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斩断情丝

我没有想到今年唯一一个升高级教师的名额回落到我头上。我才刚开始工作不到两年，何况很多工作了七八年的老教师都还没有获得“高级教师”职称。而我，甚至根本连申请书都没有递交。

年级组长来通知我这件事的时候，笑容里那些不明所以的情绪，让我很是烦扰。这几日，常常有同事低声说话，一见我来就保持缄默，不再言语，甚至都吝于看我一眼打声招呼。

我知道大家把话说得很难听，我问心无愧，却终抵不住流言侵害。

我找到校长办公室，校长一反平日里清高的领导模样，此刻表现得平易近人。

他请我坐在会客的沙发上，并亲自倒了茶给我，“苏老师，不知道你找我有什么事？”态度诚挚，言辞恳切。

我有些不习惯，但也不能拒绝校长的盛情，开口说明来意，“校长，我不明白。这次高级教师的名额为什么会给我，我自认为并没有这个资格。”

校长笑得像和蔼可亲，摆摆手道，“小苏啊，你谦虚了。你的能力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你是本科院校毕业的，任职满一年就有资格评选高级教师了，而且你去年的教学考核成绩优秀。更何况许多学生家长都对你赞不绝口。这个‘高级教师’，你当之无愧。”

“校长，可是我并没有递交申请。”

“这有什么！”校长开怀，“学校考虑到你本人可能没有意识到自己能够评选上所以放弃了这个机会，帮你补交了一份申请书。”

“为什么事先没有通知我？”我不能接受这样的措辞，“学校里有许多老师都比我有资格。还希望校长取消我‘高级教师’的名额，把机会给其他老师。”

校长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僵硬，马上又挂上和善的笑容，“小苏啊，你这样子。我的工作很不好做啊。”

我不解，皱眉看他。

他笑得有些尴尬，“我以为你知道的。这是上头的意思。教育局长亲自打电话来说要把这个名额给你，我以为你知道的。既然你不愿意，就自己去跟上面的人说吧。”

他把话说得清楚，我只好起身告辞。心中却是万般疑惑，我从没有认识教育界的**名人，更遑论能够把关系打到教育局长那里的。

我不知道是谁这样做，却知道那人一定不是想帮我。风头太盛，只会让我成为众矢之的。若真心相助的，也一定会先跟我打声招呼，不会让我这样毫无头绪，被动承受。

两天后，终于有人打电话给我约我见面。

眼前的女人，极优雅地端着中世纪欧洲宫廷风格的茶杯，偶尔低头抿一口杯中的茶。保养得宜的手，白皙得泛出光泽。她似乎并不急着说话，我也没有开口。

整个房子宽敞明亮，家具一律是温和质朴的斯堪的纳维亚风格，但客厅地面铺就的价值不菲的米白色地砖，还有顶上那个繁复的洛可可风格的水晶吊灯，都透出奢侈庄重的气息。

客厅的墙上是巨幅的人物油画。画上的三人显然是一家三口，年长的男人器宇轩昂，眉宇间隐隐透着威严，虽然笑着，但眼神仍然犀利。画上的中年女人便是眼前这位了，面目姣好，仪态端庄，年轻时定是风华绝代的佳人。而他们中间那个明眸皓齿的少年，穿得也极正式，尽管笑得含蓄温文，但怎么看都有些不情不愿。

我忍不住微笑，想不到楚谦也有这般拘束的样子。

我看着面前的楚夫人，传闻中雷厉风行的女人。我想起从大门口进来时门口那些配着枪的警卫，还有现在厅中严阵以待的仆人们，心里忽然有些苦涩。

楚谦的母亲终于打破沉默，施施然开口，声音温和而疏离，“苏小姐，你与楚谦似乎是很好的朋友？”

我微笑应声，心却开始下沉。

她并不同我周旋，“前几日，我给楚谦安排相亲，他说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我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沉沉一片，看不出波澜，“是，楚谦同我说过。”

她复又端起茶杯，低头抿了一口，“那你怎么想？”还未等我开口回答又问，“听说苏小姐的父亲半年前精神病去世。”

“是。”我答道。情感性精神障碍，确实是精神病的一种。她说的没错，可我的手却不可遏制的颤抖。

“哦。”她面沉如水，沉默了一会儿，又开口，“你妹妹在S大读书，你的母亲在在S大任教对吧。”

我点头，心紧了一下。

“苏氏的苏晋年是你爷爷，慕容锦华是你奶奶吧。”她说得颇有些漫不经心，“据我所知，尽管你父亲和苏家断绝了关系，但你和你妹妹这几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苏家在负责。”

“是的。”我的心终于冷下来，她对我的情况似乎很了解。

她看着我，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只不过我们楚家不同于别人家，不允许存在任何瑕疵。若你父亲不曾患病，恐怕也是一桩极好的姻缘。”

“我明白。”我向她点头，“我会和楚谦说清楚的。”

“嗯，”她靠在沙发上，姿态随意，却仍给人说不出的压迫感，“其实楚谦和你在一起确实长大了不少。他以前随心所欲得很，一直都跟我和他爸对着干，后来却渐渐懂事起来。去年我生日，他还亲自做蛋糕做菜。以前在家里，他从来没有进过厨房。没想到，菜做得不比家里的厨师差。这里面应该有苏小姐不少功劳。”

我只笑笑，并不说话，努力抑制住眼眶里的湿润。楚谦从一个公子变成现在这样，我觉得温暖，可是在她心里就是心疼。

她似乎有些疲倦了，“不知不觉都这么晚了。苏小姐工作上的麻烦，会有人解决，请你不要担心。今天请你来，实在冒昧。以后有空，可以和楚谦一道来坐坐。”

我起身告辞。

她冲我点点头，“楚谦大概也要回来了。说不定你到门口可以遇见他。”

管家把我送到门口，询问我是否需要司机，我礼貌拒绝。

刚走出大门，果然就看到楚谦远远走来。她显然是全都算好了，连一点犹豫的机会都不给我。他看到我显然很高兴，朝我跑来。我不由苦笑，本来还想等几天再和楚谦说的，看样子不得不提前了。

“苏忆，你怎么在这里？”楚谦显然很意外，却笑得很开心。

“楚谦，我们一起走走吧。”我自然地挽过他的手，向前走去。

夜色很好。天气变暖，已有不少虫子开始鸣夏。月朗星疏，晴朗的月光闲闲挥洒。

“楚谦，”我开口，“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的未来？”

“未来？”他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想过啊。我们先结婚。然后我赚钱，你就在家里好好地做你的贵妇。”

我失笑，“整天在家里，会变胖的。”

“那有什么。你可以去逛街，去做SPA，去健身，也可以去旅游。老公有钱，别担心。再说你胖了，我也喜欢。”他显得很开心。

我忍不住靠近他一点，“楚谦，其实我挺喜欢你的。”

他笑，眼里有闪闪的亮光。但似乎又意识到什么，好看的眉蹙起来。

“但是我们并不合适。”我低着头，不敢看他。

他停下脚步，我继续说，“我并不希望做什么贵妇，我希望有自己的事业。”

“这样也可以啊。你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只要是你，怎样都可以。”

“楚谦，别自欺欺人了。”我退后一步，“你明知道我刚刚是从你家里出来。”

他的表情开始慌乱，抬手抓着我的肩膀，“苏忆，你信我，我会说服我妈的。你相信我。”

我摇了摇头，“能说服，早就说服了。”

我知道的，他早和他妈妈说过我们的事，可是每一次每一次，我总是看到他的憔悴疲惫，然后还要强颜欢笑了逗我们开心。我知道的，他是独子，担负家族的使命。我知道的，我们已经走到末路了。我全都知道，我全都知道。

“我带你走，我们离开这里……”他认真地看着我，眼底却尽是挣扎。

“楚谦，你放得下吗？你是独子，你真的能为了我放下你的父母么。”就算你放得下，我又怎么能够放下我的妹妹，我的妈妈，还有我的爷爷，我身后的整个苏家。

他的眼睛真亮，盈盈的泪水像是盛满的星光。

他总是向上扬着的漂亮嘴唇现在却微微颤抖。

他的手指掐在我的肩膀上，用力地发抖。奇怪我竟不觉得疼。

我叹了一声，“楚谦，别傻了。”

他的脸上有泪痕滑落，多像是璀璨的钻石啊。我却抬不起手把它擦干，任由它坠落摔碎。

“苏忆苏忆，你不要哭。”他抬手在我脸上抹着，带起一片凉意，“你不要哭。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好不好，你别哭。”

我想停住，却感觉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水。他一直用手不停地擦着，表情慌乱心疼。

楚谦，我多想真的可以就这样和你在一起了，多想就能够依靠着你了。不用一个人去面对那些我不想面对的，不用一个人去承担那些不想承担的，不用哭得笑得时候都只有一个人。我曾经是真的以为或许我们可以在一起，我真的是那样以为的，你知道么。

“苏忆、苏忆、苏忆……”他低声叫着我的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一遍又一遍。他的拥抱紧得我胸口发疼。

我闭上眼睛，听着他沉稳的心跳，一下一下，起起沉沉，跌跌撞撞。

“楚谦，我们还是不要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