电话。
肖华听着话筒内咯噔一下的挂断声，皱着眉头，继续把话筒贴在耳朵上，保持了好几秒钟，这才缓缓放下听筒。
“什么人？”阿九早就望见肖华的疑惑神情，赶紧凑上来问。
“是个奇怪的娘们，光打招呼，就是不说正事！”肖华无奈地坐回沙发，拿过咖啡杯子。眉头微皱，端起来喝了一小口。
而那个温婉悦耳的声音，此时却早就开始重新在他脑海里回荡起来。
还没等他猜到什么，房门就被人猛烈踹开。
房门飞起，直直朝里面砸来。轰然拍在地上，激起一阵尘雾。
两人抬头，一眼便认出了这个闯入者，是肖华派出调查上市公司背景的一个调查员金福祥。
金福祥望见两人，眼神急迫。刚要开口说话，冷不丁此时又有一人站在门外，死死盯着汉子，果断举起胳膊，朝汉子的后背连**两枪。
“砰——砰——”
金福祥紧盯着屋里的两人，张大嘴巴，终于没来得及说话，身子一震，口喷鲜血，轰然倒下。
事发突然，令房间里的两人大惊失色。他们抬眼望去，见走廊里跨步站着一个人影，面朝着他们，拎着一支冒烟的手枪，纹丝不动。
对方穿一件带帽的灰色袍子，背着光站在跟前。帽檐宽大，整个头脸全都隐没在帽檐里面，深不可测，根本看不清长相。
彼此僵持了三秒钟后，肖华发力，单手撑着沙发，纵身跃起，呼地就朝杀手扑去。杀手身影一动，朝肖华连开两枪后，转身就跑。
“救人！”
肖华就地一滚，避开子弹。暗声吩咐阿九，自己转出房间，拔腿便追。
枪声一响，底层交易大厅里的人群登时停息下来，纷纷朝四周墙角躲避。适逢战争年代，人们似乎已经习惯了某种反应。听见枪声，不再害怕，而是非常老练地各自隐蔽起来。这份从容，也算是战争年代的一道独特风景了。
三楼的走廊里刷地冒出很多干练的身影，一看便知是各个贵宾室里的护卫。这也难怪，整个证交所三楼的贵宾室里，全都是些股市的投资大户，身家金贵。随身的护卫，一家比一家配得多。而且个个都是顶尖高手。此时护卫们听到枪声，个个都像是打了鸡血，端枪冲出房间，四处巡视，严阵以待。
肖华看到那个杀手身影敏捷，此时已经跑到走廊尽头。但走廊尽头是个死胡同，根本没有出路。杀手见状，也不停留，一跃上了走廊里的栏杆。身子一个前冲，脚尖一点，顺势抱住走廊里的立柱。沿立柱一个旋转，整个人横着飞起，如一只大鸟，展开宽大的袍子，直直地朝底楼的交易大厅掠下。临近着地时，一个鲤鱼打挺，双脚稳稳站定，随即朝着大门拔腿就跑。
肖华飞身赶到，单手撑着栏杆，身影腾起，越过栏杆，随后便朝底楼跃落。
底楼的股民见状，连声惊呼，一时间现场混乱不堪。
肖华紧跟着杀手落地，越过交易大厅，追出大门。
那个杀手身影飘忽。飞奔起来步子轻盈，劲道十足。沿着汉口路一路朝西，左冲右突。肖华在身后紧紧追赶。
两个人一前一后，如一阵疾风，在人流如织的马路上穿梭而过。
片刻，两人之间的距离在快速缩短，用不了多久，肖华便能追上对方。
忽然有人倒推着一辆黄包车，鼓足了劲道，从斜刺里朝肖华狠狠撞来。肖华暗叫一声，收势不住，眼见车杠凌厉而至，只能硬着头皮，看准了，一脚蹬上车杠。黄包车一个趔趄，几乎翻转。肖华在半空里努力保持平衡，随即朝一侧腾身落地，几个翻滚，就势起身，紧贴在一根电线杆后面，顺手抽出手枪。
“砰砰砰……”一连串子弹随即飞来，叮叮当当，全部打在水泥电线杆上，火星四溅。四周行人纷纷抱头鼠窜，转眼间便躲得无影无踪。
肖华贴着电线杆子，听着耳边子弹呼啸。从声音和方位上判断，对方至少有四个枪手从不同方位朝他射击。肖华想反击，但却无法探头，只得猫在电线杆后面，忍受着压制。与此同时，这四人仗着人多，一阵猛射，快速朝肖华的藏身处逼近，试图反手将他干掉。
电线杆很窄，几乎遮不住肖华的身体，他随时有被射中的危险。但这四人训练有素，四人轮流射击，交替穿插，肖华根本没有机会。
正在这时，忽然从斜刺里响起一阵枪声，随即，一个人影身法迅疾，快速从弄堂里窜出，两把驳壳枪平端着一通急射。对面四人慌忙躲闪，其中一个人背部中枪，惨叫一声倒地。其余人不知虚实，赶紧落荒而逃。
肖华抬头时，枪战已经结束。在他眼前站着一个蒙面男人。长衫布鞋，身影矫健，左右手各拎着一支驳壳枪。
“你没事吧。”还没等肖华开口，对方主动问他。
“没事没事，谢谢你兄弟。”肖华起身面对着他，上下打量着对方一身英气，拱手致礼。
“嘿嘿，不谢不谢，举手之劳么。”对方把两支手枪合二为一，垂下枪口，微笑着抱拳还礼，但就是不肯摘下蒙在脸上的黑布。
“肖先生没事就好，兄弟先走了。我姓郭，后会有期！”对方没有摘下面具，只是对肖华报了个姓氏。这一点肖华完全理解。
刚才那帮人身份不明，这位兄弟出手相助，当然要有所顾忌，否则很容易遭受对方报复。他这样做，也是一种自我保护。
“谢谢郭兄弟。肖某改日再谢！”
那人呵呵一笑，藏起手枪，返身进了弄堂，一阵飞跑，转眼不见。
肖华目送对方离开，转身朝倒地的枪手靠近。
对方横尸街头，一动不动。
肖华用脚把对方的手枪踢远。俯身试探对方脖子里的脉搏，确认死亡。
但那个穿着袍子的杀手还是逃脱了。
此时，又有三个人拎着手枪急促赶到。看到尸体以后，不由得有些紧张。
“肖先生，你没事吧？”护卫陆斌打量着肖华，担忧地问。
“我没事……打死了一个，其他的都跑了。”
“这都是些什么人？”
“不清楚。你们把尸体搜一下，动作要快，别跟租界巡捕纠缠，省得麻烦。”
肖华说罢，心中挂念着阿九，转身就朝证交所跑去。
肖华追赶杀手之时，阿九正小心地托着汉子，让他半坐起来。汉子脸色惨白，浑身是伤，淌血的嘴巴不停地蠕动着，似乎非常想说些什么。阿九侧身下去，把耳朵贴在对方唇边，聚神细听。
汉子努力支撑着，说了几句，声音极微。片刻，就在阿九的怀里安静下来，没有了气息。
阿九茫然捧着尸体，细细回味着，神情骇然。继而，又浮现出一股强烈的忐忑。
这时外面人声嘈杂，枪声不断。阿九放下汉子，努力镇定了一下，抽出手枪，飞身朝门外扑去。
走廊里已经不见了肖华的身影。阿九心中焦急，端枪飞奔。沿途有几个私家护卫端枪警戒，护着各自的房门。望见阿九端枪狂奔，纷纷躁动，持枪相向。
阿九找不到肖华，心中焦躁。他虎着脸，奋力推开沿途护卫们的围堵打量，径自朝前，边走边寻。
那些护卫每天都在证交所里厮混，之前常见到阿九出入贵宾室。此时又见他浑身是血，一时都被震慑。他们估计这人也是个护卫，因此不敢轻举妄动，任凭他在走廊里来回穿梭。
阿九没有找到肖华，心中焦急。他望着走廊里一扇扇紧闭的贵宾室房门，一时兴起，推门进入。
很多贵宾室里的大佬们，早在枪声响起之时就从内室撤走。因此贵宾室里大都空空如也。阿九寻人心切，不管不顾，沿着走廊，奋力推开每一扇房门，依次寻找。
期间有一扇房门，特别的宽大。阿九站在门前，迟疑了一下，照例一脚揣去。
嘭——
房门纹丝不动。
阿九盯着房门，刚要继续，突然听见房间里有一种细微的声音传出。阿九听罢，一个激灵，惊骇之极。
结实的实木房门上面，忽然凭空显现出无数孔洞。这些孔洞成行、成条，穿透门板，迅速蔓延到整扇房门，厚实的门板转眼变成一个巨大的筛子。
与此同时，有股密集的哒哒声响，伴随着门板上的飞速出现的孔洞，从房间里面凌厉响起。
阿九在听到那个细微声音之前，已经仰面倒地，一个侧滚，避过房门。随着哒哒哒哒的声音响起，房门的碎屑四处飞扬，弹了他一头一脸。
他一下明白过来，这是冲锋枪的声音。刚才肯定有人正端枪守在里面。房门被踢之后，他们便朝房门外疯狂扫射。要不是自己灵敏，隐隐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及时躲避，恐怕早就被打成人肉筛子了。
枪声响过之后，门板轰然塌落，烟尘四起。片刻，烟雾中有两个黑衣人率先出门。他们的手上，蓝幽幽的枪体鬼魅闪烁，不寒而栗。
阿九刚一起身，便被好几支枪口抵住了脑门。他毫不示弱，抬手端枪，跟对方对峙起来。
片刻，房门口烟雾消散。有个大佬从里面走了出来。阿九一看，觉得有些面熟。
对方肥头大耳，满脸横肉，腆着一个大肚皮。肥厚的左手里端了个薄胎茶壶，右手平揣着三个滴流滚圆的核桃。粗短的手指一拨弄，那三个核桃登时在手心滴溜溜转悠，发出一阵吱嘎吱嘎的摩擦声。
那老头正是周四根。此时他拨开护卫的簇拥，耍着核桃，冷冷站在阿九对面，上下打量，脸上的横肉忽然扭动起来。
“把枪放下！”护卫呵斥着，抬手便要来卸阿九手中的家伙。阿九哪里会让对方缴械，挺身一点，凌厉逼视，枪口直指护卫。
“骨头还挺硬……”另一个黑衣护卫见状，挺起枪口，重重地朝阿九的胸膛戳去。阿九一闪，毫不示弱，转而把枪口对准了他。
一时间场面有些紧张。大伙的手指全都扣在扳机上面，稍有不慎，便会两败俱伤。
“阿九——”
忽然身后一身高叫。阿九知是肖华赶到，心里登时镇静了许多。
众护卫见对方来了帮手，忙不迭把枪口转向肖华。
肖华刚刚跑上三楼，就看到阿九被人挟持。他顾不得其他，飞步走到阿九身边，伸出手，缓缓把阿九的枪口强按下去。
“四爷叔……”肖华当胸拱手，冲着老头高声喊道，“误会误会。晚辈肖华，给你请安了。”
周四根一听肖华自报家门，抬头打量，当即有些惊愕。转而，又马上咧嘴一笑，沉吟着说：“嗯，我看也是一场误会。你们都下去！”
护卫听到指令，纷纷后退。
肖华抱拳，冲着老头高声叫道：“四爷叔，晚辈姓肖，单名一个华字。出生浙江，从小在海外长大读书。这次刚刚从美国回来，受义父嘱托，在上海办了个投资公司。准备在上海金融界白相白相，拜几个师父，交几个朋友。以后，还望四爷叔多多照顾。”
周四根暗暗“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忙道：“原来是美国回来的肖公子呀，好说好说，以后大家多走动走动，有机会把你家老头子请回来，大家认识认识。”
“一定一定！哦，刚才很不巧，家里遇到一点麻烦，惊扰了四爷叔及各位，实在不好意思。见谅，见谅。”
“这个事我听说了，不要紧不要紧。在上海滩混，这种事体经常有，自己当心点就是了。喂，肖华，刚才叫我四爷叔，怎么，难道也认得我吗？”
“嗨，上海滩上，有几个不认识你周四根四爷叔呢。”肖华欣然上前一步，把阿九堵在身后，冲着周四根一拱手，朗声笑道：“晚辈我初来上海，瞎忙一通，到现在还没来拜访你老人家，想想实在是失礼。”
周四根一听，当即仰天大笑。右手掌里的三只核桃转悠得更加快了。他频频点头：“嗯，小兄弟，你们两个少年英雄，老头子我也佩服，佩服。”
“四爷叔过奖了。这是我的兄弟曾刚，小名阿九，刚才有些鲁莽，冲撞得罪了各位，多有抱歉。”肖华说着，边把阿九从身后推出来，边高声致歉。
“没事没事，不打不相识么。你这个兄弟有胆有识，我欢喜。”
阿九朝着周四根抱拳鞠躬，又朝着身后的那些护卫们一一抱拳。
“对不起，四爷叔。”
“好说好说，哈哈哈哈……”
“四爷叔也在华强玩吗？”
“是啊是啊，人老了，闲着没事，总要寻点事体开心开心。我只是瞎弄弄，就当是白相了。”
两方人一来一往，开始寒暄开来。
肖华之前了解过，这个周四根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老法师”。传说他是满清大官的后裔，家底殷实，人脉广泛，父辈在当年还资助过一个中原大军阀拉杆子起兵。后来军阀倒台，他家却没有被株连。传说是因为他跟陈果夫有很深的交情，蒋委员长也只得网开一面。在上海滩，他杀人越货，欺行霸市，黑白两道左右逢源，就连张啸林这样的人都敬他三分。见面必定尊称他一声“四爷叔”。逢年过节的，还会专门托人送帖子上门，意思意思，表达孝心。
老头子贵为一方神仙，根基深厚，如鱼得水。而且从不轻易接触外人。但对两个陌生的年轻人非但不欺生，而且还出奇的客气，形同世交，这让肖华感到十分蹊跷。
这时，证交所开始恢复秩序。英租界里的巡捕闻讯而来，也早已经有人应付打发。大家惊魂渐定，逐步把心思再次归拢到股市上面。
说话之时，忽然有个声音自楼梯口响起，悦耳清脆。
“寄爹——”
有个女子从楼梯口飞快跑来，一身西洋骑士打扮：咖啡色紧身皮质马裤，配一双铮亮的高统低跟黑色马靴，上身套一件黑色西服，内衬一件白色高领衬衣。头上扣着一顶暗红色头盔，手里还捏着一根马鞭。她急匆匆从楼梯口跑来，一阵风似的从肖华跟前穿过，径自朝周四根跑去。
肖华暗声惊叹，来不及细看，只感到有一股馨香掠过，沁人心扉。他赶紧回过头去，盯着女子，从上到下，反复打量着对方的凹凸身材，心中砰然。一时间心猿意马，有些失态。好在大伙此时都被这个女子吸引，这才没人察觉到他的这幅色相。
“喔哟，是囡囡啊……你怎么来了？”周四根看到这个女子，表情马上和缓了许多。一把拉住女子的手，欣喜不已。刚才还是一副江湖大佬，如今俨然已是一个慈父。
“寄爹，我刚刚骑马回来，太刺激了。”女子的脸蛋微红，显然刚刚运动过。她边说边意犹未尽，兴高采烈地跳跃了几下。
肖华盯着她丰满的身体不停跳跃，一时目光发直，胸腔里的心肝也接连震颤了几下，差点跳出咽喉。趁她背朝自己跟周四根说话的当口，肖华整了整衣服，又“唰”地抽出黄杨木梳，飞快完成了“五大梳”。
“又去骑马了……”周四根一脸疼惜，拉着干女儿的手，埋怨起来。
“嘿嘿，老师说，我现在骑得比他还好了。”女子呵呵一乐，抬起头，大着胆子转过脸，朝在场的人一通打量。
“寄爹，听说刚才这里有枪战，人家不会是冲着你来的吧？”女子说着这话，眼光早就停留在肖华的脸上。她眼含欣喜，大着胆子，上下打量着这个男子。
这个男子三十上下，穿戴不俗，头发梳得一丝不乱，非常绅士。面色干净消瘦，眼神锐利而花哨流离，看上去风流倜傥，睿智干练。一身洋装，恰到好处地显示着他的健硕体型。最特别的，便是他上嘴唇那一瞥黝黑的胡子。跟他的微翘紧抿嘴唇放在一起，简直能迷死人。
这副模样，令女子登时也有些暗暗惊讶。
“哪里会哦，你这个小囡就会瞎讲，好像你寄爹老是做坏事一样。”
“咯咯咯咯……”女子爽朗大笑，移开目光，随手摘下头盔。登时，一头秀亮的曲发从头盔里面飘散开来。
这个动作在肖华看来，非常的妩媚。
肖华刚才承受着对方的打量，暗叹她不仅漂亮，而且还非常落落大方。目光所到之处，清澈明亮，不含半点杂念。四目相向，令肖华心头骤然发热。而在听完她跟周四根的交谈之后，更是暗自惊诧。
这姑娘的声音温润悦耳，不仅听着酥骨，而且也太熟悉了，肯定在哪里听到过。
又听了一会，他终于可以确认。这女人的声音，和出事前那个奇怪电话里的女人口音，一模一样。
想到这些，肖华暗自一震。
——那个电话一来，杀手就尾随而至，自己派出去的那个调查员金福祥当场毙命……
阿九站在一边，早就注意到了肖华一副色相。他望了望这个女子，又鄙夷地瞥了肖华几眼，知道他的**病又犯了。但阿九也只有嘀咕几声，还真不好说什么。暗叹他这个大哥，好像上辈子就没见过女人一样。
“寄爹，我想晚上请你去大世界看越剧。”女子显然也留意到了肖华的神情，不置可否，转口朝周四根说道。
“好好好，越剧我最欢喜了，哈哈哈哈……”周四根拉着白露，仰天大笑。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冲着肖华大声说道，“肖老弟，来来来，认识一下，这是我干女儿白露。白露，这是肖先生，是个富家公子，刚从美国来上海做生意……”
白露凝神盯着肖华，微微一笑。
肖华连忙走上一步，注视着白露，说：“白露小姐真是漂亮，见到你太高兴了！”同时他张开双臂，企图用一个完全美式的礼节去拥抱白露。
白露见状，神色镇定。身体朝后微微一缩，随即伸出右手，冲他淡淡回了一句：“肖先生，幸会。”
肖华见状，只好悻悻地改为伸手，紧紧握住了白露的小手。掂了几掂以后，忽然俯身下去，在她手背上飞快轻吻了一下，这才放开，又冲着白露呵呵直乐。
“肖先生的礼节中西璧合，真让人开眼。”白露忙不迭收回右手，嘀咕一句，重新转向周四根。
周四根见状，“哦”了一声，呵呵大笑。阿九跟在身后，大觉丢人，恨不得马上把人拽回房间。
“肖哥，我们那边还有事……”阿九心中有事，赶紧提醒。
肖华正在陶醉，听到提示，猛然醒悟，当即抱拳朝周四根道别。
“四爷叔，我那边的麻烦事体还没解决。容我回去摆平，下次再来拜访。”
“好说好说，肖老弟，你请便。”
“打扰四爷叔了，再会。白露小姐，后会有期。”
肖华说罢，神情焦急，匆匆离开。
就在转身的一刹那，他看到白露直直盯着自己，眼神闪烁，不可捉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