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染雨青栀 4068字 2023-11-01 15:46:40
我站在将军府前,眼看着日思夜想的他跃下战马,掀开身后的轿帘,小心翼翼地扶着一位略显孕肚的女子下来。

那女子深目高鼻,是个绝色的异域美人。下得轿来,便将整个身子倚在他身上。他握了她的手,圈了她的腰,好一幅体贴夫君的模样。

他的目光淡淡扫过我,对着身边的老夫人行礼,“燕娘曾救孩儿一命,如今怀有孩儿的骨血,带回府中安置,望母亲和夫人应允。”

那女子眼中蓄了泪,软软地跪在我们面前,“燕娘不求名分,愿做奴婢服侍将军,求老夫人和夫人收留。”

围观的百姓已然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我的夫君——镇远将军路彦当真聪明过人。如今这等场合,收不收留已经由不得我了。

我装出一幅笑脸,“姑娘怀有将军的骨血,岂有不收留之礼,快快起来吧。”

路彦快步上前扶她起来。我伸出胳膊拦住他们,“将军府的大门并非人人可进,姑娘需走侧门。”

她抹着眼泪,委屈巴巴地向侧门走去,瞟过来的眼神里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挑衅。

老夫人握住我的冰凉的手,长叹一声,“月儿,委屈你了。”

我咬紧下唇,转过身却还是落了泪。

我与路彦的婚姻,或许是我一厢情愿而已。

当年诗会上,白衣少年一首《边关月》艳惊四座,他却一句“习武之人文辞粗浅,比不上赵小姐字字珠玉”,将头彩让给了我。

阿姐贵为皇后,知我心悦他,便求皇上赐了婚。

丞相府二小姐和少年将军的婚姻,门当户对,一时传为佳话。

哪知成婚当天,边关告急,刚拜完堂的路彦就扯下红绸,连夜领兵出征了。

三年空房,一朝弃妇。真是一场笑话。

路彦不知何时进来的,站在我的床前,伸手想帮我拭泪。

我偏头躲过,声音冷得像冰,“抱歉,我赵沁月此生绝不与人共待一夫。”

许是看出了我眼睛里逼人的寒意,他后退了一步,“月儿,我是有苦衷的。”

“我不听任何借口。新妇已经进门,我们和离吧。”我眼里容不下沙子。

他眼里的光一点点暗下去,“我不会和离。月儿,给我点时间,等事情结束后,你再做决定。”

日上三竿,燕娘打扮得花枝招展,提了一盒糕点来我房里请安,“燕娘年轻贪睡,问安来迟了,姐姐不会怪罪吧?”

“既然自愿做奴婢,就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姐姐可不是乱叫的。”我慢悠悠地呷了口茶,“小蝶,掌嘴。”

小蝶是个好丫头,稳准狠地完成了人生中第一次掌嘴任务。

燕娘跌坐在地上,脸上立刻红了一片。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你,你竟然打我?若是伤了腹中胎儿,将军不会饶过你的。”

“燕娘年纪轻轻,打两巴掌如何就能伤到胎儿了?小蝶,告诉燕娘,将军的面子,本夫人要看吗?”

“全凭夫人心情。”小蝶心理神会。

“本夫人今天心情好,就不跟你计较了。回去吧,趁着年轻多学学规矩,毕竟要做一辈子奴婢的。”我不慌不忙又抿了一口茶。

“你,你,你怎么如此不讲道理?怪不得将军嫌弃。”一幅鄙夷的表情。

我被她气笑了,“我只跟配的人讲道理。燕娘以下犯上,是嫌两巴掌不够吗?”

燕娘前脚哭哭啼啼滚了出去,路彦后脚就铁青着脸,大步走进来。

“出什么事了?”

“你那位小娘子,提了盒糕点来请安。不懂规矩,我叫小蝶打了她两巴掌。”我漫不经心地玩弄着手上的糕点。

“赵沁月!”路彦的声音都变了,脸涨得通红,双手紧紧抓住了我的肩膀,颤抖着声音问,“你吃了没有?”

“什么?”

“她送来的东西,你吃了没有?”他急得声调都变了。

“没有啊,正准备吃呢,你就来了。”我故意把糕点往嘴边放了放。

他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顺势把我抱在怀里,“月儿,是我考虑不周。以后她送来的东西,你都不要吃。”

等等,这又不是演戏,这么夸张做什么,我怀疑他就是趁机占我便宜。

我被箍得都快喘不上气了,只得弱弱地应了一声,“好。”

他的双臂稍稍松了些,低下头,鼻尖碰到我的鼻尖,哑着嗓子道,“连碰都不要碰。”

他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在我耳边呯呯作响,我的脸被烫得通红。

哼,休想扰我心智,我昨晚才立志要休夫的。

一把没推开他,却摸到了他的腹肌。这手感,啧啧,我的脸更烫了。

路彦不动声色地勾了勾唇角,掏出来一枚银针,“以后吃任何东西都要先试毒。”

我才不会告诉他,自打燕娘进府,银针这东西,我和小蝶都备了好几枚呢。

老夫人请我和路彦过去用晚膳。

饭桌上,老夫人旁敲侧击,絮絮叨叨地说了些儿孙绕膝,安享天伦之类的话。

“母亲不必担心,燕娘几个月之后就要生了。”我好心提醒。

老夫人狠狠剜了路彦一眼,没好气地说,“路家一脉忠良,我的四个儿子哪个不是为国杀敌的大将军?来历不明的孩子,将军府不认。月儿生的,才算我们路家的骨血。”

我偷偷瞄了一眼路彦,这家伙居然面不改色,淡定地夹起一块肉放嘴里慢慢嚼着。

天色已晚,小蝶在前面提着灯,我和路彦在后面沉默地走着。

我想着心事,不料一脚踩进假山前的水池里。

只是擦破点皮而已,路彦不由分说背我回去。他轻声问我,“月儿,气消了吗?”

“将军言重了,新妇进门是喜事,月儿不敢生气。”

“拜了堂,该叫夫君的。”堂堂大将军,声音里竟然含着化不开的委屈。

“......”

路彦停了下来,回过头,耳朵擦过我的鼻尖,“月儿,事关军机,有些暂时不能跟你说。但有一点,燕娘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我的,我从来没有碰过她。”

月光下,路彦的眼睛里有星光闪烁,我知道他没有说谎。

他的眼神太过炽热,我心里顿时兵荒马乱,“为什么不早说?”

“还是要做做样子的。没想到夫人威武,一言不和就要休夫。镇远将军惹不起,输得心服口服。”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促狭。

“哼,昨日你搂着小娘子进府,连看都不曾看我一眼。”我斜着眼睛瞟他,气不打一处来。

“月儿是在吃醋吗?”他嘴角都要咧上天了,柔声道,“放心,只是做给旁人看的。”

路彦帮我擦药,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把我的脚包成一个大粽子。

“燕娘是匈奴将军乌兰的侍女,那时我被乌兰掳去,是她偷偷救我出来的。她怀了乌兰将军的孩子,回去会被乌兰夫人赐死,就求我收留她。大将军李允念她有功,特许她留在军营。我也算是报了她的恩。”

“可你明明知道她对你有意。”我小声嘟囔。

“夫人吃醋的样子真可爱。”他笑着揉我的头,把我拥在怀里,“放心,夫君心里只能容你一人。”

他的怀抱好温暖,我忍不住往里蹭了蹭。

下一秒,耳边就传来了他温热的气息,“为夫为你守的清白之身,娘子不验一验吗?”

“......”

没人告诉我,做将军夫人这么累啊,浑身酸痛,直到后半夜才沉沉睡去。

在他怀里沉入梦乡那一秒,我隐约听到他微微的叹息,“傻瓜,往后遇到危险不必往前冲了,在我身后就好。”

谁能想到将军握剑的手也能为我画眉呢?和离的事,不提也罢。

我和路彦正在下棋,厅外突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有个脸生的丫鬟跌跌撞撞地奔进来,尖着嗓子喊,“将军,将军,燕娘吐血了!”

路彦倒是淡定,泰然自若地坐着。

我吃掉他一个卒,才开口问道,“什么人大呼小叫?”

小蝶往堂前一跪,“将军,夫人,燕娘的丫鬟小文吵着非要进来,奴婢没能拦住,请将军和夫人责罚。”

那个丫鬟也已跪在面前,“燕娘吐血了,请将军快去看看吧。”

“放肆!”我脸色一变,“将军公务繁忙,府内岂能事事劳将军费心?在我院中大呼小叫,有没有把我这个将军夫人放在眼里?”

“夫人,燕娘吐血了,奴婢一时情急,请夫人恕罪。”她兀自说着,磕头如捣蒜。

“将军又不懂医术,既然如此着急,为何不请太医?”我瞥了她一眼,“小蝶,这丫头不懂规矩,杖责二十。若燕娘有个三长两短,唯她是问。叫管家速速去请太医,不得延误。”

“奴婢遵命。”小蝶悄悄递给我一个崇拜的眼神,手脚麻利地喊人去办了。

我这才转身看向路彦,“夫君要跟我过去瞧瞧吗?”

这是他回来后我第一次唤他“夫君”。

那厢娇滴滴的小娘子还在吐血,可他看起来喜滋滋的是怎么回事?

所谓的吐血,不过是帕子上沾了些腥红罢了。

燕娘虚弱地躺在榻上,楚楚可怜地望着路彦,双目垂泪,“将军可算来了,燕娘以为见不到将军了。”

路彦往我身边贴了贴,揽住我的肩,“燕娘不要想些没用的,府内之事夫人自会处理。”

管家是个好管家。近处好几个太医不请,偏偏请来了最远的孟太医。

孟太医是我舅舅。

太医舅舅开了药,说并无大碍。私下却告诉我和路彦,燕娘体内被人下过“月影之毒”

,这种毒每月发作一次,若三日内不能服下解药,便会暴毙而亡。

这种解药,只有下毒的人才有,即便医术高明之人也无法配制。

“月影之毒”,这几个字让我的心没来由地颤了颤。

中秋节到了,我去书房喊路彦赏灯。

远远听到燕娘的声音,“将军,燕娘从未看过中原的灯会,今晚就带妾身去看看,好不好嘛?”

路彦扯回被她拽住的袖子,“燕娘请自重。”

“外面人多,燕娘安胎要紧。”我及时挽住了他的胳膊,仰头看他,“是不是啊,夫君?”

“夫人所言极是。”他含笑点头。

要命,他笑起来的样子太过好看。我把他拉到门外,不愿让燕娘多看一眼。

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熙熙攘攘,亮如白昼。

“哟,这不是将军夫人嘛。”一个尖细的声音刺入耳朵。冤家路窄,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大将军李允的女儿李如玉。

她袅袅婷婷地走过来,笑道,“听说,彦哥哥带了一位倾国倾城的美人回来,你这夫人的位置,怕是不保了。”

我直视她的眼睛,“燕娘是你父亲安排的?”

“是又怎样?”她附在我耳边,咬牙切齿,“赵沁月,我得不到的东西,你也别想好好拥有。做将军夫人久了,别忘了你的真实身份。”

我把她扣在手上的油纸包笼进袖子,垂眸道,“你冲我来就好,不要伤了将军。”

她脸上的冷笑骤然变成媚笑,目光越过我的肩头,“彦哥哥,听说你新纳了个如花似玉的二夫人,什么时候让我见见啊?”

路彦提着一盏兔子灯走过来,身后是一片灯火阑珊。他把灯笼放在我手里,冷冷开口,“李姑娘,路府只有这一位夫人。既然叫我一声哥哥,就对嫂夫人尊重些。”

李如玉跺了跺脚,瞪我一眼,忿忿地走了。

我想起那年诗会,路彦让给我的头彩,是一柄玉如意。

李如玉故意在桥上拦住我,说要借来一看,却假装不小心掉进了河里。

她当着众人的面痛哭流涕,求我原谅,却在人群散去后威胁我离路彦远一点。

虽说只是一枚普通的玉如意,对我来说却是路彦的赠物。春寒料峭,我和小蝶跳进河里找了半天才找到,浑身湿透,回来还病了一场。

皇上赐婚那天,她前来道贺,私下里却恨恨地对我说,“你抢了我的彦哥哥,我不会让你好过的。”

我早就猜到,成婚当天出征,燕娘的出现,都是她的主意。毕竟她爹李允把她宠到了天上。

路彦发现我走神,把我的手握紧了些,“月儿,以后有我护着你,没人能让你受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