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一章

一湾 4857字 2023-12-07 18:26:07
元国的国都破了,骑在马上的敌国将军低头看着我。

「元夷安,好久不见。」

确是许久未见了。

江珩。

除了仇人……他亦是我心里之人。

只是,他应再不会知道了。

01.

往日巍峨的太和殿在漫天的硝烟与不绝于耳的叫喊中,似是摇摇欲坠。

一根朱红的门栓横亘在殿门之上,侍从无论男女皆堵在殿门,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如出一辙的惶惶。

日头正西斜,晕黄的光透过宣窗丝丝缕缕地钻进殿内。

不知是谁先哭喊出声,随后昏暗的殿内便响起起此彼伏的哭声。

这哭声愈来愈大,像要冲破紧闭的宫殿,寻求一线生机。

我木然地坐在殿内,不远处是数十个兄弟姊妹,往日的不和与争斗在此刻皆烟消云散,他们抱做一团,涕泗横流。

却并不是在为国、为遭难的百姓、奋勇的将士而哭,他们只是在哀叹自己的命运。

为什么,为什么恰好到自己就成了亡国奴呢?

过往的种种富贵,不断闪过,于是哭泣声也愈发重了。

在一片哭声中,并没有人注意到,外头的硝烟已然停止,直到一人的身影映在窗上,这才让众人悚然一惊。

那人在殿外缓缓踱步,每踏一步,殿内人皆抖上一抖。

死一般的寂静中,胜利者终是说出了自己的要求。

杀国君,可换一城百姓安稳。

这一城百姓,自是包括殿内众人。

于是所有人目光灼灼地盯着殿内最高处。

父皇似是宿醉未醒,混浊的眼珠缓慢的转动着,他扫过下头的子孙们,每扫过一个,那人的头便垂下,不发一言。

往日最爱围在父皇身边的二哥,被立为太子的三哥,以及五哥、八哥......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头。

我对着铜镜描眉上妆,冬青默默取出匣子中早已备好的大红衣裙,我仔细的穿戴完毕,方跪在父皇面前。

「父皇,儿臣愿代父皇为君,望父皇授予王冠。」

他用手撑着身子,眼里满是不敢置信,又透着一丝陌生,好半晌,才想起我究竟是谁。

他连说了几声好,颤巍巍地从榻上起身,直到将代表国君的王冠交予我,方喟叹一声。

「没想到,关键时刻,竟是你......」

父皇的手在空中僵立半晌,到底将手放在了我头上。

「夷安,好孩子,是父皇对不住你......」

「去吧。」

我抬起头,父皇正转过身。

总是沉醉于温柔乡中的他,终日宿醉不醒,到今日,终是有了一国国君的样子。

但,一切都太晚了。

国已将亡,君自不君。

作为盛世而生,食民众给养而长的夷安公主,自是应与国共存亡。

当我戴上王冠,环佩叮当之时,被数名内侍强撑着的殿门亦被撞开。

宫女太监四散而逃,殿内乱作一团,大家都竭力躲藏在黑暗处,祈求敌军放一条生路。

殿门洞开,门外却只站着一人。

他身着铠甲,眉目凛然,手中握着的长剑尚在往下不断滴血,仿若从地狱来的恶魔。

我站在殿中央,此时微有月光,正巧照在身上,衬得红衣更似血般鲜红。

「元夷安,好久不见。」

确是许久未见了。

那人便是曾经的魏国质子,如今的大魏国君。

江珩。

亦是......我心里之人。

只是,他应再不会知道了。

02.

我看着站在面前的江珩。

算算时日,我与他已有三年未见。

三年的时间,足以发生许多事。

譬如,本应承位的魏国大皇子江商,被一不知名的刺客刺于丹陛之上,唯一的皇子江珩顺应天意,继位国君。

江珩变了许多,又像是没变。

恍惚间,我透过他,看到了小时候的江珩。

江珩作为质子被送来元国时,尚是个可爱的糯米团子。

雪白的一小团,长相极可爱,却偏偏总爱故作高深。

眉头时常紧锁,在上书房学习时,亦坐在角落不发一言。

那时我刚被接回宫中,与兄弟姊妹们都不亲近,自然而然地对同样被排斥在外的江珩分外感兴趣。

小孩子的感兴趣,自是想尽一切办法想让他的表情变上一变。

我试过往他桌洞内放长长的花生虫、硕大的老鼠,有一次,我甚至还放了蛇。

但每一样,都被他眼也不眨地扔了出去。

倒吓得皇兄们抱头鼠窜。

明明坐着这么多人,可他的目光就是锁定了我。

小小年纪,眼里的墨色遮也遮不住,倒看的人害怕极了。

隔日我便被他以同样的手段报复了。

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我,唯一怕的便是蜈蚣,我被吓得跳上了书案。

那日自是被夫子以行为不端罚抄了整整一夜的书。

江珩,睚眦必报,实在可恶!

日子就这样在我和他的斗智斗勇中过去。

渐渐的,江珩的脸上有了表情,甚至有时,他还会对我笑上一笑。

记得上书房的院中,有一株百年梨树,明明未到时节,却开着花,俏白一片。

江珩正站在树下,气候尚冷,他却只穿一件薄薄的春衫,更显身姿欣长。

我作怪将凉手塞进他的颈窝中,想看江珩恼怒的表情。

他却忽地回头,眼里的温柔醉人,一阵风吹过,梨花漂浮,恰巧落在我的眉上。

江珩一勾手,将梨花拂落,见我仍呆立着,他将手在我额上轻叩,留下一句话后,便转身离去。

「真是个傻子。」

「你才是傻子!」

我揉了揉微红的额头,心中却漾起一股莫名的情绪。

那颗不知何时埋下的种子发了芽,它以感情为食,终是破出第一道嫩芽。

那时,我天真地以为,我改变了江珩,他变得有血有肉。

甚至觉得,他应是对我不同的。

这么多皇子公主,他却只与我亲近,自是不同的。

这种错觉持续了许多年,直到魏国国君病重,思念幼子,招其回宫。

所有人都知道,江珩实是作为弃子被送来的元国。

有流言传魏国国君早已宾天,现掌权的是齐贵妃所生大皇子江商,其在数日前以各种理由将弟弟们屠戮殆尽,就连公主亦不放过。

现终想起江珩,招其回去,不过是要赶尽杀绝罢了。

如此群狼环伺的危险境地,江珩到底是回去了。

我仍记得他走的那日,正是秋日,城中的木槿花开了大半,淡紫嵌着浓白,实是秋日一抹艳色。

江珩骑在马上,本欲打马离去,却又倏地停下。

只因我挡在马前。

「江珩,你知道木槿花还有一个别名吗?」

没等他回答,我便急切的说道:

「是日及。木槿朝生暮死,遂名日及......阿珩,我......」

飞扬的尘土让我忍不住呛咳起来,再抬头时,江珩已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的话尚未说完。

阿珩,我便如木槿花一般,朝朝暮暮,皆盼你归来。

江珩来时孤身一人,走时亦孤身一人。

只是来时尚是不经事的幼子,离开时早已变成展翅欲飞的雄鹰了。

他小小的包袱里,带着的不仅是我为他准备的吃食衣物,还有元国都城的城防图。

我确是他口中的傻子。

傻到江珩说什么,便信什么。

傻到......将元国皆数葬送。

少女怀春,引来的不是翩翩君子,而是筹谋已久的豺狼。

我再未等到阿珩回来。

03.

思绪回转。

其实江珩从来就没有变。

只是一直以来,我都不懂他罢了。

我摇了摇头,缓步走上前,江珩就那样站着,神色丝毫未变。

就像小时那样,站在原地,等着我主动接近。

猎人捕获猎物时也是一样,在陷阱处放上些诱食,然后只需好整以暇地站在原地等待,猎物便会主动上钩。

但这一次,谁是猎人,谁是猎物,尚不分明。

甫一靠近他,浓重的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江珩,杀了我吧。」

「用我换父兄和这一城百姓安稳,实在值得。」

他的剑反着光,锋利十足。

「你......就不想和我说说话吗?」

上面的血迹有些已经干涸,映在剑上,似是点点落梅。

「现在你为刀俎,我为鱼肉,」我笑得凄然,「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早已无甚可说了。」

我握住他的手,强行让他将剑举起,抵在我的脖颈。

刀刃破皮带来的痛,能将我心上的痛稍作缓解。

我越往里推,江珩便越往外退,逼急了,他才终于开口。

「元夷安,我......并不想杀你。」

「你不想杀我!你竟还说的出这番话来,当你利用我取得城防图的时候,你就已经杀了我了!」

「可笑!作为一国公主,护不了国家、百姓,到最后,竟成了举国灭亡的推手,就算是为了赎罪,我也应当与这国都共存亡!」

「夷安!不是这样的,那城防图......」

话音未落,我早已瞅准时机冲出太和殿。

太和殿位于宫内的最高处,自然地势亦是最高。

殿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雪,整个宫殿银白素裹。

江珩赶出来时,我已跳了下去。

大红衣袍下,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缓缓流出,浸在雪里,红白相间的刺目。

在意识消失前,我看到一向持重的江珩朝我奔来。

他的脸上竟有着惶然。

04.

据说夷安公主在城破当天,为护父兄及一城百姓安稳,自愿请立为君,后跳城自杀而亡。

魏国国君江珩感念其勇,命令手下将士不得无故骚扰城中百姓,而元国前国君被封为安平王,带领一众子女们放逐燕北。

燕北虽艰苦,但好歹活了下来。

江珩将两国合为一国,改国号为大越,但定都的都城以元国都城为都。

若都城的选择尚能说出理由来,帝王寝殿却选在了拂花殿。

拂花殿,乃是夷安公主旧时居所,地处偏远,又因公主不受宠,殿内外处处破败,用来作为一国之君的居所实在过于简陋。

于是宫内宫外流言四起,却因当事人已去,在这捕风捉影之余,又平添了些许哀婉。

不过这些都与我无关,我只是阿圆。

一个不知自己姓名,亦无问归去之人。

很少有人知道,夷安公主本名元纾,据说生时霞光漫天,幸得国师亲自赐名。

「此女命格不凡,将来或可为国君分忧。」

纾,乃解除之意,早在生时,我的命运便已注定。

我也确是为国君解忧,保其性命无忧。

只是,命格不凡,到底是断错了。

一个已死之人,又何来什么命格。

而元纾,又有一小名为阿圆,知道的人更是少之又少。

大越国君江珩就是其中一个。

我坐在拂花殿内,四周静谧无声,殿内的陈设熟悉中透着陌生。

拂花殿早已变了,就和这都城一样,一切属于旧朝的东西都将随着时间而消逝殆尽。

就像夷安公主必须死,而作为国君妃嫔的元纾却可以活下来。

正当我出神之时,江珩来了。

他特意换了常服,并未着帝王服饰,头发仅有一根玉簪束起,这样清隽的模样,倒真有些像过去的江珩了。

「阿圆,今日过的如何?可开心?」

他表现得温柔极了,眼神却在我面上逡巡,握着我的手冰凉刺骨。

我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笑容,声音却娇憨极了。

「你还说呢!为何现在才来看我,我在这偌大的宫殿,只有你了......」

我扑到他身上,很快他胸襟就浸湿一片。

他再不像之前一样,对我的触碰悉数拒绝。

在夷安「死」后,对于元纾,他有求必应,就像我是一块易碎的琉璃,需细心呵护。

尤其,是对于失忆的元纾。

05.

世上哪来那么多失忆呢。

所谓的失忆,不过是为了种种目的,假装出来的。

在我跳下城郭时,脑后虽传来剧痛,但太和殿的高度我早估测过。

跳下去,是死不了人的。

当江珩向我奔来时,我便知道,计划成功一半了。

国破之时,公主应为国殉葬。

但剥去公主身份的我,不该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

江珩利用我窃取城防图,从而导致元国覆灭,纵使从未有人怪我,但我却日思夜想。

我恨自己轻信,恨自己愚蠢,更恨自己竟爱上别国质子。

愧疚和恨意将心头刚发芽的树苗压垮,原有的情意,悉数变为仇恨。

情越深,则恨愈浓。

江珩,我知元国朝堂上下腐败至极,终有灭亡的一日,但它的覆灭不该因此。

你......更不该利用我。

跳下城郭后,我昏睡了许久。

甫一睁开眼,尚有些不习惯。

适应了一会,方知自己在拂花殿内,而近处是江珩。

不过瞬息,我便调整了眼中神色,戒备地看着他。

「你是谁?」

江珩先是一怔,而后竟是长舒一口气,神色变得轻松起来。

是啊,失忆了多好,所有的记忆可以由他慢慢填满。

我就像一张白纸般,任他涂画。

从那天后,江珩每日必来。

拂花殿虽作为寝殿,他却只住在偏殿。

来了也只是说些我和他的过往,并未留宿。

「圆娘,你和我青梅竹马......」

他说的其实大多是真实发生过的,但在这个故事里,我和他是青梅竹马,未受到丝毫挫折,顺顺利利的在一起。

「圆娘,那日在封妃仪式上,你不慎摔倒,等再醒来时,就如此了。」

他的手握住我的,眼里满是情意。

「待你好些了,我就将你立为贵妃,保证在这宫里,除了皇后和你,再没别的妃嫔,可好?」

他眼眸闪烁,带着些许不安。

因为江珩知道,元夷安只愿嫁一个一心一意之人,那人的身边,不该再有旁人。

但元纾可以。

于是我甜甜地应了,装作十足爱恋他,又小女孩十足地偎在他怀里。

没有了爱,自然不再在乎这一切。

窗外不知何时栽种了一株木槿,花色是淡淡的烟粉,粉堆砌玉,有一枝未修剪,颤巍巍伸向了窗内。

正恍然间,我的手已触碰到了花。

「阿圆,喜欢吗,此花名为木槿。」

我转头看他,他眸色温柔缱绻。

「而木槿,有一别名日及,本草上记载其朝生暮死......」

原来,当时他听见了。

并且记了这么多年。

那株已被压垮的嫩芽好似又枯木逢春,从沉甸甸的心脏深处竭力钻出嫩芽。

所以江珩,对我不止有愧疚,还有......爱吗?

我忽想任自己沉沦。

于是我一勾手,将本坐得正直的江珩勾到了榻上。

在他开口前,我凑上去,吻住了他的唇。

就当是圆少女怀春时的梦吧。

江珩仅怔愣一瞬,旋即便是狂风暴雨般的摄取。

在他的攻势下,我闭上眼睛,一滴泪划过衣襟,隐入重重宫装间,不见踪迹。

一阵风吹过,木槿花抖落花瓣,纷纷洒落。

朝生暮死,方朝阳而生,日暮而死。

当花瓣洒落,就该是生死之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