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可以等等我吗？

一月中旬，杭州城细雨纷纷，灵峰山的腊梅在雨中暗自开放，从半山腰处放眼望去，花已开了三四成，通体金黄色的素心蜡梅占据了大片的视野。行人漫步在这梅林似海的幽谷中，看花开满枝，闻暗香浮动。

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这株植物伸展着又细又长的淡青色枝条，深红色小小的花朵，有的如豆粒，有的已悄然绽放，在雨水的滋润下显得格外娇嫩。花瓣娇小玲珑，红色花色如烈焰般，凌寒飘香，朦胧中透着妩媚。

陆小北从浅蓝色高领毛衣中伸长了脖子仔细看，又再看，踮起脚趴在枝头上轻嗅，微闭双眼，耸动着小巧白皙的鼻尖。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她心满意足地放下脚后跟，睫羽忽闪，转而回望，“学长，这句诗简直妙极。”唐宋白衫墨衣，右手稳撑着伞，略抬左手放于陆小北微湿的长发上，一下，两下，三下，像是给小猫顺毛般，用修长五指梳理着她的发丝，低首看向眼前人，他眸子干净得像是盛满了晨间清辉，眼中一抹浅笑，桃花眼内山遥水阔，声音清绝而又低磁，“万树寒无色，南枝独有花。”唐宋轻拈一朵摇摇欲坠的红梅，戴于她的耳旁发间，俯身与她平视，零星花瓣随风而落，唐宋噙着笑，看向眼前的芙粉面庞，她的一双杏眼在浅蓝与深红的交错映衬下格外净澈。

陆小北凝神收回缥缈的思绪，轻抚一小枝涌着红的梅，遮在眸前，言笑晏晏：“像这样？”

这回换做唐宋眼神微愣，双眸没舍得眨动半分。陆小北侧耳慢慢靠近他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有力强劲，像是春光乍破，冰雪消融，万物复苏的步伐随着心脏的跳动逐渐加快，直至眼前。

“学长，明天就要回家了，你行李收拾好了？”

画风转换得有些快，唐宋反应慢了半拍：“嗯，收拾好了。”

陆小北在他胸前闷笑出声：“你心跳太快，我帮你缓一缓。”

“……”

午餐时间，陆小北与唐宋走出腊梅园，轻雾散去，细雨停歇，一派美景尽收眼底。她灵感忽至，蹦跶着走到一处游客稀少的高阶上，语音含俏：“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眉尾单挑，带着指点江山的神色，“唐爱卿，你看！”陆小北慷慨激昂，小手一挥，颇具大将风范，“这！是朕为你打下的天下！”

唐宋站在高台下，身量笔挺，翩雅世家公子般有礼作揖：“谢陛下隆恩。”笑得犹如冬雪初霁，“臣此生誓死追随。”

陆小北一阵傻乐，从半人高的台阶落入唐宋怀中，轻划唐宋的脸廓：“我要是真成了帝君。”走出暗香浮动的青石路，与他携手下山，“那肯定是和唐爱卿，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侧身看向陌上浅笑之人，望进他丹青水墨般的桃花眼，“横批，我朝要完！”

戳了戳唐宋笑意渐浓的眼尾，陆小北哼着小曲儿继续前行，走至山脚下，人群由疏转密，余光瞥见少女们偷偷飘来的视线，陆小北握紧他的手，一个个地瞅了回去，暗自嘟囔：“唉，蓝颜祸水啊蓝颜祸水。”

推门走进掩映在一排青竹后的餐厅，一股暖意迎面而来。依旧是窗边位置，陆小北解下浅灰色外套，坐在藤椅上打开三国杀。一局下来，只剩下一反贼黄月英，一忠臣荀彧，还有她这个主公曹操，和反贼厮杀地正起劲，桌对面的手机铃声响起，她头也没抬：“学长，电话。”

无人应答，陆小北抬首看向对桌，没有人，唐宋应该是正在楼下点餐。

手机里传来三声紧促的“无中生有”，陆小北心想坏了，这黄月英怎么这么多锦囊牌，一边盯控着对方的一举一动，她一边俯身用指尖够过唐宋的手机。黄月英装备上了诸葛连弩，无奈陆小北有的卢马，她只好对准荀彧一通乱砍，一声声“杀”弄得陆小北这个主公心里一紧，我的荀彧啊，你一定要撑住啊！你主公我手里没有桃了啊！

看也没看来电人，陆小北直接划开接听键，放置于耳边。

“学长，我听子罱哥说你也要被外派到美国三年。”叶夏的声音清晰，带着抑制的雀跃，“我们应该会是在同一个项目组。”

手机传来荀彧阵亡时的声音，有些惨淡，此刻只剩下残血的她与满血的黄月英。

陆小北听见自己话语平静如往常：“学姐，你所说的外派三年是什么意思？”若无其事地与反贼背水一战，用残存的一滴血，打出“南蛮入侵”与“万箭齐发”。

对方没有想到会是陆小北：“北北？”安静了一刻，叶夏如实回答，“是公司的人才培养计划，T司每年会派20名国际管培生到国外培训轮岗。”

“你们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件事的？”

“一个月前”

一声清脆的“杀”过后，身为主公的陆小北阵亡，屏幕里出现了“失败”二字。

窗外人来人往，日光有些暗淡。楼下木质台阶处，一只蓝眸小白猫蹲在毛毯上，毛茸茸的小身子前倾，尾巴贴于地面，尾尖时不时地来回抖动。

唐宋端着热饮上楼，温言提醒，“会有些烫，慢点喝”

陆小北点点头，继续望着楼下的小白猫，依旧是刚刚的姿态，蓝色眼眸似是深海里的遗珠，仰望着屋檐处被风吹动的晴天娃娃。

唐宋手捧青色瓷杯，二人中间是枝型吊灯，银色的枝桠，以暖灯为花，她的长睫此刻安静地垂落，在眼窝处投下一片阴影，有些不同于往常的静默，伸手将她左侧的发丝绕至耳后，两人目光交汇，有些委屈又带着倔强的双眸映刻入心，他胸腔骤然一紧，起身迈近，试图拥她入怀：“北北。”

未等他说完，陆小北一把推开他的触碰，穿上大衣，作势就要下楼。

唐宋自然不肯，一把将她纳入怀中，带着些许强势，语气还是惯常的清润冷静：“北北，发生了什么事？”

“你放开。”陆小北紧抿着粉唇，杏眼此刻盛满了极力压制住的酸楚。

唐宋反而环得更紧：“不放。”

“唐宋，我叫你放开！”

陆小北用力推开却推不动，抬首带着恼意瞪向他，语气里带着一丝呜咽，她猛地对准他的手腕狠咬一口。手心里是一颗滚烫的热泪，陆小北明明泪水盈眶却又倔强地不肯落泪的眼神犹如一记重锤，狠狠砸向他的心脏。

陆小北再一次用力推开他的双臂，快步跑下楼梯。

唐宋怀中一空，心慌犹如山崩海啸般席卷而来，从椅背上拽过黑色大衣，快速追上陆小北的步伐。

刚上楼的服务员拦住他：“先生，您的菜已备齐，是否现在用餐？”

“账已结，我们不用了。”

服务员望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不仅咂舌：“现在的小年轻都这么奢侈的吗？”

连忙跑出餐厅，眼前的交叉路口，人潮涌动，到处都是游客，四处搜寻，没有找到陆小北的身影。他努力克制住悸然，转头询问坐于路旁的小女孩：“小朋友，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很漂亮的小姐姐，长发，身穿灰色大衣，大概有这么高。”伸手在胸前比划，手指微微发颤。

小女孩抬着小脑袋看向他，点点头，小小短短的手指向景区的出口：“小姐姐往这边跑走了。”怀中的小猫慵懒地伸了一个懒腰。

感激道谢，唐宋立即向道路尽头奔去。

小女孩一手轻轻抓着小白猫的后脖处，另一只手在它的小腹部处作缓缓按摩，看了会儿唐宋奔跑的背影，一阵冷风吹来，她瑟缩着小脖子走进了室内。

拨开层层人群，唐宋从身后一把拽住快步行走的陆小北，不由分说把她打横抱起，将大衣塞进她的怀里盖好，桃花眼俯首凝视一瞬，抬眸看向前方，转换路线，迎着人潮往上走：“北北，你可想好了。”双臂箍紧试图离开他怀抱的陆小北，“现在外面人多，你要是挣扎一下，我就亲你一口，挣扎两下，我就亲你两口，挣扎三下，我就亲你三口，以此类推。”

陆小北一听傻了眼，连忙捂住唐宋的嘴，声音有些虚软喑哑：“我不跑了。”感受到他润泽的双唇，又迅速收回手，埋头躲进带有木质清香的大衣里。

嘴角微扬，斑驳陆离的桃花眼此刻放松了些许。走回餐厅，上至二层，唐宋将她稳放于原来的藤椅上：“等我回来，不许逃跑。”俯身靠近，黑耀的双眸带着些许强势，直视她，“北北，你知道后果。”

陆小北默然地点点头，唐宋这才放心地走下楼点餐。没过多久，“喵呜”，细声细气，带着些慵懒的猫叫声从楼梯口传来。一只全身纯白的小猫轻盈地走向她，陆小北心里一软，俯身向它张开怀抱，摸摸它的小脑袋。小猫舒服地眯了眯眼，慵懒地窝在陆小北的怀中。

“小姐姐？”

眼前多出来一双小手，陆小北侧头看向梳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用食指指向自己：“小朋友，你在叫我？”

“嗯嗯。”大眼睛笑眯眯，“很漂亮的小姐姐。”

陆小北有些羞涩地微微一笑。

“小姐姐，你和穿白衬衫的小哥哥是这种关系吗？”小女孩有些调皮地画了一个爱心。

见陆小北没有回答，大眼睛眨啊眨，她戳了戳陆小北怀中的黑色大衣：“就是穿这件衣服的小哥哥。”笑着摸摸她的头，陆小北没有言语。

“小哥哥下楼追你的时候连外套都没穿，很着急，我还以为你们是情侣呢！”小女孩儿看样子有些费解，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陆小北依旧没有说话。

“囡囡啊，上来吃饭。”

“好嘞！”

“糖糖，过来。”小女孩伸出小胳膊，“妈妈叫咱们去吃饭了。”小猫咪慵懒地甩甩尾巴，轻柔地跳往她的怀抱，“和小姐姐说再见。”小女孩提起它的小肉垫朝陆小北摆摆小爪子。

“小朋友拜拜。”笑着向她们轻晃五指，“糖糖再见。”

“糖糖？”轻悠的笑意从对桌传来。

陆小北没说话，看了眼他有些冻红的双手，起身，隔着方桌想要将大衣塞进他的怀里，奈何手臂不够长，方桌又有些远，对面有着修长手臂的人又没有接住的意思，抿抿嘴，从藤椅上起身，走到唐宋身边将衣服放于他的身侧，刚要转身，却被一把拉住。整个人掉进他的怀里，唐宋的眼神不容逃避，直直地凝视着她。

“北北，究竟发生了什么？”

本能地想要挣扎着起身，唐宋抓住她的胳膊，欺身往前，低头就吻下，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陆小北愣了一下，片刻才反应过来。舌头卷着她的，有些用力，有些强硬，让她喘不过气。过了许久，唐宋离开她的唇瓣，桃花眼缭绕着舒愉，“我说过的，这是惩罚。”

“我没想走。”起身，双手捂住面颊，陆小北嗫嚅道，“你往外挪挪，我坐里面。”

现在虽然不是用餐高峰期，但餐厅里的人也不少，这么多人都看见了，她恨不得找个地洞就钻。唐宋一听，浅笑着将大衣放到对面的椅子上，他往藤椅外侧移动了半分。“北北，你再不说。”木质清香逼近，耳畔是他温热的气息，一片润泽袭上耳廓，“我可能还会……”

陆小北连忙伸手格挡：“我说我说。”有点儿缴械投降的意味，“你……你离我远一些。”

唐宋没有挪动一丝一毫，好看的眉眼凝视她。

陆小北为防止他进一步动作，连忙出声：“你要被外派到国外这件事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去就是三年，你有想过我的感受吗”，质问的话语含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带着薄如云雾的颤意。

唐宋微愣。

“就连叶夏也比我知道的早。”带着些许控诉，“而且，她还和你一起出国，你一个月前就知道了不是么？为什么不和我说呢？”四目相对，她的眼眸没有撤退半分，陆小北知道唐宋有自己的苦衷。她在等，她在等一个答复，一个他亲口告诉她的答复。

一时间有些安静。

唐宋有些哑然，抚着陆小北有些湿润的眼角。他该怎么和她说，自己家族的纷繁复杂与日益衰败；他该如何让她知道，父亲的野心与执念；他又该如何告诉她，他决定去国外磨砺的理由；他到底应怎样让她感知到，自己内心的不安与担忧。

一声轻叹，他缓缓拥住眼前人，低磁的声音轻缓入耳，裹着一丝恳求：“北北，你可以等我三年吗？唐氏家族不复当年的鼎盛，我不忍你卷进这沉疴痼疾，你可以等我吗？”