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第一章
我妹自杀了。
明明不久前，她还跟我说，要跟我考一样的大学。
就差一步，她就能逃出这个家了。
为什么熬过了那么久的痛苦，只这几天就坚持不下去了呢？
1
我爸五十岁得了个儿子，不舍得请保姆，让我正在读高三的妹妹帮忙照顾。
据说那天，我妹做了碗虾仁鸡蛋羹，不料想那孩子虾仁过敏。
我妈慌忙带孩子去医院，去的及时孩子没事。
我爸喝酒回来听说了这事，二话没说打了我妹一巴掌。
我妹一个没想开，跳楼了。
这是我坐了一天火车赶回家后，我爸对我妹死亡做的解释。
他说我妹太脆弱了，再加上高三压力大，一时冲动走错了路。
隔壁主卧里，母亲哄孩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传来。
我低着头，安静地听他说完。
父亲漫不经心的口气，让我心下泛起丝丝凉意。
从我到家，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妈只在我进门时露了一面。
母亲怀孕期间，小雅好几次打来电话，抱怨父亲的暴力、母亲的冷漠。
在我们家，父亲手握生杀大权，他爱喝酒，喝多了就要发泄，通常情况下，是我和妹妹一边挨拳头一边听他骂我们没用。
每当这个时候，我妈都会像现在一样，在房间里呆着，不出声。
我抬起头，轻轻吸了一口气：「小雅还有十几天就高考了，你让她帮你照顾孩子？还打她？」
父亲吐了口烟，抬头看了我一眼。
隔着烟雾，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冷漠和防备。
接着，他冷哼一声：「我生她养她，她的命就是我的，打她怎么了？让她照顾我儿子怎么了。矫情，死了也是活该。」
「人都死了，说什么都白费，你赶紧把心力放在你弟弟身上。」
我闭了闭眼，不愿争辩，站起身往主卧走去。
我那名义上的弟弟，不知世事，在摇篮床里睡得香甜，妈妈在旁边低声哼着摇篮曲。
见我进来，妈妈很快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她的眼睛干净清爽，没有丝毫哭过的痕迹。
我心里酸得厉害，本来准备好的安慰的话全部堵在喉口。
我妹没了，我爸嫌她软弱，我妈连一滴眼泪都不愿意为她流。
他们准备了一套说辞给我，要我相信，可里面的漏洞明晃晃搁在我眼皮底下，想装作看不见都难。
小雅根本不会给一个新生儿吃辅食！
她是我带大的。
小孩子什么时候断奶、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说话走路，这些事我当做儿时的笑料，跟她说过很多次，她当时还抱怨自己干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
更何况，我们全家，只有我爸在醉酒后喜欢吃虾仁鸡蛋羹。
导致弟弟过敏的，不可能是小雅！
那她为什么要自杀？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遍遍翻看妹妹和我的聊天记录。
最近的一条是一张照片。
XX中学第三次模拟考试百名榜。
照片里陈雅的名字排在第51位，被她用笔圈出来，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鲜红的底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小雅说：「姐，我一定能考上你的大学。」
当初她考高中时，我爸一度想让她辍学打工，说家里有一个大学生就够了。
小雅哭着给我打电话，当时我刚上大一，连自己下学年的学费都凑不出来，却还是咬牙和家里争，承诺她读书生活的费用全部由我出，磨了几天我爸才松了口。
这几年，我爸明里暗里地提过好几次，说女孩子读书没用。
每当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来要钱了。
我一边读书一边兼职，寒暑假都不敢回家，不敢有丝毫的闲暇，最苦的时候，三个月，每天一包方便面，就这么过。
大概六七个月前，我在打工路上晕倒，被好心人送进医院，护士打电话通知最近联系人。
那天，小雅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说：「姐，我不读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发火，第一次用姐姐的身份要求她做一件事。
小雅答应了。
从那天起，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再也没有向我抱怨过爸妈的苛待。
她会把大考小考的排名发给我，我看着她的成绩一步步赶上来，最后稳定在百名内。
重点高中，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下，百名榜意味着一条腿已经稳稳迈进了重点大学。
这么难都撑过来了，马上就看到终点了……
据说小雅跳下来时，带落了旁边的花盆，五楼的高度，尘土四散。
她该多疼啊。
所有人都说陈雅是自杀。
医院、警局、我爸妈、目击者。
但我知道不是。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妹妹。
更没有人知道，妹妹死亡当天，我从她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乱码。
当时我以为是误按，现在想来，那大约是她用尽最后力气的求救。
在我们这种家庭长大的女孩子，像野草，像青苔，顽强是刺在骨血里的刺青，是刮骨剜肉也去不掉的毒。
低头赶路的人会因为溅到裤脚上的泥点放弃希望吗？
不可能！
我们是互相支撑着才走到今天的，她没有理由在最后关头放弃。
一定有什么被隐藏了。
2
我坐起身，仔细打量这个小小的房间。
整齐，干净。墙角还立着几个瓦楞纸箱。
书桌上摆着一摞试卷和课本，我翻了翻，写得密密麻麻。
再平常不过的女生房间。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屋外传来关门声，应该是父亲出去了，他给商场当保安，偶尔会值夜班。
我等了几分钟，直到从窗户看见我爸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然后慢慢变小，不见。
我决定首先从我妈入手。
她软弱，没读过书，一辈子围着丈夫转，是典型的没主见没想法。
给她施点儿压，说不定会慌不择言，不经意间透露出点儿什么。
打开门，妈妈正在给弟弟冲奶粉。
我垂着眼，失魂落魄地走到摇篮旁，盯着那个小身影，哑声说：「你知道陈雅吗？她是你亲姐姐，她死了。」
我控制着声音，阴森鬼魅，哭腔里夹着颤抖，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我妈果然有点慌张，我从余光里看到她装奶粉的手一抖，洒了一桌子，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我。
再加把劲。
我抱起他，照顾孩子这一套，我熟的很，弟弟在我怀里瞪着眼四处瞧，不哭不闹。
我特意抱着他在我妈面前晃了一圈，她看了看弟弟安然的样子，一边往瓶里加奶粉一边冲着我说：「他很乖吧。楠楠，小雅的事……你别太难过……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过。」
我没接话，缓步走到窗边，昏暗中依旧能看出外面的绿意，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
我指着窗外，对怀里的小孩子说：「我带你去找姐姐吧。」
话一出口，还不待我动作，气氛陡然转变。
我妈猛地冲过来，想从我手里把孩子抢过去。
可她整天就围着家里这点事儿打转，体力早已比不过常年打工的我。
我加大力，她一看夺不过来，显然更慌张了，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嘴里大喊松手松手！
我冷笑，刚才劝我接受现状的样子，和现在打我的样子，判若两人。
心里一阵剧痛。
儿子的命是命，女儿死了，却不痛不痒。
长时间的奔波和过度的悲伤让我形容憔悴，手下一不留神力气大了些，孩子吃痛，开始哭。
我妈见状，又是一巴掌，边打边骂。
「你疯了！快给我放手！他是你弟弟啊！你弟弟啊！」
「大师果然没说错，你们俩就是讨命鬼！」
「救命！救命啊！」
……
我一愣神，孩子被抢她抢去，三步并作两步躲进屋，狠狠摔上门，反锁。
我终于知道家里少了什么了！
我爸妈迷信，为了要儿子，常年拜神求佛，只要和求子有关，几乎什么都信。
可是这一次我回家，神像、壁龛、香炉……什么都没有，被清得干干净净。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还有她刚刚话语中提到的信息。
大师是谁？讨命鬼是谁？又要讨谁的命？
我看了一眼打翻的奶瓶，转身回屋。
脸颊火辣辣得疼，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时间宝贵，我必须在我爸明早回家之前找到小雅留下线索。
至少找到让她痛苦的痕迹。
小雅的手机就放在抽屉里，最后一条信息是向班主任的道谢，时间5月19日。
微信里有几个同学问她为什么没有来学校，都没有回复。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了，我把小雅的手机放进包里，准备天亮后去她学校一躺。
房间很小，东西很少，我把所有的书本纸张一一检查过，都没有问题。
没有，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我太敏感了？难道一切真的如他们所说？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从接到妹妹死讯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不许哭，直到这一刻，眼泪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呆愣愣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有了隐约的日光，我终于忍住哭意。
纸团几乎扔了一地，我起身整理，一不小心把一团踢进床底，我压低身子去够，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床下有东西！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整个身体趴在地板上向里面看去，一本薄薄的书。
余华的《活着》。
书页里夹着几张纸。
3.
薄薄的几页纸，说是日记有些牵强了。
第一页上面写着：我好恨，如果我是个男孩，父母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对我了？
真相被血淋淋撕开，现实有时候，比想象还要残忍。
小雅没有记日记的习惯，高中的课程繁忙，不允许任何人有心事。
可是这几张纸已经被翻得烂软，摸上去好像烫手。
我大约知道这是一把钥匙，翻开它，就能找到我害怕的、又不得不面对的真相。
黑色的，小小的字迹，整齐地排开。
日期最近的一篇是小雅跳楼的那天，只有一行：
不被期待的人生，真的值得过吗？
我的眼泪滴下来，在纸面上晕成带刺的圆，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第一页开始读。
5月19日
今天妈妈和弟弟从医院回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要我帮忙照顾家里，学校暂时先不要去了，到时候直接参加考试。
我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最后十几天，我不想和他们起争执。
5月20日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去学校。
回家发现客厅里烟雾缭绕，当中站了个人，那人看见我，点点头说：「是了。」
爸爸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把我拽过去，一边呵斥一边赔笑叫那人大师，讨好地说：「您该治就治，我儿子的命，全仰仗您了。」
大师嘴里叽里咕噜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接着一碗腥臭的液体从头上浇下，我刚要躲，就被爸爸甩了一巴掌，妈妈在旁边柔声劝：「忍忍吧，一切都是为了弟弟。」
我眯着眼看妈妈的眼睛，里面好像盛满了希望和祈求，那句封建迷信不可信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爸妈多想要一个儿子，我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
我低着头，任凭污浊的液体顺着脸颊留下，没关系，就当是淋一场雨，雨洗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们把我关在房里，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安心……
5月21日
他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我上去帮忙，被推开，膝盖磕在桌角，血滴了一地。可爸妈好像没看见，自顾自回房间了，我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我不知道。
晚上的时候，妈妈破天荒送来一杯牛奶，我在她的注视下喝了个干净，我看见杯底有一些白色沉淀，大概是大师提供的什么符水秘药，我假装没看见，只是说：「弟弟出生，我很开心。」
妈妈看着我笑，点了点头，我看到门口闪过爸爸的衣角。
我原以为我学会了如何在这个家安全存活。
可被逼着喝下加了料的牛奶时，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活活淹死了。
5月22日
他开始打我，浓重的酒气和弟弟的哭声伴着拳头，一下下落在我身上。
这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可比哪一次都疼。
我在地上躺了好久，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发现衣服被扯破了，耳边仿佛还充斥着刚刚的谩骂。
在那些污秽的语言里，我的存在，挡了爸爸的财路，还会伤害弟弟的健康。
隔着门，听到他们说话。
妈妈问：「要是小雅真的克儿子怎么办？」
爸爸冷哼一声：「她克我儿子，我就弄死她。」
电视声音那么响，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听到的。
我开始失眠。
5月23日
那东西有问题。
今天我醒来，半个身子跨在窗外。
我出了一身冷汗，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开的窗，又是怎么迈出去的。要是再晚一秒……
晚上，我打翻了母亲递过来的牛奶，又挨打了。
他把我关进房间，强灌下去，骂了声晦气。
手机早就被收了，我看着窗户，第一次想到死亡。
5楼的高度，摔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为植物人，或断胳膊断腿，像我一样，是个尴尬的存在，我像个口袋里装满石头的人，一步步没入深海，喘不过气。
脑子昏昏沉沉的，那药大概起了作用，我不怕死，这些天，我活着，却在一遍遍死去，可我害怕不清不楚的死。
姐姐，我开始讨厌你，讨厌你的干净，讨厌你可以完整无缺地走出去。
姐姐，不要回家。
薄薄几页纸，全部都是她遭受的谩骂、羞辱。
那些字眼脏得我都看不下去，也不知道她端端正正写下来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我如坠冰窟，浑身抖得停不下来，心里蒸腾出恨意。
他们用7天的时间，毁了我17岁的妹妹，在她生命即将启航的时刻。
我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明明不久前，她还跟我说，要跟我考一样的大学。
就差一步，她就能逃出这个家了。
为什么熬过了那么久的痛苦，只这几天就坚持不下去了呢？
1
我爸五十岁得了个儿子，不舍得请保姆，让我正在读高三的妹妹帮忙照顾。
据说那天，我妹做了碗虾仁鸡蛋羹，不料想那孩子虾仁过敏。
我妈慌忙带孩子去医院，去的及时孩子没事。
我爸喝酒回来听说了这事，二话没说打了我妹一巴掌。
我妹一个没想开，跳楼了。
这是我坐了一天火车赶回家后，我爸对我妹死亡做的解释。
他说我妹太脆弱了，再加上高三压力大，一时冲动走错了路。
隔壁主卧里，母亲哄孩子的声音咿咿呀呀地传来。
我低着头，安静地听他说完。
父亲漫不经心的口气，让我心下泛起丝丝凉意。
从我到家，已经过了一个小时，我妈只在我进门时露了一面。
母亲怀孕期间，小雅好几次打来电话，抱怨父亲的暴力、母亲的冷漠。
在我们家，父亲手握生杀大权，他爱喝酒，喝多了就要发泄，通常情况下，是我和妹妹一边挨拳头一边听他骂我们没用。
每当这个时候，我妈都会像现在一样，在房间里呆着，不出声。
我抬起头，轻轻吸了一口气：「小雅还有十几天就高考了，你让她帮你照顾孩子？还打她？」
父亲吐了口烟，抬头看了我一眼。
隔着烟雾，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冷漠和防备。
接着，他冷哼一声：「我生她养她，她的命就是我的，打她怎么了？让她照顾我儿子怎么了。矫情，死了也是活该。」
「人都死了，说什么都白费，你赶紧把心力放在你弟弟身上。」
我闭了闭眼，不愿争辩，站起身往主卧走去。
我那名义上的弟弟，不知世事，在摇篮床里睡得香甜，妈妈在旁边低声哼着摇篮曲。
见我进来，妈妈很快地看了我一眼，笑了笑。
她的眼睛干净清爽，没有丝毫哭过的痕迹。
我心里酸得厉害，本来准备好的安慰的话全部堵在喉口。
我妹没了，我爸嫌她软弱，我妈连一滴眼泪都不愿意为她流。
他们准备了一套说辞给我，要我相信，可里面的漏洞明晃晃搁在我眼皮底下，想装作看不见都难。
小雅根本不会给一个新生儿吃辅食！
她是我带大的。
小孩子什么时候断奶、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说话走路，这些事我当做儿时的笑料，跟她说过很多次，她当时还抱怨自己干什么都比别人慢一步。
更何况，我们全家，只有我爸在醉酒后喜欢吃虾仁鸡蛋羹。
导致弟弟过敏的，不可能是小雅！
那她为什么要自杀？
晚上，我躺在床上一遍遍翻看妹妹和我的聊天记录。
最近的一条是一张照片。
XX中学第三次模拟考试百名榜。
照片里陈雅的名字排在第51位，被她用笔圈出来，旁边画了个大大的笑脸。
鲜红的底色刺得我眼睛生疼。
小雅说：「姐，我一定能考上你的大学。」
当初她考高中时，我爸一度想让她辍学打工，说家里有一个大学生就够了。
小雅哭着给我打电话，当时我刚上大一，连自己下学年的学费都凑不出来，却还是咬牙和家里争，承诺她读书生活的费用全部由我出，磨了几天我爸才松了口。
这几年，我爸明里暗里地提过好几次，说女孩子读书没用。
每当他这么说，我就知道他来要钱了。
我一边读书一边兼职，寒暑假都不敢回家，不敢有丝毫的闲暇，最苦的时候，三个月，每天一包方便面，就这么过。
大概六七个月前，我在打工路上晕倒，被好心人送进医院，护士打电话通知最近联系人。
那天，小雅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说：「姐，我不读了。」
那是我第一次对她发火，第一次用姐姐的身份要求她做一件事。
小雅答应了。
从那天起，她好像一夜之间长大，再也没有向我抱怨过爸妈的苛待。
她会把大考小考的排名发给我，我看着她的成绩一步步赶上来，最后稳定在百名内。
重点高中，在竞争激烈的环境下，百名榜意味着一条腿已经稳稳迈进了重点大学。
这么难都撑过来了，马上就看到终点了……
据说小雅跳下来时，带落了旁边的花盆，五楼的高度，尘土四散。
她该多疼啊。
所有人都说陈雅是自杀。
医院、警局、我爸妈、目击者。
但我知道不是。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我的妹妹。
更没有人知道，妹妹死亡当天，我从她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乱码。
当时我以为是误按，现在想来，那大约是她用尽最后力气的求救。
在我们这种家庭长大的女孩子，像野草，像青苔，顽强是刺在骨血里的刺青，是刮骨剜肉也去不掉的毒。
低头赶路的人会因为溅到裤脚上的泥点放弃希望吗？
不可能！
我们是互相支撑着才走到今天的，她没有理由在最后关头放弃。
一定有什么被隐藏了。
2
我坐起身，仔细打量这个小小的房间。
整齐，干净。墙角还立着几个瓦楞纸箱。
书桌上摆着一摞试卷和课本，我翻了翻，写得密密麻麻。
再平常不过的女生房间。
可我总觉得，少了点儿什么。
屋外传来关门声，应该是父亲出去了，他给商场当保安，偶尔会值夜班。
我等了几分钟，直到从窗户看见我爸的身影出现在小路上，然后慢慢变小，不见。
我决定首先从我妈入手。
她软弱，没读过书，一辈子围着丈夫转，是典型的没主见没想法。
给她施点儿压，说不定会慌不择言，不经意间透露出点儿什么。
打开门，妈妈正在给弟弟冲奶粉。
我垂着眼，失魂落魄地走到摇篮旁，盯着那个小身影，哑声说：「你知道陈雅吗？她是你亲姐姐，她死了。」
我控制着声音，阴森鬼魅，哭腔里夹着颤抖，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
我妈果然有点慌张，我从余光里看到她装奶粉的手一抖，洒了一桌子，但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我。
再加把劲。
我抱起他，照顾孩子这一套，我熟的很，弟弟在我怀里瞪着眼四处瞧，不哭不闹。
我特意抱着他在我妈面前晃了一圈，她看了看弟弟安然的样子，一边往瓶里加奶粉一边冲着我说：「他很乖吧。楠楠，小雅的事……你别太难过……不管怎么样，日子还得过。」
我没接话，缓步走到窗边，昏暗中依旧能看出外面的绿意，一副生机盎然的样子。
我指着窗外，对怀里的小孩子说：「我带你去找姐姐吧。」
话一出口，还不待我动作，气氛陡然转变。
我妈猛地冲过来，想从我手里把孩子抢过去。
可她整天就围着家里这点事儿打转，体力早已比不过常年打工的我。
我加大力，她一看夺不过来，显然更慌张了，一巴掌打在我脸上，嘴里大喊松手松手！
我冷笑，刚才劝我接受现状的样子，和现在打我的样子，判若两人。
心里一阵剧痛。
儿子的命是命，女儿死了，却不痛不痒。
长时间的奔波和过度的悲伤让我形容憔悴，手下一不留神力气大了些，孩子吃痛，开始哭。
我妈见状，又是一巴掌，边打边骂。
「你疯了！快给我放手！他是你弟弟啊！你弟弟啊！」
「大师果然没说错，你们俩就是讨命鬼！」
「救命！救命啊！」
……
我一愣神，孩子被抢她抢去，三步并作两步躲进屋，狠狠摔上门，反锁。
我终于知道家里少了什么了！
我爸妈迷信，为了要儿子，常年拜神求佛，只要和求子有关，几乎什么都信。
可是这一次我回家，神像、壁龛、香炉……什么都没有，被清得干干净净。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还有她刚刚话语中提到的信息。
大师是谁？讨命鬼是谁？又要讨谁的命？
我看了一眼打翻的奶瓶，转身回屋。
脸颊火辣辣得疼，可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现在时间宝贵，我必须在我爸明早回家之前找到小雅留下线索。
至少找到让她痛苦的痕迹。
小雅的手机就放在抽屉里，最后一条信息是向班主任的道谢，时间5月19日。
微信里有几个同学问她为什么没有来学校，都没有回复。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了，我把小雅的手机放进包里，准备天亮后去她学校一躺。
房间很小，东西很少，我把所有的书本纸张一一检查过，都没有问题。
没有，什么都没有。
难道是我太敏感了？难道一切真的如他们所说？
我无力地坐在地上，从接到妹妹死讯以来，我一直告诉自己不可能，不许哭，直到这一刻，眼泪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呆愣愣坐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窗外有了隐约的日光，我终于忍住哭意。
纸团几乎扔了一地，我起身整理，一不小心把一团踢进床底，我压低身子去够，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东西。
床下有东西！
我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整个身体趴在地板上向里面看去，一本薄薄的书。
余华的《活着》。
书页里夹着几张纸。
3.
薄薄的几页纸，说是日记有些牵强了。
第一页上面写着：我好恨，如果我是个男孩，父母是不是就不会这样对我了？
真相被血淋淋撕开，现实有时候，比想象还要残忍。
小雅没有记日记的习惯，高中的课程繁忙，不允许任何人有心事。
可是这几张纸已经被翻得烂软，摸上去好像烫手。
我大约知道这是一把钥匙，翻开它，就能找到我害怕的、又不得不面对的真相。
黑色的，小小的字迹，整齐地排开。
日期最近的一篇是小雅跳楼的那天，只有一行：
不被期待的人生，真的值得过吗？
我的眼泪滴下来，在纸面上晕成带刺的圆，我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从第一页开始读。
5月19日
今天妈妈和弟弟从医院回来了。
吃晚饭的时候，爸爸说要我帮忙照顾家里，学校暂时先不要去了，到时候直接参加考试。
我犹豫再三，还是答应了，最后十几天，我不想和他们起争执。
5月20日
今天是我最后一天去学校。
回家发现客厅里烟雾缭绕，当中站了个人，那人看见我，点点头说：「是了。」
爸爸看我的眼神像淬了毒，把我拽过去，一边呵斥一边赔笑叫那人大师，讨好地说：「您该治就治，我儿子的命，全仰仗您了。」
大师嘴里叽里咕噜说些我听不懂的话，接着一碗腥臭的液体从头上浇下，我刚要躲，就被爸爸甩了一巴掌，妈妈在旁边柔声劝：「忍忍吧，一切都是为了弟弟。」
我眯着眼看妈妈的眼睛，里面好像盛满了希望和祈求，那句封建迷信不可信就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爸妈多想要一个儿子，我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
我低着头，任凭污浊的液体顺着脸颊留下，没关系，就当是淋一场雨，雨洗过，一切都可以重新开始。
他们把我关在房里，如果这样能让他们安心……
5月21日
他哭个不停，怎么哄都哄不好。我上去帮忙，被推开，膝盖磕在桌角，血滴了一地。可爸妈好像没看见，自顾自回房间了，我觉着好像有什么东西变了，我不知道。
晚上的时候，妈妈破天荒送来一杯牛奶，我在她的注视下喝了个干净，我看见杯底有一些白色沉淀，大概是大师提供的什么符水秘药，我假装没看见，只是说：「弟弟出生，我很开心。」
妈妈看着我笑，点了点头，我看到门口闪过爸爸的衣角。
我原以为我学会了如何在这个家安全存活。
可被逼着喝下加了料的牛奶时，我确确实实地感觉到，心里有什么被活活淹死了。
5月22日
他开始打我，浓重的酒气和弟弟的哭声伴着拳头，一下下落在我身上。
这不是我第一次挨打，可比哪一次都疼。
我在地上躺了好久，去卫生间洗脸的时候发现衣服被扯破了，耳边仿佛还充斥着刚刚的谩骂。
在那些污秽的语言里，我的存在，挡了爸爸的财路，还会伤害弟弟的健康。
隔着门，听到他们说话。
妈妈问：「要是小雅真的克儿子怎么办？」
爸爸冷哼一声：「她克我儿子，我就弄死她。」
电视声音那么响，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听到的。
我开始失眠。
5月23日
那东西有问题。
今天我醒来，半个身子跨在窗外。
我出了一身冷汗，完全不记得我是怎么开的窗，又是怎么迈出去的。要是再晚一秒……
晚上，我打翻了母亲递过来的牛奶，又挨打了。
他把我关进房间，强灌下去，骂了声晦气。
手机早就被收了，我看着窗户，第一次想到死亡。
5楼的高度，摔下去可能会死，可能成为植物人，或断胳膊断腿，像我一样，是个尴尬的存在，我像个口袋里装满石头的人，一步步没入深海，喘不过气。
脑子昏昏沉沉的，那药大概起了作用，我不怕死，这些天，我活着，却在一遍遍死去，可我害怕不清不楚的死。
姐姐，我开始讨厌你，讨厌你的干净，讨厌你可以完整无缺地走出去。
姐姐，不要回家。
薄薄几页纸，全部都是她遭受的谩骂、羞辱。
那些字眼脏得我都看不下去，也不知道她端端正正写下来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
我如坠冰窟，浑身抖得停不下来，心里蒸腾出恨意。
他们用7天的时间，毁了我17岁的妹妹，在她生命即将启航的时刻。
我必须让他们付出代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